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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哲崙神情猙獰，雙眼吃了痛而緊閉。頭上幾根電線暴露在水泥表皮之外，掛著一顆白熾燈泡，就是那毫無溫度的光線把視線活活燙出補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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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一肚子火，他哭笑不得地問，你家就沒燈罩？室友難為情地笑，稱自己也才剛搬來，並將手中裝垃圾的空箱子秀給他看。還真的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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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哲崙想，也罷。與極度不友善的室內低溫相比，這點相形見絀。只是眼痛，因時差問題倦怠纏身，一時之間竟有種還沒離開台灣的錯覺，惶恐地以為自己一如既往累倒在那個四坪大的陋室裡，就等隔天一早打卡。但現在他已經遠遠離開，幻覺遂隨著一頭熱漸漸散去，留下一身腰酸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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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矮桌上掙扎翻身，視線無意間落到落地窗的倒影上。這面三米高的巨大鏡子，為他提供了窺視房間的最佳觀賞角度。室友在裡頭像條魚忙進忙出，他在一旁只看不養。下意識得幫上什麼忙，心裡不知怎地又鬱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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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獨居，愛怎麼軟爛生根都是自己的意思，但想到即將投靠他人，尤其對方還是慷慨提出租金全免的房東，不能隨心所欲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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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幫忙嗎？」許哲崙對著鏡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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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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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口音不正，他重複一遍，口吻溫和。「我說，你需要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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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用，我來就好。」室友手持鍋鏟，過分嚴肅地指著爐子說，「廚房很危險的。」可能不知道這個動作一清二楚全印在倒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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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危險，當我小孩子？許哲崙很是不悅，但這次轉念得快。以自己的立場，確實沒資格對此抗議什麼。想起不久前在聊天對話裡說得上頭，不經意向對方透露太多有關遭逢巨變，近期不僅辭了工作、作息失常、生活漫無目的，「好像還有點過不下去」之類的話。他小心翼翼處理說詞，就怕把好端端的閒話家常搞得跟生命專線似的。現在看來也許藏得不夠好，但對方當下反應也沒讓人起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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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你要來這裡？」他提議。訊息裡不難看出一股雀躍，「來度假吧，我當導遊，帶你去透透氣。」遣詞用字在許哲崙眼裡已經是詐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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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禮貌地改口，問那裡工作怎麼樣，房子租金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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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來住我家！不收錢的。」殊不知也正中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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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尷尬的處境他也想過了。他爬文打聽到一個不怎麼可靠的傳聞，說是在這裡，找人結婚不僅自己可以減稅，對方若為外籍，還能申請到永久居留證，當下連把自己賣了的心理準備都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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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什麼樣的人逼婚是一回事，看在永久居留證的份上，就算逃走也顯得可以接受。對此他的想法保持開明，或說其實毫無想像，自然就不會受其限制。何況感情是不是出問題本就死無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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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有條不紊地繼續作業。他在流理台前，一手負責沖洗，另一手同時就將洗淨的瓶罐紙盒放入下方回收籃。手朝衣服一抹，順手處理擋路的紙箱，拿了剪刀開腸剖肚、一一收疊，轉過頭又是下一件工作，舉手投足間彷彿按著某種規律，像一套數學公式。許哲崙凝視著倒影，趁室友拎著紙袋四處尋覓雜物，像隻在窩裡翻找東西的狗、自得其樂之餘，多瞄了幾眼那張乾淨整潔的臉蛋、好似剛起床的一頭亂髮，及時不時朝他投來的關切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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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他身心俱疲，謹慎堤防對方湊上來搭話，做好社交準備，另一方面，也希望能盡快沖淡一股無法忽視的陌生感。以為見了面就能解決的問題，現在還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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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是，他正和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室，還欠對方一屁股人情債，不知從何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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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談話合拍，但並非一見如故。從搭話以來，不管談論天氣到生活工作都是見招拆招，斷斷續續，對話卻從沒有停止，好像雙方都各持一些私人目的不肯放棄交談。對方對他與家鄉台灣很有興趣，說曾和老師造訪過。天氣好熱。米飯是能吃的白金。他也沒想過自己能這麼侃侃而談地應答，好像生平在英德文上的努力都是為了這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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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過於刻意，他會猜想，也許他們始終都在等待哪一方先說出「抱歉，所以你是誰？」再和和氣氣地給對方找台階下，話題結束，重回疏遠但安心的過客關係，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掩耳盜鈴還是輕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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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與室友相關的事物，他只說得出一件。在被他早早從履歷上移除的海外志工經驗裡，他最後抵達的工作地點，是一棟有著寬敞庭院的育幼院。時值早冬，周遭還未下雪就凍成一片，在結了霜的圍欄後方，某個孩子種花的身影曾悄悄被他放入印象中，不過栽種的花型卻是大把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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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因後果不清楚了，但他總想，向日葵在那種冰天雪地也能生存？後來職員帶他走走，更多孩子的臉與名字淹沒了他，答案終究缺失。訊息聊天時他還得一邊查詢育幼院網站、相關地景圖片，配合一些社交應答手段才能矇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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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慶幸的是，沒認錯人。最早聊起來時，室友在messenger上的頭貼本來就沒選用個人照片。許哲崙有一段時間都是看著那圓圈裡的照片，想像自己對著裡頭桌子上的一盞檯燈說話。而那個場景就在眼前。落地窗外有一座鐵杆圍起的小陽台，擺了不成套的木桌椅，一本未闔上的書及檯燈就擱在桌緣，更遠處的人行道，路燈暗沉的橘黃色澤倒在同一台白色小車上，樹叢也染上一層陰鬱。相同視角完全合貼，足以確定是拍攝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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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到時還是認不出來呢？