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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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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鏡頭,別老盯著我看。」阿杜說。
阿杜的嗓音好聽,像低音砲,可他說的話不中聽。他一開口准沒好話。
「雖說我顏值高,你也不必妒忌得那麽明顯,人長得醜並不是你的錯。」他說。
有這麼誇自己,踩別人的嗎?偏偏我無法反駁。跟他相比,我確實相貌平平,乏善可陳。他是妖孽級別的長相,無論什麼朝代,都是禍國殃民的禍水。
不過他長得再美又如何,他不是人,他是一隻鳥。
「我妒嫉你一隻鳥兒幹什麼,我們人類的審美你們低等動物不懂。」我悻悻地反擊。
「迷途,畫中人算不算人類,還有爭議。畢竟,你們只是一堆線條和顏料。」
迷途是他給我起的名字,取迷途羔羊的意思。他說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覺得我特別像一隻迷了路的小羊。
「哎呀,」他突然說,「你頭頂上的顏色掉了一塊,不會是斑禿吧。」
明知道他在騙我,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摸頭頂,詭計得逞的阿杜開心地大笑起來,直笑得滿頭金髮披散下來,遮住了他俊秀的眉眼。
這隻毒舌的臭鳥兒,我真想跑到畫外去掐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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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畫中人,從記事開始,就生活在一張畫裡。我住的這張畫,可謂美輪美奐,應有盡有。金銀砌成的房子,橋樑,層層顏料堆積而成的藍天,(這樣的天空層次感豐富,且永遠晴朗,不會下雨。)還有覆蓋率百分之百的現代化網絡和監控系統。統治我們畫中人的,是一張照片。所有畫中的事情都由他安排,我們無須操心,只要聽它的話,跟它走,對它忠誠就行了。
我們中的絕大部分,工作很簡單:搬磚。因為「照片」要求我們,要傾盡全力建設畫中的理想國。不過,幾十年過去了,到目前為止,理想國還在藍圖中。
除此之外,我們還擅長拷貝,畫外有什麼,我們都能依樣畫葫蘆地畫出來。看著八九不離十,至於實際效用如何,大家也不會深究。
我的工作是教師。我負責兩門課程,一是培訓學生如何搬磚,二是教導學生如何服從指示。
暑假前的一天,我批考卷批得乏了,出門隨便瞎逛。走著走著,又走到了畫的邊緣。我喜歡這裡,這裡很少人來,較清淨,更重要的是,這裡有個結界窗口,結界是一層堅固的膠布,有結界遮擋,畫中人出不去,畫外人進不來。結界窗口處的膠布是透明的,雖然還是出不去,但能看見和聽見。
我經常來這裡聽海。
畫裡的大海是死的,凝固的,沒有聲音,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而畫外的大海生機勃勃,充滿了能量。我聽海,不但聽濤聲,還聽到魚群在水中游泳的聲音,聽到蟹鑽進沙子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到美人魚的歌聲。
那日,我站在結界窗口,低下頭便可看到下面空無一人的沙灘和不遠處浩渺的大海。正是漲潮時分,畫外刮起了大風,海浪洶湧。突然,一個踩著一根竹子的少年出現在浪尖,他不像在衝浪,倒像是在浪濤上閒庭信步,輕輕鬆鬆,隨隨便便地隨波濤起落,背著的手上拿著一支簫,肩上站著一隻海鳥。他的身體隨著海浪一會兒跌進低谷,一會兒攀上浪尖。我的心也隨著他的起落忽高忽低。幾個起落後,他衝上沙灘。我見他撫著鳥兒說了幾句話,那海鳥便銜著竹子飛走了。等他攀上崖石走到近處,我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一套皮膚般貼身的玄色緊身衣,外罩著金色披風,奇怪的是,看上去都是乾燥的,要不是我親眼見到,絕不會相信他剛從海上踏浪而來。
我朝他吹了聲口哨,「喂,為什麼你的衣服是乾的,怎麼弄的?」
他轉過頭看我,笑了,「哇哦,傳說中的畫中人,你竟能看見我。」
後來,他告訴我,他是從遠古而來的神鳥,人類一般都看不見他。
他伸出手,以為撫摸了我的臉,其實只是在撫摸結界。
我說,「你就是傳說中的畫外人嗎?有點傻,不過長得還挺好看的。」
「既然你能看見我,說明我倆有緣。」阿杜眼珠一轉,提出要跟我合作。他說他想藉機研究一下畫中人這個遠古不存在的稀有品種,假如我能配合他,讓他給我攝影,錄像,並接受訪談。他會支付我一筆不菲的報酬。期間我不必出畫,也不必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想了想,大著膽子答應了。畫外人固然不可信,可想來想去,答應他我沒什麼損失,反正暑假到了,學校放假,我正好賺點外快。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被他那張禍國殃民的臉騙了。
