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巴士在高速公路上搖晃,鐘佩妮看著窗外的景色不徐不疾地後退。日頭還未落盡,四週的路燈卻早已亮起,道道掠過身邊。坐在陌生的車程中,長時間也沒靠停過一站,使她感到彷如昨晚待在警局被尋問般壓抑。
冷氣也同樣帶著討人厭的氣味。就像是重覆昨晚的一切經歷一樣——然後,一樣還得去面對某人的家人;昨天才見過夏冬城的家人,那時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回到家後還失眠了整晚,到了早上九點才入睡。好不容易才睡幾個小時,下午又突然被人電話轟炸吵醒,才知道劇組人員全都出事了。到了醫院又得直面想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的家屬,一整下來,整個人幾乎沒能休息半點,腦裡甚麼都想不出來。
馬龍宥和他的家人住在九龍灣。自己也到過他家兩三次聚會。大概,還認得路吧。樓層和單位,希望到埗了會自然記起來。
想不出如何面對這件事,鐘佩妮覺得自己只能選擇尋找當事者問個清楚;她累得就像馬上要在車上睡著,但精神的壓力仍然不曾放過她,她只好看著車窗外的景色轉變,阻止自己沉醉於想像中的,他人的恐怖嘴臉。
揣懷不安,鐘佩妮再看了一眼車廂前方的電子資訊牌。下一站的提示仍然是從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掛著的「畢架山花園」。
路仍很長呢。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3T1OZhi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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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到附近的藥房和花妝品店消磨了幾分鐘、買了點東西後,我再次回到酒店。許家希、張晉朗和那些穿防護服的食衛局職員似乎都已經離開了大堂;我看了看時間,七點四十分。
趁著他們不在,我混入進出的人們之間進入電梯。房間在十二樓,待全部人按過樓層鍵後,十二樓並沒亮起。看著按鍵面版沒有亮起的12,我帶著不好的預感,按下十四樓。
從走火通道下行二層。推開防煙門,十二樓一片寂靜。不知道是被疏散了、或是知道出事了所以房客們都早就退房換房藉以遠離,又或只是單純這層本來就沒甚麼人租住;總之,靜得好像完全沒有人的氣息一般。閉路鏡頭雖然設在走道另一端、靠近電梯附近,但無論如何,如果十二樓的住客是被疏散了的話,被人發現我偷偷進入這層也只是時間問題。而且只要翻查閉路電視錄像,即使我是否變裝過,和我那麼熟悉的許家希和張晉朗,應該都會認得我。
如此想著,我沿著走道前行——沒甚麼鬼崇的餘暇——抓緊時間,向著那堵拉起了封鎖線的門走去。
封鎖線後的門緊緊閉上,但細心留意,隱約可以聽得到風聲從門後傳來。我再次張望一下,四週依舊安全,沒有人影。
轉過頭來,我再次仔細的打量了面前的房門。最近的酒店有夠愛換電子式的門鎖,這家也是如此。但幸運的是它沒有用完全電子式的門鎖,門把上還是有著鑰匙孔。
我不自覺嘆了口氣。真是的,原本還想說要是上來看過後覺得不行,就直接走人算了。偏偏就是這種「好像有一點機會」的狀況,最令人糾結……
好吧。我下定決心,取出剛在藥房買的即棄手套、保鮮袋,戴上口罩,拿出夾在錢包裡的開鎖工具。
那麼接下來在各種意義上,都只能說是要抓緊時間,還有賭運氣了。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MS7A8cC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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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在地鐵站前一個站下車,就是馬龍宥和家人所住的公共屋村。才走過兩三次的路,總算邊走邊記起來了。鐘佩妮尾隨住客走進印象中馬龍宥所住的那幢樓,在電梯中按下不確定的數字。自己還記得他家的大門模樣,最糟糕的狀況也只是逐層走走找找看而已。