他半開玩笑地發訊息過。那你還得在機場廣播找人噢，我的名字很難唸吧。他聊以自娛，想像對方看著螢幕一臉受夠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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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問，那你還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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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懸在空中一會兒，還是老實地敲打鍵盤。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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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就對啦，我直覺很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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惴惴不安，更多是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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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對方的只有他。這點許哲崙沒有逃避，知道自己是利用了對方遞出的友好，表面上說著寒暄，實際一逮到機會，就不分青紅皂白把所有情緒垃圾往無辜的人身上倒。明明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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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一身罪惡感跨入機場大廳。一張張陌生臉孔映入眼簾，看著人們抬頭盯著布告欄、扛走行李，與親友相認，焦慮一步上前纏住他。他像無頭蒼蠅到處周旋，手機螢幕開了又關，但線索斷線，沒有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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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穿著思考起，看許多人整身毛衣毛帽，該以此類推？但本地人應該不怕冷。他有蓄鬍嗎？高矮胖瘦？給人的感覺是什麼？印象中德國人對人都是有些疏遠的，或說客氣，打字聊天也許健談，但見面應該也會保持一點社交距離。當然這也不能斷言。回過頭，他又去想那片花圃的情景。想像推開圍欄、踏著泥土走過菜園，若一開始曾蹲下來詢問孩子的工作，因此記得某個眼神或笑起來的樣子，會不會早就負起責任，先一步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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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人流移動，有人碰觸他的肩膀，他以為只是路人擦肩而過，轉頭卻發現那人在向他招手。一樣是陌生人的臉，唯一可供辨識的是眼裡釋出的友好。他第一個念頭不是打招呼，而是按兵不動。要等對方唸出自己的名字。對方一身簡便風格，側肩包垂在寬闊的肩上，白色長袖帽Ｔ搭著隨處可見的黑色皮衣，感覺一個不經意就會看丟，融入茫茫背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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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出於禮貌，給出一個老友重逢的擁抱，搭在他肩上的手縮成了一團，只是輕微碰觸。他原先沒有特別在意，一直到某個畫面忽然用力地投在他眼前。一樣在這個地方，有個孩子曾緊緊抱住他，把他那件長袖襯衫的衣襬全揉皺了。「你要好好生活」。他只說這句話，孩子乖乖鬆手，因為事先就說好了一定會回台灣。回首時孩子還在原地，他看到他不斷想將目光伸過來，但不會再見的想法在心中萌生。入境門切斷視線，他心裡想的已是回台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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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只覺得一陣不可思議。那時不及他半腰身的孩子，十年一過，隨便墊腳就比他高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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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認識，這是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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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忘記、把那些丟棄的那個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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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已經睡了，現在都這麼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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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的聲音又從廚房傳來，但沒看見人。從牆延伸出的小吧檯遮住了身影。也許正在整理櫥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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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大學生嗎？」許哲崙懶懶地回，感覺自己口吻很像見不得年輕人好的中年男子。曾幾何時他也深深厭惡這種自以為看透他人的角色。「睡什麼睡，現在才晚上幾點，八點？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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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點。」室友從冰箱門後探頭，正色重複道，「現在凌晨四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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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埋怨地發出一串低吟，頭又貼回矮桌。碰地一聲。室友聞聲朝這邊走來，他從餘光瞥見，心裡一沉，但還好對方停在一段可以應答或保持沉默的適切距離，盤腿席地而坐。他把眼鏡給摘下來，讓自己回到一片令人安心的模糊中。監控對象就在眼前，現在也沒了看倒影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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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坐著一會兒，開口問他什麼時候要去辦入籍。他周休整天，都能帶他去。「明天……呃不，今天。今天早上要去辦。」他腦袋轉一下說，但沒給出更多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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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點點頭又問，那工作呢，還好嗎？內容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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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一股焦慮憋在心裡，隨時都會打翻。但對方談吐溫和，好像也刻意給他一點思考的空間。他據實以報，說自己找到一間禮品店的計時人員工作。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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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喔了一聲，「麵包店旁邊那家？我有印象。」又笑著補上一句，「還好不是餐飲業，我看過幾家在門口掛徵人啟示，他們超級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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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關係？」他心直口快終於忍不住。「他們想叫我幹嘛，我就幹嘛，我在前公司加班到半夜過，不可能操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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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來度假的耶。室友一皺眉，環起手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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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錢能度假嗎？」這一回雙方都沉默許久，他陷進深深的懊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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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氣幫你開好囉。室友打破沉默。寧願睡客廳，不去房間開暖氣的人，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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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鎖了我怎麼進去？」