之後,每次我和他打嘴仗,打不過他,氣得頭頂冒煙時,我都想,當初一定是被這妖孽給魘住了,才會答應他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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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杜說,他是隻鳥的化身。至於原身是什麼鳥,打死也不肯說。我把各種海鳥猜了個遍,他都說不是。
「阿杜,你真的是鳥嗎?你騙我的吧。」我托著下巴,作沉思狀。
阿杜梗著脖子,「我騙你一個畫中人作甚。」
「我怎麼看,你都不像是鳥。鳥兒的聲音多好聽,唱歌一樣,你的嗓子那麼沙,破鑼鍋似地,」我一轉念,有了,「阿杜,你不會是烏鴉吧。」
「天下有這麼帥的烏鴉嗎?」阿杜甩甩金色的頭髮,說。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鳥?」
「啄木鳥。」阿杜眨眨眼。
「真的?」我將信將疑,「啄木鳥的嘴又尖又硬,你的嘴不會也是這樣吧?」
「我的嘴唇是軟是硬,你出來摸摸不就知道了?」他朝我擠擠眼,壞壞地笑。
「我出不去,你可以進來呀,你不是仙鳥嗎。結界還能限制你?」
「結界可以破,但我不能入畫,畫裡的魔氣會壓制我的神力。一旦入畫,有可能從此無法脫身,我可是隻自由的鳥,我才不想被一張破畫拘住。」
聊天聊到這裡,就聊死了。就像我執著於發掘他的真實身份,他執著於鄙視我所在的這張畫。
「迷途,你家的太陽要掉下來了,這誰畫的,都不圓。」
「迷途,那朵硬紙板剪成的雲是你的手筆吧,除你之外,還有誰能把一朵雲剪得那麼醜!」
「迷途你後面那幢樓歪了,天哪,這是在模仿番邦的比薩斜塔嗎?」
就這樣,阿杜一邊貧嘴,一邊拍照。一邊拍照,一邊貧嘴。
每當黃昏時分,阿杜便從懷裡掏出根羽毛,拂拭他那支寶貝簫,然後對著大海,吹上一支曲子。我不懂音樂,不知道他的技藝如何,只覺得那曲子聽得人心裡堵得慌。
不過我沒理由阻止他吹曲子,那本來就不是吹給我聽的。每次阿杜開始吹簫,海面上便會出現一群美人魚,遠遠地以歌聲相和。
看著阿杜吹簫的背影,我便忍不住亂想,阿杜是在追求某一條美人魚嗎?像他那般傾國傾城的姿色,不知那條美人魚又該是怎樣的國色天香。
一個暑假下來,上千張照片拍好了。
這天,阿杜來之後,沒有拍照,也沒有吹曲子,連話也很少,
他在沙灘上畫了個棋盤,撿些小石子當棋子,和我隔著畫的邊界手談。我沒帶棋盤,臨時跑回去,跟隔壁的三三借了一盒棋。紙製棋盤,木頭棋子。就這樣,我們倆一個畫裡,一個畫外,殺得勢均力敵,硝煙滿天。
我家二大爺抱著他的孫兒恰巧路過,在我背後喊了一嗓子,「自己跟自己下棋啊」。
我嚇了一跳,再一想,他看不見阿杜的。便「嗯嗯」地糊弄過去。這老頭平日裡好管閒事,極為煩人。讓他知道我和畫外人來往,可不是件好事。
收官時,我發現自己意外地贏了。平時我們偶爾也下棋,我的棋力與他相差不知凡幾,即便他讓我九子,也是我輸得一敗塗地。今天是怎麼了?
「你贏了,好厲害。」他說。
這鳥是在諷刺我嗎?他是有意讓我的吧。
「你沒好好下。」我說。
「這是你我的最後一盤棋。」他說,「我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恐怕以後都沒有機會再來這裡。這段時間,謝謝你。」
說完,他鄭重其事地向我低了低頭——一個簡易版的鞠躬。
這個動作使我們在一息之間,又變成了剛見面時的樣子,客氣,疏遠。
我還是習慣毒舌的他。
「你謝來謝去,是想耍賴嗎?」我故作輕鬆說,「我的報酬呢?趕緊給我,然後圓潤地滾開,想滾多遠滾多遠。」
他笑了笑,拿出一個小布袋放在桌上,說,「等我走了再打開吧。」
我瞥了一眼那布袋,真的很小,裡面不會是鑽戒吧。
「什麼時候出發?」我問。
「今晚。」
還真快。
「那就走吧,你還要收拾行裝,我就不留你了。」我避開他的目光。
「我沒有行裝。」他說。
然後他不說話了,祇是盯著我看,看得我不得不抬起頭來,和他四目相對。他的眼睛澄澈深邃,像盛著滿天星斗。
「迷途,假如我能帶你出畫,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愣住了,不知該說什麼。
勸我離開的話,過去他也說過,「迷途,就你那姿色,嫁人太難了,畫你的人根本沒用心,你的五官一看就是隨便甩了幾點墨組成的。」他嘖嘖連聲,搖頭「不如我帶你到畫外逛逛。外面天大地大,總能碰上個把眼光不好的,說不定腦袋一熱就把你收了。」
他經常損我,我就沒當回事。其實,出去看看不是不可以,我也有好奇心,也心動,可是,邁出這一步的後果,我是否承擔得起呢?比如很有可能會被當成背叛「照片」的內奸,受到懲處。也有可能從此回不了畫。
我對畫外的世界一無所知,祇知道那裏亂得很,危險得很,說句老實話,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適應那樣一個世界。阿杜不會管我,他有美人魚,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朋友。
阿杜緊緊盯著我,等待我的回答。他認真的表情更讓我心亂如麻。
我很想問他,出畫之後呢,我還會是你的朋友嗎?你會帶我一起嗎?
