我喺交友APP度Match到自己 - 第二章：無限猴子

疊加現實。

這就是我林雙芙現在面臨著的困境，就在我手機上的交友APP的對面，有著另一個我。

但那個我不是因為「選擇」而產生的平行宇宙，而是因為「隨機」而產生的另一個現實。

比方說我選擇了擲公字，在硬幣被觀測前，隨機後扔出「公」和扔出「字」的兩個現實都是存在的，只是疊在一起，也就是所謂量子力學上的「量子疊加態」，如辛丁格的那隻箱中貓一樣，還未被觀測前既是生也是死。

分別在於我手上的社交AＰＰ，可以使我和另一個現實的我溝通，但是我們之間似乎有著無關痛癢的一分鐘時差。

那麼，坐在巴士上的我有一個想法。

如果我現在突然決定推開太平門跳車，那麼就是我自己的「決定」了。

理論上，因為作出了個人決定，平行宇宙便會產生，社交AＰＰ對面的那個同樣坐上巴士，卻沒有選擇跳車的我便會與我走上分歧，她便會消失在這個疊加現實之中。

巴士停在車站馬上便要開車。

就是現在！

正當我要探手按下兩個位外的太平門上那紅色按鈕時，兩個壯漢卻登車坐在那兩個位置上，雖說我自己也有紋身，沒理由對紋身有甚麼偏見，但那個個男人手上的飛龍和浮世繪卻使我不敢做甚麼。