抱著把其他問題暫時拋到腦後、只專心在面前這一個問題而換來的奇怪樂觀感,鐘佩妮看著電樣緩緩上昇。
電梯停在十四樓,餘下同乘的兩人沒有出去;過了一秒鐘佩妮才想起這是她按下的樓層。急忙的走出電梯,鐘佩妮開始打量四週。好像有點印象,又好像不是這層的樣子。不過公屋的格局基本上都是同一個樣子,不太好分辨。呼出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肩上手袋掛繩的位置,鐘佩妮向著模糊的記憶中也許走過的方向走去。
走出數步後,鐘佩妮的記憶開始漸發清晰。走道間住戶的鐵閘形狀,那些在門旁的小小門口土地神,慢慢填回記憶中那快要變舊消失的印象。沿著被翻新的景象行進,鐘佩妮最終停在一戶前。
門前的暗紅色地毯,不饋鋼門框,沉穩的木製大門。上面貼著早被燈光曬得發白、不知從何年貼上後,便再沒揭下的揮春,「出入平安」和「身體健康」。
這就是馬宅了。鐘佩妮緊張地看著揮春之間的貓眼,按下了門鈴。
門鈴次硬的響聲後門後傳來。很快的鐘佩妮便看見貓眼一暗,然後門就打開了。從門後探出的,是一位中年婦人帶著疑惑與些微不安的臉。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243zBlp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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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把開鎖工具收起,我推門進入面前的1203室。接下來還有多少時間呢?
因為沒有插入門房卡,房間應該是沒有電力的,所以我沒有特意尋找電燈開關。但即使如此,在黑暗之中仍可以看見一些陳設的輪廓——多得從房間另一端方向照入的,外面景色的燈光,勉強讓我看清一點室內的狀況。我打開手機電筒,小心前行。踏在地毯上的腳步因為套上了保鮮袋而發出悉索聲;細細觀察著四週,慢慢走近那傳來燈光的破窗那端。
一邊前行,一邊環顧四週,房內一如徐凱杰描述的那般狼藉。大量的衣物、被單還有各式雜物都散落各處;而桌椅茶几,還有徐凱杰跟我所講過的那張厚重大床,都被掀翻,東倒四歪的散亂在不算大的房間裡。我拿出隨身的數碼相機,邊拍邊走。
暫時不管房間的一切混亂,我把注意力投到窗外。小心跨過雜物走近,可以看見原應是整片落地玻璃的位置現在只得一片空洞,正從外面吹入夏夜特有的、帶著悶熱的晚風。從窗戶邊緣貼著的膠帶痕跡看來,似乎事發以後有人匆匆拉起窗簾隨意的封起過,但卻抵受不住高樓的強風,被風扯開來了。
從窗前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漂亮的黃金海岸景色。但現在早已日落,海灘上已沒多少人了。一路回收視線,越過了馬路及一些低矮的建築後,回到了酒店的下方。從這邊朝下看,因為酒店的房間窗戶這側是一整面平面,所以直接朝下看,便可以看到下方的露天餐廳和酒店自設的私人泳池——不過現在都被封鎖起來了。沒有任何人在,附近的燈光也沒點亮,只能依靠酒店本身照出的燈光才勉強看見輪廓。
我站在窗戶的邊緣,檢查了一下破裂窗戶。落地玻璃的窗戶,也有點厚度。應該也是強化玻璃吧,以安全層面來想的話不可能用普通玻璃;那麼,到底要多大的衝擊力,才能把窗戶擊穿?盯著玻璃破裂的邊緣,我陷入了沉思。
越過相機的變焦鏡頭觀看的話,可以看見從酒店大堂那邊看不見的、墜落點的全況。除了被帆布覆起的部份,還可以看到靠近某端的桌椅已被全部移走,只餘下因撞擊而略微變形的部份欄桿,如同侵入了泳池的領地一般。夏冬城他最後所見的景像到底是怎樣的呢?我如此想著,按下快門。
快拍過後抓緊時間,我轉身再次審裡房內的亂象。仔細地拍下過雜亂的痕跡後,我邊猜想細節。即使發生過打鬥,但床被推翻的理由是甚麼?又為甚麼要把浴室的花灑拉出來,把水灑得滿地都是?