想歸想,我什麼也沒問,維持著笑容對他說,
「還是不要了,我已經習慣了畫內的生活,畫外的風雨,我未必經受得了。我想——我還是乖乖呆在畫裡吧。」
阿杜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再抬起頭時,跟我一樣,也是笑容滿面,
「好啊,不管在哪裡生活,只要你喜歡就好。若是有一天,......」
「不會有那一天。」我打斷他的話,我怕他說下去,我怕我動搖。
「那...」阿杜說,「我走了。收好你的報酬,那可是我從精衛嘴裡搶來的。」
有什麼東西在我胸中翻騰,可能是想到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嘴尖舌利的鳥兒跟我拌嘴,感到失落吧。我很想挽留他,可我說不出口。
壓下心中的酸澀,我對自己說,迷途啊,你醒醒,你才認識他不到兩個月。
「哎,說到底,你究竟是什麼鳥兒啊?」我笑著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你猜。」他起身說,「給你留點懸念,免得你為離別傷心。」
這討厭的鳥兒!我說,「你叫阿杜,我猜你是杜鵑,啼血的那隻。」
他抿嘴一笑,「猜錯了。那是望帝,人家可是帝王,我只是隻普通的鳥兒。再猜。」
說完,他揮揮手,一級級跳下崖石,向大海走去。我朝著他的背影喊,「那你一定是精衛鳥,填海的那個。」
他停住步子,搖搖頭,「你又錯了,精衛是女子。而且她從早到晚忙著填海,沒空來這裡的。」
眼看他走遠,我有些失落,有些懊惱,卻再想不起說什麼。
忽然,他又走了回來,看著我說,「杜鵑是帝王血脈,精衛獨一無二,而我只是隻普通的神鳥。迷途,若是因為這,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我聳聳肩,「你不想說就算了,道什麼歉,莫名其妙。」想了想,又說,「反正後會無期,不知道也無所謂。」
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一隻海鳥銜了根竹子向他飛來,他接過竹子,和來時一樣,踩上竹子,踏浪而去,再沒回頭。海鳥在他頭上盤旋,跟著飛遠了。
我曾問他,既是隻鳥,來時為何不飛,他說,其實那時他受了重傷,這兩個月一是為了了解畫中人的生活,二是為了養傷。
如今,他的傷已痊癒,可他還是沒有飛翔。是不想在我面前露原形嗎?他究竟是什麼鳥呢,畢方?鬼車?
我獨自一人在風中凌亂,又想他最後跑回來說的那句話,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
回到家裡,我打開那個小布袋,發現裡面只有一株開著藍花的小草。
一株草。這就是他說的不菲的報酬?
剛醞釀起來的一點離愁別緒霎那間消散乾淨。果然畫外人不可信。這壞鳥兒,居然坑我。
也怪我自己,沒先拿錢,相信了他一句空話。
我胡亂將草塞回布袋,突然見布袋裡隱約有金光閃過。掏出一看,原來是張極薄的金箔,上面寫著:迷途草,牽回迷途的靈魂,活死人,肉白骨。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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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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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我站在雨中等待,天很黑,我一邊哆嗦,一邊不停地抹臉上的雨水。全身透濕,衣服黏在身上。好冷啊,除了冷,還有一種無所適從的焦慮感。我在等人,等誰呢?