「…小姐？有咩事？唔舒服？」其中一個壯漢望住我問，因為我像個傻子一樣站了起來瞪住太平門。

「就開車，扣返安全帶先啦小姐。」另一個壯漢說，樣子是挺兇，二人倒是很有禮貌。

「唔…該。」我放棄坐回椅上，還真的順便拉上安全帶。

車子關門離站加速，已沒有跳車的機會。

［俾兩個大隻佬阻住左係咪呢］冒牌貨傳來訊息說。

［你點知…］

［因為我頭先都打算咁做，而且得到同你一樣既結果］

［自由意志，個人選擇無你想像中重要，一切都係隨機而成既疊加現實］

我頹然地坐著，不知自己在思考著甚麼，也不知應該思考甚麼。

一切都沒意義嗎，我們只是被命運操縱的螻蟻。

正如我剛剛打算跳車，命運卻把兩個壯漢塞在我和太平門之間。

會不會努力沒我想像中重要？

會不會選擇沒我想像中重要？

我們自以為憑奮鬥，憑努力爭取而來的「現實」，只是…一個隨機得來的結果。

如猴子在鍵盤上無意義地隨機亂敲，只要時間次數是無窮無限大，某個宇宙中這隻猴子都會打出莎士比亞全集。

正如只要我有無限金錢買下所有六合彩組合，某個宇宙中，我便是一注買中的天選之人。

向好那方面想，曾經以為自己做錯過的選擇，遇上過的遺憾，也只是隨機得到的「壞結果」罷了，沒有人做錯甚麼，也沒有人要負上甚麼責任。

這樣想會好一點嗎？

不，我沒感到好一點。

雖然這樣把一切的過錯推給隨機性，推給命運，所有過錯所有遺憾都不用執著。

但是同樣地，所有成功，所有成就功勞，也只是隨機得來的一個「好結果」，與我們任何人沒有關係。

我真的沒感到好一點。

該死的疊加現實。

［我知你諗緊咩，我都諗緊一樣既野］冒牌貨和我說。

［哦係咩，真好，有個知己。］

反正我人生中也沒甚麼知己吧。

［至少有自己］

連我的想法和她打過來的字也對上了，真惡趣味，真嘔心。

［我有件事想確認，你係唔係無上過鳳凰山頂睇日出？如果係我一定會放上黎］冒牌貨問。

［無，我知你有］

這不是選擇，而是我和她作了同樣的選擇，但是因為重重的隨機事件而產生了兩條截然不同的時間線。

［我係因為無返工先有時間行山］

［做咩辭職？你唔想做攝影師？］我有點錯愕地問，明明是我。

［當然想，我地既夢想應該係一樣］

對對對，去非洲大草原拍動物大遷徙，去北歐拍極光云云，結果就是沒錢，也沒空。

［咁點解無返工？］

冒牌貨沉默了一會兒。

［照顧阿媽，佢有大腸癌］

大…甚麼大腸癌。

［還算發現得早，叫左處理左，但佢都休養左成年，做過幾次手術，成個人瘦晒，我就係辭職黎照顧佢］

我高速輸入：［我阿媽無咩大腸癌！！］

［呢樣野就係我要講既事，大腸癌係由大腸瘜肉病變而成］

［但瘜肉未必會變成癌症］

［而係隨機］

我激動到［霍］一聲站起來，結果被安全帶勒回椅子上，胸口被壓得隱隱作痛。

［你意思係，你依加應該帶佢去檢查同切除瘜肉，及早阻止變成癌症！］

［你係我，當然明白我既諗法］

就是這樣了，正是要這樣做，她想法和我一模一樣。

但這樣子也意味著…我要回老家。

因為當年我和父母坦白了自己男女生都喜歡，我們便甚少往來。雖然二人都沒有怪責甚麼，但明顯感到自小而來的裂縫，終於擴大至無可補救的部分。

他們不喜歡我紋身，我卻紋了幾個；他們想我投考政府工鐵飯碗，我卻選了朝不保夕的攝影師；他們不喜歡小動物，我卻養了隻倉鼠…

反正就是我已經很多年沒回去面對面見二人了。

［我要諗諗］

［如果係我有呢個機會，我就會去搵佢地］冒牌貨說。

［我地經歷既事唔同，已經有唔同既記憶，所以你唔係完全係我！］我向自己發脾氣。

說罷，我關掉了社交AＰＰ。

一程車的思考，結果使我忘了下車，來到了巴士總站。

還是回去吧。

［聽晚返黎食飯］

回程路上拜託Samson推薦一間不錯的健康檢查中心，帶我媽去照個大腸鏡然後切除瘜肉便是。

第二天晚上，我久違地到回老家樓下。

我有多久沒回來呢？就是連保安也忘了我長相的程度，不過既然他這樣堅持，我還是在座頭登記了身份證。

「唉…」回家路上，不知第幾次嘆氣。

這樣做有意義嗎？先不說我媽不答應我去做檢查，路上有甚麼意外使檢查做不成之類。

但總不能這樣便止步。

按下門鐘。

「……」

沒聲音啊，門鐘真是世界上最易壞掉的東西之一。

「叩叩」我改為叩門，馬上門後傳來腳步聲。

「雙芙。」開門的是我媽。

「………」

「入屋叫人至得架。」

「…媽…」

她很精神，也很健康，癌變還沒有發生。

但是這樣放任下去，隨機性每分每秒都在改變便很難說了。

［你父母…唔係，我地父母其實比我想像中更加疼錫我地］冒牌貨說，［我透過佢呢場病認識到呢件事，你其實可以唔使付呢個代價］

「又多左個紋身？」我媽一眼就看到我肩上的紋身，在上一次見面時還沒紋上。

「係…係呀。」我入屋脫鞋。

「都講左幾多次，紋身呢d野一紋就係一世，你，你真係要諗清楚先好紋架，幾多錢？痛唔痛？紋黎做咩？係唔係d咩奇怪符號個d？你知唔知道唔同國家對唔同符號有唔同解釋，你咁樣亂咁紋…」

「阿媽，得啦！我知自己做緊咩！」我不耐煩地說。

「洗手呀！」

「哦…」

我不耐煩地跑進洗手間洗手。

「嘩啦嘩啦…」水一直在流，我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我想起了社交AＰＰ內的那一個自己。

既是我，也不是我。

…反正今天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說服我媽去做大腸鏡檢查，然後吃完飯便跑，不用再呆在這兒。

