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光自天頂一方方燈片照下,穿透復古的紅銅吊燈,映上酒樓中庭底下的一桌桌菜餚。席間杯光交錯,燈影幢幢,人們呼喊的歡聲似雷鳴喧騰。
林勁身處二樓席間,拿著小玻璃杯,踉蹌一步靠上桌邊,一旁便是或深綠或咖啡的酒瓶近身,再次斟滿他手中的酒杯。
說好不喝酒的,但長達兩年多不見的人們不可能放過林勁。一隻、兩隻,數不清第幾雙手向他伸來,搭過他的肩,握上他的手,而後又是另一個熱情擁抱。深秋的台北夜晚微涼,酒樓裡倒是熱汗涔涔。
林勁感到八分醉意,頂著一絲清醒回以「謝謝」、「好」、「下次約」各種應酬話,穿越人群,往樓梯邊的空椅走去,散架般坐了下來。倦意在他觸及椅子的那刻立即竄上,他倚著扶手緩緩吸吐,盡力維持神智。
接著,一杯水向他遞來,嚴苡緋坐到林勁身旁說:「喝點水吧,你看起來快死了,是不是昨晚又沒睡?」
林勁搖搖晃晃地拿過水杯,啜一小口說:「......真抱歉。」
「抱歉?你還清醒嗎?我不是幫你拿了藥,要你吃點多少睡一下?」嚴苡緋邊說邊往大桌上拿條溼手巾,放到林勁腿上說:「你知不知道我多緊張?你整整一個月沒回我訊息。要不是跟你熟,知道你不可能放鳥我,我早就取消你的演出了。」
「對不起,」林勁再次道歉,拿手巾擦臉,冰涼為他帶來短暫的甦醒,「我一想到要再次上戲就好緊張,也很期待。我已經兩年多沒回到螢光幕前了,想著想著怎樣都睡不著,又怕吃了安眠藥會睡過頭,所以就......」
嚴苡緋接過手巾,為林勁擦拭著髮鬢說:「你今天演得很好啊。劇組裡好多工作人員是第一次看你現場,大家都超崇拜你的,更別說那些老戰友了。」
「是嗎?你不要騙我。」林勁迷濛的眼起了一絲笑意。
「欸,你沒演好的話我會讓你下戲嗎?」嚴苡緋語氣堅定,瞥著身旁的男人心想,只要他開心就好了。
兩年多來,嚴苡緋無數夜半接到不知名電話,要她去又一間酒吧接酒醉發瘋的男人;或者假日一早被助理的來電吵醒,說男人好幾天沒回家,怕他出了什麼意外,她馬上就驅車四處尋人。最後實在不得已,她為男人的手機裝上定位偵測,只要不死、不惹事,其他都隨他去了。好在男人是媒體寵兒,自尹懷伊事件後沒人敢爆他料。
因此,嚴苡緋今天看到男人正常且準時地出現在攝影棚,並能自在地讓記者拍攝、問答如流,簡直要潸然淚下。
「你不知道,看到你再次回到螢光幕前,我真的好感動。」嚴苡緋感慨地說。
「謝謝妳幫了我這麼多,還為我推掉廖大哥。」林勁拍拍嚴苡緋的頭,玩笑道。
「哼!廖大哥說下次要你跟他共演作為補償。」
「是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林勁笑道,又突然想起:「今天劇組那位攝影師是誰找的?」
「你指少人的話,當然是我找的。」嚴苡緋得意地說,「他很厲害吧!前幾年徐導從平面把他挖過來,熱門得很。他拍的照片個人風格很強,而且對拍攝很有想法,可以說是現在最紅的平面攝影師了。」
但林勁的關注不在於此,他接著問:「所以他是在我離開後才竄紅的?」
「算是吧,因為他出道也還不久,怎麼了?」嚴苡緋好奇道。
林勁搖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他很眼熟......」
「他以前有點事,所以比較跟人保持距離。不過私底下是個很可愛的大男孩。合作過的對象都對他讚譽有加,我這次也是千拜託萬拜託才請到他的。」嚴苡緋說。
林少人的照片確實厲害,只要過目一眼就立刻刻上腦海,然而林勁心裡感受到的那份熟悉並非來自照片。他醉意有些深了,想不起來,索性放下,扶著椅子起身說:「我差不多該走了。」
嚴苡緋環顧酒樓裡喧鬧的人群,點頭道:「趁他們還在鬧,你快走吧。回去好好休息,睡不著就吃點藥,接下來肯定有你忙的,不要一復出就累倒啊。」
「知道了,那我走了。」林勁吁口氣,把酒杯與手巾放上桌,穩著腳步暗自離去。