查看地上的雜物時,我留意到地上也散落了許多紙張。我撿起一張看了看,似乎是劇本的一部份;沒頭沒尾的,看不出個所以。但隔著即棄手套也能發現,紙張觸感好像也過於粗糙了。我把它拿近手機的手電筒光源觀察,才發現這是用廉價草紙印製,由於整張都被弄濕後再乾透過,所以質感才會變得粗糙。
留意到這點後,我急忙開始收集散落在地上的紙張。其中大部份都已乾透,但掉落在反轉的床後、還有旯旮的兩三張卻仍然觸手冰涼。
紙張幾乎全部都很粗糙。我回想了一下它們所散佈的位置,從入口附近到被大床暗處藏著的位置都有,幾乎遍佈整間房間各處。但奇怪的是它們大部份都是濕的,或說,弄濕過。我瞥了一眼被拉出來的花灑,躺在門前位置的它軟喉部份早被拉得幾乎完全伸直,不可能再拉近房間內部一點。沾濕的紙張也不容易被風吹動;我懷疑的看了看房間裡的地毯,確定到處都有未乾的水跡。怎麼回事?
把手中紙張再略略翻看一遍,我突然發現有幾張看來不太一樣的夾雜其中。因為紙質同樣粗糙,而且在房面裡除我的手機電筒外就沒有明亮的光源,所以才一時沒有發現這幾張有點奇怪。紙上寫滿了奇怪的字,完全沒有任何分隔段落,密密麻麻的堆在一起;上面的字卻非常奇怪,我一個都讀不懂。
我再次翻了翻,這樣的紙在這沓散亂的劇本中只有兩張。當我正想把它拿近面前細看一遍時,外面寂靜的走廊便傳來了電梯門打開的聲音,以及即使被地毯所隔,仍可聽見的一道粗重皮鞋踏步聲,向這邊走來。我慌忙把這沓劇本折起,藏入外套的內襯袋裡。
「陳楓。」才剛收起,熟悉的聲音就在門前響起。
我回過頭去,看著他那冰冷的臉。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o7loRwi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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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坐在客廳裡,鐘佩妮有點不敢抬頭看馬龍宥母親的臉。她很怕突然便要與她對視。沉默了好一陣子,鐘佩妮才整理好要如何開口。
「……昨天劇組裡發生了一些比較嚴重的問題,」鐘佩妮硬擠出的開場白連她自己都覺得廢;但她確實想不出讓怎麼開口。她盡力用和善的聲線掩飾內心的焦慮,「之後馬龍宥就不見了。請問一下伯母,你有馬龍宥的消息嗎?」
「新聞我有看到。」面前馬龍宥的母親看起來有些憔悴。
鐘佩妮悄悄的打量她的表情;她先是低頭盯著地板好幾秒,然後就轉過頭去看向房間的方向,最後回頭,看著鐘佩妮的雙眼。
「你是不是也覺得是龍宥把夏冬城推了下去?」馬龍宥母親平靜地問。
「我沒有這麼說。」鐘佩妮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氣,然後堅定的說。「但我畢竟也是劇組的負責人,也有必要了解事情的經過嘛。馬龍宥在裡面嗎?」鐘佩妮還未說完,她視線就不由自主地越過馬龍宥母親,直望她身後那緊閉的房門。
馬龍宥母親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鐘佩妮。
「……昨天晚上我在警局錄口供時見到了夏冬城父母。」鐘佩妮被視線一逼,便收回視線。
馬龍宥母親在她面前平比平靜,也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默默看著鐘佩妮,動也不動,雙眼沒有表露出一切情感地審視著鐘佩妮。鐘佩妮甚至錯覺,她就如同一尊觀音像一般,連呼吸也不需要了。
「我見到夏冬城父母那時,甚至沒辦法好好向他們解釋到底在他們兒子身上發生了甚麼事。」鐘佩妮努力的把話繼續往下擠出,「我過來這邊其實也只不過想弄清楚馬龍宥會不會知道昨天下午在酒店房間裡發生的事情而已。」