阿杜憑空出現,他撐著一把傘,站在畫外,
「迷途,」他說,「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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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夢中醒來,最近幾天,幾乎天天夢見阿杜。
沒有其他人入我的夢。我是孤兒,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唯一牽掛的人,祇有阿杜。
阿杜已走了足足三年,走之前他說過,他不會回來了。
現實不是夢,現實是,我站在一個水潭裡,飛流直下的瀑布從我頭上傾瀉而下。想必夢中的大雨也是因此而來。
現實中,既沒有阿杜,也沒有雨傘。
天空依舊是藍色的,祇不過塗抹得很粗糙,蠟筆的筆觸比比皆是,與此相比,之前我看到的天,算是高質量的藍天了。雖然一樣假,但起碼用了油畫顏料,有著油畫的均勻厚重,以及層次感。
透過朦朧的水霧,我看到一朵白紙裁出的雲,祇是這一次,那朵雲不是妥貼地黏在天空背景上,而是草率地用大頭釘釘在上面,還釘歪了。
瀑布的水是真實的,我躲不開,稍微動一動,頭上枯藤裡的毒蛇便嘶嘶地朝我吐紅信。我粗粗觀察了一下,水潭四周明的暗的足足有三四十條蛇,水裡還晃蕩著幾條布帶似的長長的水蛇。
我被關進這張畫中畫,已有一個多月。所謂畫中畫,就是在我們這個世界裡,掛在牆上的畫。我們的畫大部分都掛在國家畫廊,畫廊很大,分成七十三個廳,有山巔廳,深水廳,等等等等。每個廳裡都掛著許多畫,畫分大小,罪行越重,畫越小,一般重罪都是一人佔一張畫,輕罪一堆人擠一張畫。
私人若提出申請,也可買空白的畫回去關押不聽話的孩子。不過價格不菲,因而能來買畫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進了國家畫廊保安最嚴密的山巔廳,而且享受獨居一畫的待遇,可見罪行之重。因而天天被這瀑布水沖洗,便是理所應當的事了。
這種水刑有個光明正大的名字,叫「洗澡」。雖然只是清水,但畫中人的身體都是顏料和炭筆組成,即便是防水顏料,也經不起長期的沖洗浸泡。我泡在水下的腳已變得透明,肩膀消失了半邊,飄逸的長髮也掉了一半,可以看見頭上一塊塊脫落的顏料,真成了阿杜說的斑禿。
今天醒來,對著水潭照了照,我自己都覺得好笑,眉毛剩了半條,臉上印著幾條從頭上流下的墨,鼻子平坦了不少,唯有嘴唇在鼻子的保護下,依舊鮮豔,獨自精彩。
唉,原來就長得不怎麼樣,如今更是慘不忍睹,對不起觀眾。若是阿杜看到,不知道他那張破嘴會說出什麼話來。一定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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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獲罪,完全是咎由自取。
上個月,畫中傳染開一種怪病,該病菌毒性極強,先是附著在畫中人表面的顏料裡,再伺機慢慢侵入人的腦子,吃光腦子後,再蔓延到心肺,最終目標是吸食人的靈魂。畫中人的肉體是畫出來的,但靈魂是真實的,靈魂沒了,便真的死了。一時間,人心惶惶。
二大爺的孫兒也不幸中招,他才六歲。眼見他將死,我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拿阿杜留下的那株草熬湯,救了他。見湯有多,又救了鄰居家的三三。
後來我發現,這株草竟能重複使用,便熬了更多的湯,救了更多的人。一來二去,事情傳到上頭去了,二大爺和他的孫兒以及三三都被召去喝茶問話。
他們卻不問我,直接把我抓了。又從我枕頭底下搜出殘餘的迷途草,說這下好了,物證人證都有了。
後來我悄悄問來探監的姑姑,人證是誰,姑姑告訴我,是二大爺。
二大爺告發說,看見我在結界處下棋,對面坐著一個畫外人。其實二大爺沒看見那人,但二大爺的孫兒看見了,告訴了二大爺。三三佐證,說那天他確實借給我棋盤了。再加上迷途草,這草是畫裡沒有的。我的罪名便做實了,
我的罪名是:與畫外人勾結,將疫病帶進畫。
我不認罪。我和阿杜三年前分手時,這疫病還不知在哪兒逍遙呢。
有個好心的看守悄悄告訴我,其實,重要的不是我勾結畫外人,而是我沒勾結成。
「怎麼講?」
「那迷途草藥湯有副作用。」
「副作用?什麼副作用?」
「據說,喝過那藥湯的人都變得不那麼聽話了。具體原因不明。」
所以,「照片」推測,那是仙草的副作用。仙草是畫外人的,那人贈予我罕見的仙草,想必與我關係頗深。只要抓到那人,逼他給治療副作用的解藥即可。
「所以,」我恍然大悟,「他們在守株待兔。」而我是釣餌。
「明白了吧,」看守說,「你要想脫罪,就要勾結成功,叫畫外人來畫中走一趟。」
「哎,」看守壓低了聲音,又說,「到時候,若你跟他出畫,能不能順便把我也帶上啊,我也想去畫外。」
我瞥了一眼頭上的攝像頭,沒說話。