許哲崙沒好氣地指出自己躺在客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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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機場給你鑰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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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往絨褲口袋一摸，果真在厚實布料底下觸碰到一串凹凸的金屬物件。這才想起，自己一走出機場大廳時，還不是很適應街道的開闊感，好像說了想到處遊蕩，來緩解沒睡好的頭痛，室友就先幫他把行李載回去，而頭痛從那時就一直延續。分頭前回應的，大概也都是些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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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哲崙清清喉嚨帶過，話鋒一轉，「房租呢？價格隨便開。我沒閒錢，但辦簽證有通過基本財力證明，下禮拜也開工。」這些日子的場面話，他也不是分不出來。「電費我付，沒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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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又不是我的，不然你匯錢給大叔吧。」室友打趣地說，他口中的大叔是許哲崙少數還有印象的育幼院職員之一。「我說沒抽到大學宿舍，他就借我這裡的鑰匙，隨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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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含糊應了一聲，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疲於說話。在訊息裡營造的健談形象終於要垮掉，他想到便沒了說話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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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盤算說詞，至少最後要有點禮貌和氣度，「我腦子亂七八糟的，我先去睡了」、「謝謝關心，晚安」，還是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就是個騙子，是個想取利於人的混蛋，根本不配厚著臉皮住在這裡。他想像對方看著他，那目光穿透謊言時，表情會有多麼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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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只說了一句對不起，聲音像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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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他一天下來要說千百次道歉，在心裡是幾萬次。「讓人滿意」這種簡單小事，不管是不是離開台灣，離開公司，他總是一再搞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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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沒有答腔，緩慢地站了起來。他瞥了倒影一眼，室友只是對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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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來吧，沒關係。你還沒把上次故事講完耶。」室友的話語透露出鼓勵意味，「如果找人說說你會舒服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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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聊天裡，故事只說了一半。另外的那半，許哲崙從沒打算要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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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再熟悉不過。藏身處租了數年，隱沒在商辦大樓間的民房，鬧區月租七千五，在這間被網站打上「風水寶地」四個字的小套房裡，生活沒想過要去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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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門上班，披星戴月離開公司，坐在同一間便當店吃晚餐，回住處看著無心打理的鍋碗瓢盆，種種生活廢物漫至腳邊，索性關了燈假裝通通看不見。隔天一樣上班，出門前在鏡子前裝備一下，鬍子修整乾淨，套上西裝領帶，扶正眼鏡，確認自己給人的形象。無趣、公事公辦、不想與之談話。就匆匆走上大街，不能讓人發現自己住在那種髒亂的巢穴，能離越遠越好。但光是這樣還不夠。
辦公室人多嘴雜，抱怨會從同事或客戶口中不經意流出，匯集成巨大的情緒漩渦，無論是誰都是被逼著，頭被生活按著才來這裡受苦受難。沒做好規劃的商案預算，搞砸的會報郵件和電話……不只這些，他也聽過前輩對著離職同仁的名字痛罵，目睹有人躲進廁所啜泣，口罩戴上一律都回到整齊劃一的樣子，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時間經過，關上辦公室的燈、走上街頭，他等著那房子再把自己吸進門，重新開始整個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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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的想法某天就像羽毛般輕輕落下。回神過來，已經什麼都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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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天上班特別混亂，電話像罵聲不斷響徹，幾個人哭喪著臉輪流走進老闆辦公室。他準時下班，沒有人有餘力抬頭理睬，正合他意。他從回話內容就能推測是哪個客戶又在發神經。平時靠他收攤，但也只是多一個人道歉，他們誰也沒有讓那些客戶滿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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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處房門一開，是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居住過的痕跡。他前幾天就把所有東西裝進垃圾袋丟棄，丟了理智，也丟了有人會用那名字稱呼自己的過去，沒有一秒鐘後悔。真要後悔，兩天前那通打給清潔公司的預約電話就不該撥出。再過不到幾個小時，他們就會來房裡收拾所有的大型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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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中，他坐在房子正中央的桌上，把通訊軟體一一刪除。臉書、Skype、What’s app、We chat、Outlook手機版、Line……清一色都是工作用途。他沒有朋友，和家人早早切斷往來，門號也換過，只要刪掉這些就沒人聯絡得上他。但過程並不是這麼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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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調整好，兩眼直直地盯著看時，他才發現繩套的存在感是如此壓倒性的。支配了整個空間，遠超過他自己，好像由不得誰選要或不要執行，而是由它來定奪誰有資格朝另一端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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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踮起腳尖，踮上那段坎，小腦警鈴大作，試圖在腦裡喚起印象中最痛的感覺來警告自己，腳下不平衡的桌面像蹺蹺板來回晃動。手腳、肩頸，甚至膝蓋關節都在顫抖，精神亢奮讓他忘了工作的疲憊，不過仍改變不了害怕痛苦，或怕給人添麻煩的念頭，這需要一點狠勁。決定自己死亡就是選擇對他人自私。或者奢侈一點，如果能在一個不知不覺的當下，像無意間被紙割到，那是最好。他安撫自己，這就像噗通一聲，跳進水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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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邁開一步，但這時手機一響，螢幕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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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注意的軟體逃過了處決名單，推送出通知。您有一則陌生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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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辦公室，前老闆希望一直都有狀況內的人在線上待命，提供最佳的服務品質，時差畢竟不是誰說了算；所以他的手機提醒是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因為提供令人滿意的客服是他的工作、生命，他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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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須爬下桌子才能搆到干擾的手機，走下來時，一陣昏沉又重新回到身上。