通往一樓的宮殿式階梯鋪著惹眼的紅絨地毯,林勁攙著扶手往下走,越走越感朦朧,太多回憶被酒精激了上來──頒獎典禮上令人緊張的紅絨地毯、結婚喜宴上撒滿碎紙的紅絨地毯,還有這般老式酒樓迎賓送客的紅絨地毯。擦著鞋底的柔軟觸感讓人感受不到磁磚的實感,連同遠方的歡聲與身邊擦肩而過的道別都彷彿隔了層紗。林勁不再應聲,只是淺淺微笑,向各方人聲示以道別。
忽地,什麼撞過肩膀,林勁往前踉蹌一步,差點跌倒的瞬間,一個身影掠過眼前──
「抱歉,你還好嗎?」熟悉的男聲傳來。
和著磅礡的雨聲。
不對,外頭並沒在下雨。
林勁抬起頭,眼前是那個年輕攝影師。
林少人沒有扶住林勁,只是剛巧擋在了他身前,又問:「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你。」
分明不在的雨聲越來越大了。林勁感到一股沒來由的溫暖氣息,看向林少人。那憂心的神情莫名熟悉,像一根細針刺著他的神經。他更加頭疼起來。
這時,助理Angel從後頭匆匆追來,一把扶住林勁說:「林勁哥,你怎麼自己走了?我幫你叫車。」見林少人也在,Angel便問候道:「少人哥,我先送林勁回去了。」
「你們小心點。」林少人叮囑著。
「好,明天見。」Angel邊說邊扶著林勁下樓。
風聲、雨聲、冰冷的夜、鑽心般頭疼,林勁強忍著這幻象回望男孩的背影,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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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人,馬勒桌要兩杯Old Fashioned。」
林少人往窗邊的桌位瞥去,正對坐一對年輕男女,神色有些緊張。他一邊注意著,一邊從吧台抽屜取出一副手套戴上。嶄新的白手套,彷彿一戴就會弄髒,可這是身處服務業對自己最低階的保護了。
店長周毅凡從下午剛送到的木桶中拿出新酒,一一掛上寫了顧客名字的紙籤:J、櫻桃、Monday......再小心地將剩餘的酒放上高櫃,沒有看向林少人問:「你拍攝時也戴手套嗎?」
林少人搖搖頭說:「夏天很熱,手會出汗,也常要上山下海,戴手套很不方便。」
「也是啦。」周毅凡理解地點頭道:「抱歉耶,店裡請不起再一個外場,不然你就不必接觸客人,只要備酒就行了。」
「周大哥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林少人默默應道,從酒櫃裡取出美國經典Maker's Mark波本威士忌,倒入矮胖的威士忌杯。再加上糖與苦精,馬勒桌男女今晚的關係調味就告完成。
「這話你還是留著對別人說吧。」周毅凡清點著酒瓶,在存貨清單上塗塗改改。
林少人笑笑沒答,走出吧台,將兩杯襯著金黃橘皮的酒飲送到馬勒桌。酒水在黃燈的照耀下閃著金光,他對著客人說:「Old Fashioned。如果口味不合請隨時跟我說,可以幫你們調整。」
年輕女客人急促地點頭擺擺手,像是在示意林少人快走。林少人這才認出來,女子是店裡常客,今天第一次攜伴來店。正對坐的男子頭戴深得近黑的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看起來不想讓人看清面貌。兩人之間的桌上放著的手機螢幕亮著,上頭是林勁復出的新聞。
林少人識相地送完酒便離去,又巡一圈大桌後回到吧台。片刻,周毅凡已完成清點工作,坐在收銀台的圓凳上滑著手機。
林少人見周毅凡閒著,便問:「你是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終於走出來的?」
周毅凡放下手機,仰頭望向天花板說:「好像也沒有走出來過......人死不能復生,感情也是。源頭的那個對象不在了,就像河水斷了頭尾,最後變成湖,就永遠積在那裡了。」
「......抱歉,是我造成的。」林少人低聲說,打開水龍頭,細聲清洗著調酒的鋼杯。