讓他們等吧,阿杜是不會來的。我慶幸自己沒有阿杜的聯繫方式,即便熬不住了,想找他也找不到。阿杜,一隻滿嘴跑火車的壞鳥兒,一隻自由自在的神鳥,他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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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由遠到近,夾雜著說話的聲音,回聲嗡嗡,空洞而高遠。
參觀者們來了,每天都有一批參觀者到訪,他們都是「照片」的手下組織的,通過參觀畫作和關在畫中的囚犯,達到引以為戒,觸及靈魂的作用,回去後,召開批評與自我批評小組討論會,互相攻擊,互相揭發,痛哭流涕,深刻檢討。這些套路我熟悉得很。畢竟我是老師,這些事情學生也是要學的。
三三兩兩,一群一群的畫中人從關我的畫旁走過。由於水霧的干擾,起初,我只能看到一團團模模糊糊的黑影,偶爾會有一兩個熟悉的面孔或五官突顯出來,瀑布的水聲很響,我也聽不清他們說話,只聽到一片嗡嗡嗡嗡的聲音,好像一群黃蜂在飛行。
有人砰砰地拍打畫框。我定睛一看,是二大爺的孫兒。他指著我,喊著什麼。還有幾個孩子跟著喊。片語隻字從一團噪聲中一個接一個跳出來,響亮而清晰。
我聽到了,他們喊的是,「畫奸。」二大爺站在他身邊,他盯著我的目光充滿仇恨,就像我剛剛殺了他全家一般。
這時,瀑布水停了,水聲安靜下來。霎那間,人們的謾罵聲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到尖銳的程度。各種嗓音,各種語言,或如刀子般鋒利,或如榔頭般沈悶,不斷向我飛來,又多又快,我感覺我的耳膜正被聲音反覆凌遲。
我在人群中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他們是我曾用迷途草救過的人。他們的憎恨比其他人更強烈。他們指著我控訴說,我給他們的藥是毒藥,是迷魂湯,使他們一度變得不聽話,不順從,因而遭了罪,他們的親人也因而被關進畫中畫,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是因為我這個畫奸將毒藥帶進畫,我應該被處死,被碎屍萬段,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
他們敲打著畫框,大聲喊叫,直叫到嗓子啞了,語句變得支離破碎。
破碎的語句摻雜在一起,攪合在一起,字詞重疊,扭曲,變形。
我聽了許久,不得要領。
對於他們的指控,我無話可說,我也不生氣。設身處地,假如我是他們,也難保不這麼想,不這麼做。畢竟在畫裡,唯一重要的是聽話,是服從,祇有一切服從「照片」,才能換來歲月靜好。
我祇問自己,假如再來一次,你還會給他們迷途草嗎?
我也想問他們:假如事先知道迷途草有此副作用,你們會做何選擇?是選擇慷慨赴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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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更深,畫廊裡熄了燈,蒼白的月光從房間盡頭的長窗外瀉入,刷白了對面的半爿牆,也照亮了對面那張畫,那張畫的名字是「沙灘上的女子」。
畫面上,一個美麗的少婦,站在沙灘上,頭微微側向大海。海上起了風浪,綠色的海浪高高地凝固在半空,似乎隨時要將她吞噬。她只穿了一件輕薄的黑色雪紡連衣裙,一條細細的裙帶束緊了她的腰,被海風吹向一邊的裙擺,奇異地鼓著,如同張開了一面黑色的風帆。
她半埋在沙中的赤裸的腳髁,已經凍成了青紫色。一頂鮮黃色的大草帽,壓得低低地,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她的眼睛躲在波浪形的帽簷後面,微彎的嘴角一側掛著詭異的微笑。
雖然看不清她的臉,我可以肯定,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祇是她保持著那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八成可能已經凍僵了。畢竟在畫中,海浪是假的,風可是真的。
白天,那些參觀者對她評頭論足時,許多人說她微笑很奇特。我想,她不會已經凍死了吧。
一聲極輕的「吱呀」打斷我的思索,像門被推開的聲音。藉著月光,我見到對面畫中,那坐在沙灘上的女人消失了。
有一片黑色的裙角,從被參觀者搖裂的畫框一角,擠了出來。伴隨著輕微地晃動,又溢出來更多的黑色,接著,一隻透明的鞋尖從裙下伸出來,啪地一聲,蹬斷了畫框,之後摸索著,在畫的邊緣停住,緊接著,一隻纖細修長的手伸出來,晃了晃,活動了一下手腕,又縮了回去。那隻手再次伸出來時,輕輕一甩,一大塊溫暖濃烈的鮮黃色飛了出來,那是一頂草帽。
她這是想出畫嗎?我不知該佩服她的勇氣還是該怪她魯莽。在管控最嚴密的國家畫廊,就這樣明目張膽地越獄?