「我不是在這種甚麼都還沒弄清的狀況下跑來興師問罪,真的,請你相信我。」鐘佩妮看見馬龍宥母親依然沉默,便續道。「不然的話就不是我一個人,而是帶著警察或是夏冬城的家人過來了,對吧?我像這樣自己過來,也只是想先弄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而已。夏冬城是我的朋友,馬龍宥也是;他們兩人也是好友。但自從昨天過後,一個過世了,一個失蹤了。如果馬龍宥在的話,我真的想先和他談一談。……只是談一談。」
馬龍宥母親靜靜看著鐘佩妮雙眼。過了十秒,她便閉上眼睛,長嘆出鼻息。
「警察早來過了。」馬龍宥母親輕輕地搖了搖頭。「就算龍宥有回來,也不會能留到現在等你來找他,早就被帶回警局了。」
「那……」鐘佩妮難掩失望,講不出話來,只能回望了一眼房間。
鐘佩妮這才意識到,她把許多事都想得過於理所當然了。他當然不可能留在回家啊,無論是他甚麼都沒幹,還是他真的幹了甚麼要躲警察,他在都不可能會留在自己家裡——誰都能簡單想到的,自己的家。我到底在想甚麼?為甚麼這種常人用腦想想便清楚的事,自己居然沒想到?
「他應該有回來過。」馬龍宥母親平靜的接著說道,「我昨晚下班回來時,看見房門打開著,他書桌上的東西都被翻亂過,衣櫃抽屜也打開了,少了幾件衣服。那時我還沒有看過新聞,還在想發生甚麼事了。」
「那你知……」
「不知道他去哪裡了。」馬龍宥母親未等鐘佩妮問完便回答。「警察來問我時我也是這樣回答的。電話也關機了,是要躲起來了吧,傻孩子。」
鐘佩妮失落地看著馬龍宥母親,無法思考,只能默默的看著她,和她背後那堵房門。她開始覺得那堵門彷彿是種她絕望的具現;如今所有她想到的線索,和她自己不覺潛意識中,那想著「藉由找出所謂的元凶來把擔在她身上的責任分擔出去」的心理舒緩點,都被那堵門所斷絕。
鐘佩妮無法掩飾的絕望感充斥在她的臉上。馬龍宥的母親也沒有繼續說話,只是默默的看著她。但鐘佩妮甚至無法意識到馬龍宥母親的注視,只能任由雙眼失焦。
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空氣就此變得僵硬。
半響過後,鐘佩妮倏然站起。馬龍宥母親只是默默看著鐘佩妮向房間走去,沒有阻止;當她聽見背後房門打開的聲音後,就站起來,拿過放在茶几上的電視搖控器,打開電視。
客廳中電視的聲音傳入僅有鐘佩妮一人在的房裡。如馬龍宥母親所說一樣,房裡只有一片凌亂。鐘佩妮嘆了口氣,隨意翻動書桌上的東西,但似乎也沒甚麼值得留意。她看著桌上的滑鼠墊想起馬龍宥好像有台筆電,但不知道他是帶去了酒店、離開時順便帶走了,還是回來時順便拿走。
一再翻弄房內的雜物,鐘佩妮始終找不到關於馬龍宥所在地的頭緒。不知道是馬龍宥還是警察拿走了。她胡亂翻動書桌抽屜,拿出裡面的雜物查看;但當她漫不經心的轉過頭向客廳看過去,發現馬龍宥母親正神色凝重地看著電視播放的新聞快訊。
「警方現正通輯一名中國藉男子。」男主播平穩的聲音卻使她感到不適。「男子年約二十一歲,身高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間。該名男子懷疑與昨日屯門一宗墮樓案件有關。如有發現,請即與屯門警區重案組聯絡。」
伴隨著出現在電視中的還有一張如同證照一般的相片——那是馬龍宥。
鐘佩妮不禁不安地向著馬龍宥的母親看了一眼。而此時她也剛好轉過頭來,與鐘佩妮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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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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