「我又沒怪你。」周毅凡不耐地瞥他一眼,「如果我真的覺得難受,你待在這裡我更難受。你就當作我在利用你吧,如果這樣想會好過一點的話。」周毅凡又看了看他說:「你今天很異常耶,問這麼沉重的問題。」
方才手機螢幕上林勁的新聞畫面閃過林少人腦海,他於是說:「我早上去拍了林勁。」
「難怪~我就覺得今天新聞上那個攝影棚有種熟悉感,是你最近在工作的戲吧?嚴苡緋導演和林勁據說在學生時期就是好朋友,林勁從她的戲復出不奇怪啊。」周毅凡說。
「緋姊跟林勁這麼熟嗎?」林少人有些吃驚。
「你都不逛網路八卦的呀?」周毅凡調侃道,「林勁跟尹懷伊交往的事還沒爆出來之前,外界都認定他跟嚴苡緋在一起啊。不過,林勁經歷那麼慘的事,晚上看新聞感覺他復出的狀態還滿好的。」
「那是因為他很敬業,不代表他沒事了。」林少人淡淡說。
周毅凡撇撇嘴,「你又知道了?欸,你別老是把救人當贖罪。林勁是真的很慘沒錯,男友劈腿,第三者被殺身亡,男友又跟著自殺,這什麼百年難得的狗血劇情都被他遇上?但你不覺得自己太在意林勁了嗎?還是說你連女朋友都不想碰卻碰了他?」
「我不是碰了他,只是扶了他而已。」林少人解釋道,「你沒有親眼看到那個現場才會這樣說。」
周毅凡輕拍林少人肩膀道:「是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我相信林勁本人肯定很迷人,不過我們同志這圈子水很深的,像你這樣一個小鮮肉、有女友、又有前科加持的人,不要來跟我們搶。」周毅凡說完,抽出一瓶酒就往廚房去了。
每次談起這話題,周毅凡總會刻意開玩笑,希望林少人多少聽進去一些。但是對林少人而言,即使贖完了法律上的罪,自己仍是個罪人,這汙痕這輩子怎樣都清不了。除了不斷不斷地清,擦破雙手摩腫膝蓋,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而自己之所以在意林勁,或許也只是這般罪意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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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夜色漸深,尋歡的客人來來去去,Old Fashioned、琴湯尼、龍舌蘭......各式美酒穿梭在蕭邦、韋瓦第與巴赫的琴聲中。林少人打工的「Vetus」是一家鋼琴酒吧。店內流瀉醉人的琴音,和著只容得下耳語聲量的祕密,堪稱白晝喧囂過後的化外塵世,雖然總有例外──
「你們這樣做只是在利用你哥而已!」一會兒,酒吧裡響起少聞的激動男聲。
林少人倚著吧台備酒,順著聲音的來處望去,馬勒桌的男子站起身怒道:「我不懂妳為什麼老是要去找林勁!什麼事都要問他,他到底有什麼說話權?」男子說著扯下頭上的鴨舌帽,神色惱火。
頓時,酒吧裡響起這晚首度驚呼的人聲。
「是杰飛耶!」
「真的欸,杰飛竟然在這裡!」
林少人也認了出來。馬勒桌那位大聲嚷嚷的男子正是幾年前拿下金曲獎後便一路聲勢看漲的創作歌手杰飛。
杰飛抄起酒杯一口飲盡,又吭愣一聲放回桌子說:「改編那本書?......你們真的全瘋了!」說完拿起外套忿忿離去。對坐的女子不發一語,看似連一個哆嗦或一聲輕嘆都沒有,只是僵著臉杵在原地,情狀十分尷尬。
衝突在酒吧裡本是日常,只要沒破壞公物或導致受傷,Vetus的店規是不予介入。林少人輕聲走出吧台,將備好的酒送到蕭邦桌:三位剛下班的OL交頭接耳地談論眼前場景,手上發亮的通訊軟體畫面傳輸著模糊的偷拍照。
「不好意思,」林少人近身客氣道,瞥瞥小姐們手上的手機,「這樣做有些侵犯他人隱私了。」
身穿花色洋裝的OL笑著輕推林少人肩膀說:「哎唷,我們就私下傳傳嘛,那可是杰飛耶!」
「就是啊!欸欸,杰飛他常來這裡嗎?」另一位素色套裝的OL拉著林少人問。