呆在這兒總不會有甚麼好事發生的。

「食生果。」我媽扔下三盤水果，分別是橙，火龍果和雪李，「你自己住少生果食。」

「都唔使咁多…食完仲使食飯既？」

「唉整埋俾你食仲要阿之阿咗…」我媽馬上使出老招。

「食啦食啦。」我撕開保鮮紙開始消滅水果，「老豆呢。」

「買燒鵝。」

「又買Ｄ咁Heavy既野…」我說。

「佢知你鐘意食，專登襯出爐去買。」我媽一邊做飯一邊說。

「阿媽，你呢排身體有無咩唔舒服？」我一邊嚼著水果一邊問。

「…無喎。」我媽不以為然說。

這就是疊加現實。

同樣是我媽，同樣是體內存在著瘜肉，但因為瘜肉是隨機癌變成大腸癌，所以即使是相同的決定，相同的平行宇宙分支，也同時疊加著「患癌的我媽」與「健康的我媽」

但分別是我現在能自己選擇未來——

—嗎？

…正如在巴士上，我打算跳車，卻被那兩個壯漢擋住。

現在我打算救她，難保不會也發生隨機事件，把我的「選擇」無效化掉。

選擇在疊加現實之中也許沒有意義。

但選擇卻是我們唯一能做到的事。

「你仲做緊咩攝影師？講真，做呢D工，又辛苦，又低人工，學你阿爸咁去考個公務員咁咪幾好，人工高，年年加人工，又唔使ＯＴ，睇醫生都唔使排咁耐，你依加租個度咁貴…」

…我媽又在嘮叨，我真的好想跑。

駁回去又傷感情，不駁回去我又不服氣，這就是為甚麼我搬出去自己住的原因。

［好煩係唔係？］冒牌貨傳來訊息。

但也總不能待她病發。

「阿媽你下星期邊日得閒。」我說，「我同你去做個大腸鏡檢查。」

「下？無啦啦做咩去做咩檢查，唔去！」

我媽不喜歡看醫生。

「你…信我啦，你需要去睇。」我說。

「傻既，無病無痛無啦啦睇咩醫生？」

「有病有痛個時就太遲架啦，你幾耐無做過身體檢查？」我問。

「無病無痛檢咩查啫，貪好玩咩，又唔係平，你呀成日使錢唔儲錢，都講左買野之前諗清楚係唔係真係需要，你咁大使第二時點搵男朋友？你都２９啦…」

「你唔好講呢D住！！」我怒喝，為甚麼要扯上我年紀？！

「係係，男朋友女朋友都得啦嘛…」

「唔係呢個問題！」我說，「我…總之我知道你可能有大腸瘜肉，可能會變成大腸癌，你就乖失地聽我講去檢查下，有既咪切左佢，無既當求個安心，咩都好啦！」我說。

「你又知？」她不安地回首望我。

「呃…我估…既…」

不然怎樣，答她我手機上有另一個現實的我，再花六小時解釋量子力學嗎？

「估？」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冒牌貨傳來了訊息。

［最近有朋友阿媽都係出左事，之前都係無任何病徵，佢同你年紀差唔多，屋企又係成日食燒味呢D紅肉，所以擔心你，錢你唔使擔心我搵左Samson介紹，你都識個個呢，你就當抖一兩日，檢查完同你去西貢食海鮮補返］

這是…！

「估又點會估呢D，你係唔係信埋晒D咩新宗教個D？我上網成日見呀，Ｄ神棍成日話D信徒屋企人有病之類…」

「唔係呀！我…最近有朋友阿媽都係出左事…」

我如實地按冒牌貨的說話說服我媽，結果沒想到還真有效。

「要飲咁多瀉藥…」看著簡介的我媽說。

「唔緊要啦，都話檢查完我同你去食海鮮，呢排D咩禁運關稅個D搞到D海鮮平晒，想請你食好耐，我接左單大Job…」

不知不覺間，靠著冒牌貨的作弊…提示，我順利地成功說服了我媽。

那晚大概是這樣多年來吵架次數最少的一次，因為冒牌貨那邊的現實，她為了照顧她媽＝我媽而長期朝夕相對，她了解我父母比我還多，更懂得和兩老相處，關係也好了不少。

相反，我呢。

相同的選擇，但因為不同的隨機事件，造成了我們之間的分野。

我在事業上比她更好，算是業界內有了微薄的人脈網，接的案子算是穩定了一點；她與父母之間的關係比我更好，興趣也更多元，更廣泛，做到了我想做的事，玩了我想玩的東西，甚麼抱石獨木舟上鳳凰山頂看日出。