「哧」地一聲,畫面被斜斜地撕開一個長長的口子,一個挺著肚子的美女從畫裡走出來,我驚呆了,她竟是個孕婦。原來那畫中鼓起的黑色風帆,是為了隱藏她隆起的腹部。
她跳下地面後,那幅被損毀的畫也從牆上落下,砸在地上,揚起一片粉塵。幾乎在此同時,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來。
警報會引發走廊上的自動電擊裝置,她只有十秒的時間。
她發足狂奔,在她隆起的腹部下面,修長的雙腿飛快交替,如同羚羊一般矯健,黑裙如風中的旗幟般飄起來。看著她奔向走廊盡頭的大門,我不由得緊攥雙拳,為她加油,又為她捏把汗。千萬不要摔跤啊,快一點,再快一點。
走廊實在太長了。
她離大門還剩兩張畫的距離時,電擊裝置啟動了,走廊上電光石火,流星般來回穿梭。
我眼看著她被電流擊中,整個人飛了起來,又被另一道電流擊中,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死死地咬住嘴唇,將一聲驚叫吞回肚。
電流隨之停止。不一會兒,幾個黑衣人進來,抓著她的長髮,將她拖到地上那張畫跟前。畫的損毀程度嚴重,肯定是不能再用了。他們交頭接耳了幾句,嘭地一聲,那女子被丟進關我的畫裡,掉落在水潭邊,如堆破布般,一動不動。
「可以請醫生來嗎?」我說,她顯然情況不妙。
那幾個黑衣人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傻子。
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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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微微動了動,她應該還有口氣。我想去看看她是否需要幫助,我連塊包紮的紗布也沒有,也不懂醫理,可若需要人工呼吸來使她心肺復甦,我還是可以做的。
我一動,蛇便從四面八方朝我襲來,我只當沒看見。
我不是不順從,也不是聖母心,多管閒事,實在是那女子的情況緊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想,「照片」會理解我的。
我繼續向那女子走去。
第一條襲擊我的是蝮蛇,它一口咬在我虎口,一陣鑽心的疼痛。
緊接著,一條竹葉青從天而降,纏住了我脖子。
再後來,四條水蛇死死纏住我的腿。讓我寸步難行。
我從未如此憤怒過。「滾開!」我喊著,抓住一條水蛇舉起,生生將它掐死。殺死作為看守的蛇,罪可致死。但我怒火中燒,顧不得這些了。
水蛇們退卻了,鬆開了桎梏,但頸上竹葉青張嘴咬住了我的咽喉。
眼前漸漸模糊。我到底沒能走到那女子跟前。
真沒用,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幫不了。我想,我確實不該活著,死了,也好。
在意識消散之前,我彷彿又看到了阿杜。
阿杜這隻壞鳥,我好想他啊。和他在一起的那短短的兩個月,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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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迷途。」是阿杜的聲音。
阿杜怎麼會在這兒,我不是死了嗎,難不成他也死了?
我一下子睜開眼睛,確實是阿杜,他那總是含著幾分譏諷的笑的眼睛此時含滿了淚水。
「阿杜,怎麼是你,你也死了嗎?」我抓著他的手,急忙說。
阿杜含著眼淚笑出來,
「誰死了?我再晚到一分鐘,你就死了,死得透透的,女媧都救不活你。」
原來我還活著。我環視四周,到處都是毒蛇的屍體,軟塌塌地掛在樹枝上,浮在水上。不用問,這定是阿杜幹的。
那孕婦還蜷縮在老地方。
「阿杜,你看見那女子了嗎?你救救她吧,你還有迷途草嗎?」我滿懷希望地望著阿杜。阿杜是神鳥,阿杜一定有辦法。
「你放心,我給她渡了氣,她沒事,胎兒也平安,她現在祇是睡著了。」阿杜說,「說起迷途草,我正想問你,迷途草呢?」
阿杜若是知道,我自作主張,給別的畫中人用了迷途草,吃力不討好不說,還為此身陷囹圄,迷途草也被搜去了。他會怎麼想?罵我蠢,還是去和「照片」拼命?
我心虛到不敢和他對視,低著頭說,「丟了。」
「丟了?你!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阿杜氣得說不出話,停了一會兒,壓下脾氣軟了聲音說,「你可知道,那迷途草的效用?若你喝了藥湯,今日就算我沒有及時到,你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說到此,他又火起,「我一見你這面目全非的模樣,就知道你沒喝過迷途藥湯,我才離開三年,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了什麼鬼樣子。你們這張破畫,我看還是一把火燒了算了。」
阿杜這一說,我才想起如今自己是怎樣一副容顏,完了完了,我這禿頭掉眉毛的醜樣子,終究還是被阿杜看見了,丟臉死了。我將臉埋在臂彎,羞得無地自容。
「你把臉藏起來做什麼?我已經看見了,你還有什麼可藏的?」阿杜恨恨地說。過了會兒,又蹲到我身邊來哄我,「算了,迷途草丟了就丟了吧,我現在說的話,每個字你都要牢記在心。迷途,抬起頭來。」
「不抬,」我說,「我醜。你說話吧,我聽著。」」