林少人暗嘆口氣,陪笑道:「沒有,他應該是第一次來。不好意思,如果妳們會發上社群媒體的話,請不要tag本店。」
「好啦~少人長得這麼可愛,就是太規矩了。」素色套裝的OL媚眼道。
「我在工作呢。」林少人笑笑應和。接著觀察下狀況後,起步走向馬勒桌。
遠遠地,林少人能見馬勒桌上放著一份文件,最上頭的標題大大寫著不容忽視的「合約」二字。桌旁女子一動不動,像是仍停留在方才的爭執之中。
林少人走近桌邊,靜靜地收走空杯,擦乾桌上殘留的水漬。在這緩慢的時間裡,女子雙肩逐漸抖動起來,長髮半掩的側臉流下一滴、兩滴、而後無數滴淚涓涓成流。
林少人向女子遞上紙巾,再一杯水,沒有問候便離開了。
突來的喧囂歇停後,林少人仍默默注意著女子。女子拿著文件愣愣看著,一直待到關店才離開,離開時他忍不住問:「我可以知道那份文件是什麼嗎?」
女子蒼白的臉這才起了一絲笑意,答道:「一份承諾。」
「那應該是好事吧?」
「是的。」女子揚起笑容,靈秀的雙眸相當美麗。
以鋼琴酒吧的客齡來說,女子十分年輕,看上去不到二十五歲,之前都是獨自一人來店。客人少的時候,林少人會與她攀談,知道她家裡經營與藝人相關的產業,而他之所以對她特別留心,除了常客的身分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她剛開始出現在店裡的時間,正好就是兩年多前的那個清晨之後。他知道很大機率這一切並不相關,但他對於那段時間中發生的事情印象奇深,便自然地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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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林少人從店裡打烊回家已清晨五點。他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餘光瞥見大門外的月見草。
林少人蹲下身,輕撫那片片淡綠,想起了林勁。
難道是記憶與現實重疊了嗎?早上拍攝時,林勁微揚的嘴角上掛著的分明是哀傷,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看見。林少人拍拍臉,想褪去這無來由的思緒,就聽見手機「叮咚」傳來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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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7 來自緋姊:
幸運兒,你這個月還有空嗎?林勁復出後的第一組平面攝影想找你拍攝。我是跟他打賭你行程滿檔不可能接,但總之你想想吧。(時間很趕,明天給我答覆,拜託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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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輕吹,現在不是花季,還要再好一段日子才會開花的月見草葉莖顫顫搖動,明天也將被路人踩過、被腳踏車輪碾過、被孩子好奇的小手拔起來而死去吧?沒有人會在意有個人仍在等待它再次開出那黃色的、一夜即謝的花朵。
林少人小心翼翼將葉莖放倒在牆邊,內心默默祈禱:明天我們也要朝氣地活著。4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yKW4FxYV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