發送訊息的不是客戶，但他也有義務了解對方的需求，才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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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還是決定把房裡的燈打開，於是喀一聲，滅了房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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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去睡覺。明天起不上班了，想好好睡到自然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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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睡個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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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哲崙安分地朝室友伸出手，不過剛站起來，地心引力粗魯地扯他一把，視線猝不及防地縮減。室友也嚇一跳，趕緊拉住手幫他穩住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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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意保持距離，但一股洗劑的清香幾乎是一靠上便竄入鼻間。他輕手輕腳，把寬鬆的袖子當成毛毯揪起，一再撫摸質地柔軟的棉料，更底下的骨肉線條與支撐的力道隨吐息沉穩起伏，他納悶明明室友沒加幾件防寒衣物，手心到臂膀卻散發出一股扎實的溫熱。他拼命地想，活人到底為什麼可以這麼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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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沒有制止，就讓他靠一會兒，隨口說起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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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聊天的時候，很多以前的事我也不太記得了，」他坦承，「但有些很有印象，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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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場景？隔著對方衣物的話音糊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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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幼院後院有個儲藏室，往下的樓梯，裡面有一盞舊燈，」室友頓一頓，「你下班很喜歡坐在那裡，邊看手機邊配土司吃。難得你看起來那麼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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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哲崙沉默片刻，但在提示下不費功夫就想起來。大三下志工最後一週，他每天都躲在不為人知的秘密基地裡，抱著一包REWE自營品牌的便宜吐司，滑手機滑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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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開心，」他粗聲反駁，「我是在找工作，白癡。找工作才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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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室友語氣平淡，聽不出開心或者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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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溫暖如南方春天。一碰到床邊，許哲倫就面朝下躺進床裡，那床像果凍一樣把他吸住，帶他離開思緒表面，向下拖入深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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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Ｋ。他在渙散前叫住他。Ｋ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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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種過向日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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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語出突然，補上一句，在花圃那時候。心想可能沒什麼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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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Ｋ一臉茫然，搖搖頭。「向日葵？沒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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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失望，許哲崙就應了一聲，倒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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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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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到育幼院的隔天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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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哲崙坐在台階看了一整早的雪。一些嬉鬧的孩子接連湊到他眼裡，圍著花圃就地打起雪仗，把雪像細沙似地掀起來。他會說幾句簡單的德文，但沒有起身加入他們，或試圖打成一片，因為手腳早就凍得跟冰棒一樣，隱隱作痛，最遠只能再下一個台階。但他也沒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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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輩子都沒看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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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憑著自己的力量來到這裡，看雪花在手裡融去，許多不可能實現的景象忽然成了現實，差點就要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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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員來接他，領著他到處認識環境，準備到廚房拿早餐，一邊說明工作，但才剛看到推門上寫著「孩童勿入」大大的標語，有個孩子就撲開了門奔跑出來。他們險些碰撞，職員氣得喊孩子回來道歉，但他卻只是回頭瞄一眼，笑笑就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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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員給出一個名字，抱怨那孩子到了該懂事的年紀，兒童的任性調皮卻一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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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很活潑啦，很有正能量喔，對人總是笑得很開朗，唉，」職員思索片刻，隨口說了句，「就好比……向日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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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知道，自己與Ｋ的故事已經從那裡，從那個聖誕節悄悄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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