這段日子的相處，我漸漸開始視她為另一個人，只是一個和我背景經歷興趣很像很像的人。

…我會不會真的喜歡上…自己吧。

我搖搖頭，試圖甩開腦中的奇怪想法，我大概只是在羨慕她吧。

應該是這樣。

和我父母晚飯出乎意料地平安無事地結束，約好了照大腸鏡後我便離去。

［唔該你］我傳訊給對面的自己。

［我就知道你搞唔掂阿媽，我個時都係］冒牌貨。

［其實我一直都叫你做冒牌貨］我說。

［…我都係］

［畢竟我地同名…係同一個人，都好難分。］我解釋。

[唔使解釋，我明，我諗係時候改過個名］

［Alter？］

我們同時向對方發出訊息。

［咁就要睇下邊一邊先係原版］

［我Match你在先，我覺得我先係原版］對面的我說。

［下，我唔覺自己係變體或者Alter之類…]我說。

［但我都係喎］

這樣子會沒完沒了吧。

不過，她和我並非完全一樣，至少在待人接物上她比我圓滑，比我擅長。

［算啦，咁我做Alter］對面的我說，［既然係自己，讓下我自己都無咩所謂］

［你話架咋，Alter]

［見係我自己咋！］Alter說。

被自己讓出本體這位置，不知為何心中暖洋洋的。

如果我也和她這樣大方，這樣會和父母相處，那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我甚至覺得Alter真的比我還要好，而且還和我超夾得來，畢竟是我自己。

那晚我和她聊了個通宵，即使是自己，也愈聊愈不能自拔。

一開始覺得挺詭異的事情，漸漸習慣了，甚至…有點好感。

這樣想想想，還真是有夠可悲，世界上唯一能了解自己，能和自己共鳴，能這樣聊一整夜的人，也只有我自己罷了。

幾天後下班，我拖著疲勞的身體回家。

［你就好啦唔使返工］我向Alter說。

［你想返工定阿媽有事？］Alter反問。

［我愛返工］我說，不知甚麼時候起我便能和她開玩笑。

［哈哈，咁咪係］Alter說,［倒不如講，我羨慕你可以繼續追夢，我無影相咁耐，就黎相機都唔識叉電］

突然我發現家門前有人。

因為這邊是圍村那種出租屋，陌生人算是比較少，所以我馬上就提高了警覺。

他…不，那是女生，她是…？

聽到腳門聲，一直垂下頭看著地板的她抬頭看我，然後站起來。

「雙芙…」

她往前走，走到從隙縫滲進的月光銀芒之中。

「你係…」

那是Samson的妻子？怎麼會在這兒。

「你係…你係…Samson老婆？你叫…呃…唔好意思，我一直叫開你關太…」

Samson老婆一向沒甚麼存在感，面色蒼白，穿著長衫長褲，紮著方便做家務的馬尾。我還記得那天去找Samson時，她老婆是問他吃不吃早餐，推門而進打斷了他的量子力學解說和送我出去時的那句「雙芙，拜拜，多多保重」

「你就叫返我關太就得。」

「好…關太，做咩咁夜係度？等我？」

然後，她便哭了起來。

「關太？！」

「嗚嗚…嗚嗚…」

「你，你有無咩事？我有無野幫到我？」

「佢…佢死左…佢死左啊！」她掏出手機猛點屏幕說。

「咩…咩死左呀？邊個？！Samson？！」

「唔係，係Samson逼死佢，係Samson逼死另一個我，我…我…」她以抖震著的手解鎖手機，打開主畫面後馬上我便看到了：同一個交友ａｐｐ。

我心中一沉，同時全身毛骨悚然。

「另一個你，你意思係…」

「另一個疊加現實之中，Samson，佢逼死左我，係佢害死我，係佢殺左我…估唔到佢咁過份！雙芙…我點算…」

哭聲在巷弄之中迴蕩。

哭聲在多重宇宙…不，在疊加現實之中迴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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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無限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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