貘的排泄物

　　長年以來，文學協會是國內文壇公認是最具權威性的協會，在本地想要出版作品往往得通過協會的認可，成為文協的會員。

　　文學協會長年舉辦各種比賽，或是各種項目的出版計畫，只要通過都有資格加入文協。為了加入有名的文學協會，我也曾經多次投稿好幾年，但都始終沒有下落。

　　於是這幾天，我下定了決心，特地打了電話，希望能得到會員的推薦，於是對方同意了讓我前來。

　　當天我開車前往到協會總部，並隨身攜帶著我的那些稿件。

　　我到達協會門口，我和門口負責迎接的協會人員互相握手打聲招呼。

　　「您好、您好。」

　　「幸會、幸會。」

　　我們雙方互相來了一陣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後。很快地我就被迎接到協會會面處。

　　沒想到已經有好幾十個人等在這裡了。

　　我問了接待員：

　　「請問這些人都是來做什麼的？」

　　「他們跟您一樣，都是來詢問加入文協的事情。」

　　「竟然有這麼多人想要加入文協啊。」

　　在座位上的多半都是年輕人，也有一些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人物，一想到現在還有這麼多人立志成為作家，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憂慮才好。

　　但我想今天大約會耗費很多時間就是了。

　　果不其然，我等上好幾個小時，不亞於我去大醫院看用健保看病候診的時間。

　　就在我人差點要睡著的時候，接待員拍拍我肩膀告訴我，說已經輪到了我，我這才走進入了協會辦公室的門內。

　　在那裡有三個人已經坐在那邊，這會議廳中心擺了張圓桌，圓桌讓這座定的三人形成一個小型的圓圈。

　　我不禁心想。這弄得好像面試一樣。

　　這三個人大約就是文協的評審之流吧──

　　當我坐定在第四個位置上，然後和這些人簡單寒暄了一會兒後。

　　我就開門見山的說：

　　「各位。我是名寫作者，已經筆耕了十年有餘，創作作品業已不在少數，我認為我應該有參與協會的資格，但不知為何我多次提出申請，都蒙受不受理的下場，我很想知曉自身的問題，不知能否給予我解答。」

　　其中一個外表年屆中年看起來像是協會負責人說：

　　「先生，首先您要知道，想要加入文協的人為數眾多，每天都有很多人寄來稿件，我們得逐一審查，必須耗費很多時間，這是第一點。」

　　「這點我當然明白，可我投稿文協已經好幾年，這些年間，難道沒有一樣作品能夠讓諸位滿意。」

　　「其實我們文協一直都有收您寄來的稿件，我們也都確實拜讀過，但很遺憾，以往您的作品並無符合資格。」

　　「文協是認定我作品和文筆還不夠資格加入文協？」

　　「不不不，事實上我們並不認為您的作品不佳，甚至我們深信您已在寫作耕耘多年，亦有足夠的底子。」

　　「那末，可否冒昧請問究竟是什麼不符合？」我說。

　　「事實是這樣的，其實啊，我們文學協會裡其實有一套獨特的標準審核。這個標準專門決定什麼樣的人寫的什麼樣作品有資格加入！」

　　「標準？」我好奇問。

　　「來，麻煩把牠抱進來。」

　　「是的。」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有點神經兮兮的男性，走進裡面的房間。

　　沒多久，他抱出一隻胖胖的動物，有著細長的眼睛，毛色金色呈條紋狀，帶有光澤，牛尾般的尾巴，看起來甚是可愛。但最為特別的那動物有著略長的鼻子，鼻子猶如喇叭時而扭動，他發光的眼睛，看著我的方向。

　　那動物很重，讓那銘眼鏡男用兩隻手抱仍然有點吃力，很快的，他把那動物被放在會議的桌子，其他四人都用恭敬的表情注視著他。

　　「這是什麼？」我不禁問。

　　「這是貘啊，你不知道？」中年男子皺了眉頭，好像我不認識這種動物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這貘啊，是一種介於幻想和現實的存在，是最、最『文學』的動物了。」一名妹妹頭的女孩子用可愛的聲音補充說。

　　「原來如此。」我假裝自己好像明白，但其實我搞不懂，貘和我的作品合不合乎資格有什麼關聯。

　　「想請問您今天有攜帶自己的稿件嗎？」中年男子說。

　　「有是有。」

　　「可以麻煩現在您拿出來嗎？」

　　我從背包裡面掏出一疊稿紙。

　　這是我最自豪的小說了──每一張都是耗費多時寫作的成品，也在很多讀者面前收穫不少好評。

　　但是，當我把稿子交給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卻看也不看一眼，隨後他就把稿子拿到貘的面前，那貘用那長長鼻子稍稍嗅了一下，然後居然一口吃下了我的稿子。

　　「你們怎麼給貘吃了啊！」

　　但吃了稿子後的貘，沒幾秒肚子就咕嚕咕嚕起來，那貘身體一個震動，隨後就從肛門排出一顆彈丸大的白色球體。

　　眼鏡男正巧用一個鐵盤子接過，接著把那些排泄物放到一台像咖啡機一樣的機器裡，用力研磨了好一會兒，變成了塊狀的粉末。

　　緊接著眼鏡男把變成粉的排泄物，接著用一張卡片把塊狀的粉末給切碎。接著像分菜似的把粉末分到三個鐵盤子，交到三個人面前。

　　這三人隨後抽出放在旁邊的便條紙，將之捲成紙吸管的形狀，將捲紙插入了鼻孔內接著往那粉末一吸。

　　「沒什麼味道。」

　　「嗯，真的沒什麼味道。」

　　「吸起來沒FU。」

　　我看了好一會兒這異常且離棄舉動，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地發問了。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這就是審核標準了。」中年男子說。