「我在你們這張破畫裡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連看也不看我?快抬起頭來!」
我祇好抬起臉來,阿杜看看我,又忍不住要笑。
「我知道我醜,你笑吧。」我說。
「迷途,你不醜,你的靈魂比許多人都白,比許多人好看,至於你們畫中人表層那些顏料,掉了就掉了,待你到了崑崙,去千年冰川的湯池中泡一泡,將所有的顏料和浮塵洗去,你便知道你有多麼......」
他的話被輕輕的一聲「吱呀」打斷,走廊盡頭的門開了。
「阿杜,快走!快走!」我驚恐地推他。
「放心。你這張畫和這裡所有的攝像鏡頭都被我設置了迷障,他們聽不見我們說話,看到的也祇是我進來前的模樣。」阿杜說,「不過,我確實得走了,我的神力在畫裡流失很快,每次進畫,祇能逗留半個時辰,否則便有出不去的風險。現在還有五分鐘,我有話對你說,非常重要,說完我就走。」
「好好,你快說。」我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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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傳來了踢踢躂躂的腳步聲和輪子滾動的轆轆聲,聽聲音來的不止一人。
我緊張地盯著畫外,生怕他們突然走進來。
阿杜卻很坦然,他從腰帶上抽出一枝竹竿,竹竿細細的,長約一尺,竿上佈滿暗紅色的斑點。
「湘妃竹?是你踩著衝浪的那枝嗎?」我說。
阿杜白我一眼,「我衝浪時用的是普通竹子,我侍衛隨便撿的。」
原來那海鳥是他的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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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兩個黑衣人推著一輛小車,出現在損毀的畫旁,他們收拾起破碎的畫和折斷的畫框,將它們放進推車。
阿杜抓住我的手,安慰我,「別怕。別看他們,迷途,看我,我要你看著我,聽我說。」
我雖心神不寧,還是回過頭來看著他。
「這不是湘妃竹,它叫血斑,以杜鵑所泣血淚製成,為望帝親贈。我在上面印了限定漂移符,子夜時分,你握住它,它能讓你瞬移去崑崙,我在那裡等你。迷途,這次一定一定不能把血斑竹弄丟了,聽見了嗎?」
「我可以帶她一起走嗎?」,我指指昏睡的女人。
「不能,一次祇能一人。你也別妄想我帶走她。不是任何一個畫中人都當得起我的幫助。我沒有一把火燒了這張邪惡的畫,已經是對畫中這些生靈最大的仁慈。」
他探究地看著我,又說,「迷途,你又在動什麼歪腦筋?我警告你,這次不能再出錯了,到時候,我若沒在崑崙見到你,就絕不再管你了。你聽清了嗎?」
「聽清了,聽清了,時間到了,你快走吧,再晚出不去了。」我推他。
走廊上的黑衣人已經離開。畫外一片黢黑。
阿杜走了,走之前袖子一揮,捲走了全部蛇的屍身,
「畫中蛇,帶回去研究研究。」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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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子夜還有一個時辰,我端詳著手中的血斑竹,想著阿杜。究竟會是什麼「普通」鳥兒,「普通」到連精衛和望帝都以寶物相贈?那崑崙也不知是什麼所在,有千年冰川,想必很冷吧。不過,若能和阿杜在一起,冷一點也沒什麼。阿杜,真是隻嘴硬心軟的鳥兒,今日竟然為我落淚了呢,我還是第一次見他落淚。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那女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發聲嚇了一跳,定了定神,說,「他不是我男朋友。」
女子用她那雙霧濛濛的大眼睛看著我,說,
「他看上去二十歲都不到,小是小了點,不過長得真帥。難怪你動心。」
我沒問過阿杜年紀,但既然是隻遠古鳥兒,幾萬歲都不稀奇吧。再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問那女子,「你感覺如何?阿杜說你沒事,孩子也健康,你放寬心。」
那女子撫摸著肚子,說,「我知道孩子還活著,他正踢我呢。」
她看著我,又幽幽地說,「你不會真的丟下我,一個人走吧。」
我愣了愣,「你聽到我們說什麼了,是嗎?你剛才是裝睡。」
她不吭聲,繼續盯著我看。
我被她看得臉紅,也確實覺得愧疚,覺得丟下一個孕婦,獨自離開,是可恥的行為。
我說,「我也想帶上你,可是血斑竹祇能瞬移一個人。」
那女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接著,撲通一聲朝我跪下了。「妹妹,我知道這樣要求你有點過分,可我實在沒其他辦法了。我求你,求你把機會讓給我。我不是為我自己求,我是為我肚子裡的孩子,為我孩子爭取一個生存機會。假如我死了,我孩子也活不成,妹妹,你忍心看我一屍兩命嗎?」
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我應該答應她嗎?
假如我答應她,阿杜會不會為我再次入畫?「照片」這次失算,沒抓到阿杜,下一次一定會有準備,會設圈套,阿杜會不會掉進陷阱?
假如阿杜真的生氣了,從此不再管我,從此和我一別兩寬,各自安好。我會不會後悔?