　　「審核標準就是讓這貘吃下我的稿子？」

　　「不錯，這貘會吃下稿子，吸收掉其中文字多餘的要素，最後排泄出真正合乎『文學價值』的殘餘物。」中年男子解釋。

　　「竟然有這種事情？」

　　「如您所見，您的作品給貘吃下去後，排泄出來的東西，無法讓我們這些人產生任何感覺。所以很遺憾的，我們實在不能讓您加入文協。」

　　我有點兒不服氣，於是我就開口了：

　　「我不明白，這所謂的『文學價值』又是個什麼東西？」

　　「這要說明有點難懂。」這問題似乎有點難倒中年男子。

　　「總之啦，就是一些社會關懷、進步價值、議題性、現代性啦。」

　　「不不，這說明太過籠統我不明白，有沒有更明確的解答啊。」

　　「我自身也無法說明得很好，但總歸而言，必須寫出的稿件能夠讓貘排出有感覺的東西，才能算是我們文學協會認定的作品。」

　　「既然這樣什麼樣的作品才讓貘排出有感覺的成品呢？」

　　「問得太好了，我們這裡剛好有現成的作品！」

　　中年男子擺了擺手，隨後那個妹妹頭的女孩，就從包包中抽出一份稿紙遞來：

　　「這份稿子是我去年寫的得獎小說。」

　　作品沒有標題，是一篇中篇小說，我大致簡單拜讀過一遍。

　　但內容有點難以形容──

　　約莫是一個罹患憂鬱症的女性，在現代社會某種隱形看不見體制框架下，承載各種歧視，女性行走於夢和現實的交界，然而在一個隱晦而幽微的譬喻中，發現自己其實是名同性戀者，和喜歡的好友告白，但被拒絕，最後走向自殺的故事。

　　整個小說實乃毫無起伏，作品內容竭力著墨於某種議題和內心的描述，使用大量文學技法，充滿斧鑿痕跡且篇幅佔比過高的細節，彷彿想在一個特寫中轟炸理性並超越人的感性，卻如同截取了阿基里斯無法越過烏龜的瞬間，且很多表達尚顯稚嫩──合乎這作者的年紀與逐善的熱誠──像能感受到對某種思想正義的鼓動，但實在很難稱得上是大眾會喜歡的作品。

　　我看完交還給妹妹頭的女生，還在思考這篇小說的價值的時候。

　　下一秒，這個頂著妹妹頭的女孩將稿子收了回去，俐落地摺了幾摺，餵給那隻貘。

　　但那貘嗅了一下，起了某種詭異的生理排斥反應，面容整個像揉爛的抹布一樣皺了起來，似乎想要拒絕這稿紙，不斷地迴避開，但那妹妹頭的女孩不管那貘的感受，硬是把稿紙塞向貘的口中。

　　貘用水汪汪又無辜的眼睛看著我，發著一絲悽慘的悲鳴，彷彿在告訴我「快來救我」。

　　但我還來不及講些什麼的時候。

　　妹妹頭女孩在眼鏡男的幫助下，硬是打開貘的嘴巴，接著把整張稿紙塞進去，貘還是被迫把那張給吃了下去。

　　下一瞬間，貘就像是吃了什麼髒東西似的，整個蜷縮了起來，不停痛得在桌子上打滾，一面發出比剛剛更大聲的悲聲。

　　「喔喔喔！」那三人突然隨後，就像在執行什麼奇怪宗教儀式似的，包圍住那貘。

　　最後貘仍然痛苦滾來滾去，但過了一會兒，牠一陣拉稀，最後拉出半液態狀的白色排泄物。

　　然後那中年男人盛重地拿起了杯狀的器皿──彷彿那是聖杯似的──接起了排泄物。

　　然後同樣地，把那些排泄物倒入像是咖啡機的機器內，最後用手一陣研磨後，同樣變成了塊狀的物體。

　　接著是和之前一樣是相同的步驟，中年人同樣用卡片切碎，只是最後分成了四份，包含我和以及他自己也留了一份。

　　「你也來試試看味道，跟著我們一起做就對了。」

　　接著妹妹頭和眼鏡男重新捲起便條紙用力吸了一口。

　　「哦哦哦哦，就是這樣──」

　　三人立刻翻了白眼，發出了詭異的怪叫，跳起了使人迷惑的舞蹈，發狂般地變得非常躁動，身上冒出了汗水，嘴角流出了唾液。

　　接著他們陷入了某種呆滯而且迷幻的狀態，他們的腦神經像是被閃電打中了一樣，全部卡在那裡。

　　但看的出來，他們全部陷入某種愉悅的幻想中，變得無法自拔。

　　口裡不停的吟誦著：「喔！虛無、虛無、政治正確、虛無、議題性！」

　　看到一臉茫然的我，那中年男人拍拍我的肩膀：

　　「先生，您也吸一口吧。」

　　中年男子催促我，隨後自己也吸了一口，陷入了和這些人一樣的處境，尤其他在這三人中間陷入了某種獨舞，這幾人就這樣進入了無人之境。

　　我也依樣畫葫蘆，吸了一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只好這樣納悶眼睜睜地看著這極端荒謬的情境。

　　我看著這隻仍然腹痛不止的貘，覺得牠甚是可憐，說：

　　「這也真是難為你了。」

　　但貘聽不懂我的話，只是發著微弱的聲響。

　　隨後我把我的其他所有稿件放進資料夾，收了起來。

　　我趁著這些人還在迷幻的狀態，就這樣抱走了貘也就這樣離去了。

　　此時我心想著還是別加入什麼文協好了，還是寫點其它的東西吧。畢竟不是非得加入文協才能寫作的不是嗎？

　　我打算偷偷帶走牠，好好把牠養大。

　　也許有一天我能寫出讓牠吃下去全部都能吸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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