我真的真的想跟阿杜在一起。在一起的意思,並不是妄想得到阿杜的垂青,我有自知之明。在一起,就是和他做朋友,一起下棋,聽他的編排,懟他,笑他,他和美人魚唱和時,我能心安理得地當個電燈泡,借美人魚的光,聽幾首阿杜吹的讓人心堵的曲子。
我想離開這幅畫,跟他去畫外,像他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任何地方都可以。過去我從不希冀的畫外生活,如今是我的夢寐以求。
子夜將至,血斑竹變得越發沈重,我的手不堪負荷,微微顫抖。
她也急了,膝行到我面前,急扯白臉地說,
「我看錯了你,原來你是那麽自私的人,自私又惡毒,忍心丟下一個孕婦不管。虧你男朋友還說你靈魂乾淨,我看你比其他畫中人乾淨不到哪裡去。你還是不一般的醜,真不知你哪來的自信,我告訴你,像你這個樣子,祇會給你男朋友丟臉,去了崑崙又如何,祇能是個沒男人搭理的怨婦,一樣是怨婦,在畫裡還是在畫外有什麼不同?我不一樣,我的美貌連「照片」的大管家都認可,我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只有我們,才配得上畫外的世界。」
她停了停,見我一味沈默,油鹽不進,便發狠說,「你要是不給我,我就毀了這幅畫,把警察引來,到時候大家都走不成。」
不多一會兒,她又大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對不起,妹妹,剛才是我胡說八道,妹妹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計較。我祇是一想到我的孩子將會出生在這畫裡,我就崩潰了,妹妹,你是好心人,我知道你不忍心看我受苦,你就把那竹子給我吧。你的男朋友是仙人,你下次還有機會。他總歸會來找你的。」
「我不能讓他再來一次,那樣他會有危險,這也是我必須離開的緣由。」我說。
她紅著眼恨恨地盯著我,突然往上一躍,要搶我手中的竹子。我本能地一讓,她失去重心,眼看要掉下水潭。我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她也伸手拽住我垂落的頭髮,試圖把我向下拽。我整個上身都被她拖下欄杆,她趁勢來抓我另一隻手上攥著的血斑竹。這時,子夜的鐘聲敲響了。與此同時,她抓竹子的手撲空,另一隻手也從我手上滑落。眼看著她墜落水潭,我來不及多想,趕緊將手中的血斑竹丟向她,幾乎在她抓住竹子的同時,她消失了。,
鐘聲悠長,第一響鐘聲尚未消散。
我跪坐在地上,落下淚來。阿杜,對不起,我失約了。這一次,我本不想多管閒事的,可讓我看著一個孕婦死,我實在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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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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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被關進一幅袖珍畫,整個人好像是被折疊起來,硬塞進畫框的,頭歪向左面,身體向著右面,斷了的手臂被折向背部,腿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著。畫的名字是「立體主義繪畫」,有參觀者評論說,這幅畫頗有大師畢加索之風。對於畫中人,有人點評說,太醜了,也有人說,這是另類的美。
因我這張畫引起了爭議,一天,「照片」也來親自視察了。當那幅高高在上的「畫像」擺在我面前時,我發現,他不過如此。
他跟我一樣,在一個四方框裡,除了尺寸稍大些外,其他都一樣。
「你不怕我嗎?」「照片」說。
我覺得好笑,我既已經這樣了,為什麼還要怕,假如他能殺了我,我祇會感謝他。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可我不能讓你如願,你知道為什麼嗎?」「照片」笑得很慈祥,「因為有隻鳥威脅我,若你死了,他就燒了我的畫。你知道,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我也不能放了你,因為那鳥死活不答應我的條件。其實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把外面那大海劃入我畫裡,本來我想,那鳥兒幾萬年才喜歡上你一個人,你該值這個價。可是那鳥不肯。於是我退而求其次,放棄了海裡那幾萬億個生靈,祇要一個島,祇要那島上千萬生靈,心想,這總可以了吧。沒想到,那鳥還是不肯。哎呀,我真的太失望了。你說,你還能值幾個錢,幾個生靈?不是我不放你。是我不想賤賣你,對吧?要怪,你就怪那隻鳥吧。是他太小氣了。」
我「嘎嘎」地笑起來,我的喉嚨破了,發不了聲,祇能「嘎嘎」地發出極其難聽的笑聲。
「照片」臉色一變,說,「你這種態度幫不了你,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說服你的男朋友,怎麼脫身吧。等你想好了,我再來。」
幾個人抬起「照片」走出幾步,又轉了回來,「照片」朝我陰險地笑了一笑,說,「即便你死了,我也能將你製成標本,釘進這幅畫,這幅「立體主義繪畫」不會有任何變化,那鳥也不會發現你已死。所以,不要心存幻想,還是老老實實呆在畫裡,好好活著吧。」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緩緩吐出一口氣,終於知道阿杜的消息了,他很好,很平安,沒有落入圈套,也沒有犧牲原則。就應該一隻生靈也不換給「照片」,那才是我的阿杜啊。
看來,崑崙失約的事,阿杜已經原諒我了。我本來吊著一口氣,一心想找個機會,向阿杜道歉,現在看來,沒這必要了。
我要死了。我應該死去,祇有我死了,才能徹底失去交換的價值,阿杜也才會真正安全。
我身上的顏料在褪色,我的靈魂在漂移,這便是盡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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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嗅到一股焦糊味,看到火光,是地獄之門打開了嗎?
一連串乒乒乓乓的噪音,凌亂的腳步聲,叫喊聲。
有人在喊,「快跑啊,那隻鳥放火了,那隻鳥瘋了。」
難道是阿杜?我拖住最後一口氣,睜開眼睛,祇見四處都是火光,嘩地一聲,畫廊的房頂被掀開,熊熊大火照亮了半個天空。
阿杜站在火焰之上,神色冷淡。他背後張開著一雙巨大的金色羽翼,幾乎覆蓋了整個藍天。
原來他是鳳凰啊。離開人世之前,終於讓我看到他的原形了。
「照片」的聲音在喊叫,「快停下,我們還可以談判,她還活著。」
「不必談判了,」阿杜說,「這裡已沒了她的氣息,她已死。既然她喜歡這張畫,不肯離開,就讓這張畫為她陪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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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張畫?我震驚地看著阿杜,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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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元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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