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茶 | Penana

將你從午夜睡夢中吵醒的手機鈴聲，是不會有什麼好事的。

手機那頭，一個女聲說：你媽媽吐血，已經叫救護車送去急症室，你快去醫院。

瞬間完全清醒。一看來電顯示是媽媽住的護養院舍。

三下五除二，我套上衣服飛奔出門。

凌晨兩點，沒有巴士，地鐵站也關上門。在街上走了一段，才截到的士。司機在前面架了一部iPad和一部手機，手機導航，iPad正在直播足球賽事。這似乎一點也沒有耽誤他開車。沒有塞車，一路暢通，大半個小時，就到了醫院急症室。

媽媽已經被推進搶救室。陪媽媽來的院舍阿姨，給我看了幾張相片，一個枕頭上，血漬斑斑，還有豬紅樣的塊狀物體，很是嚇人。

阿姨將一個裝著紙尿片的塑料袋塞到我手上：

“既然你來了，我就先走了，院舍還有好多活要幹。”

我一個人站在搶救室的布簾外面不知所措，醫生護士急步來來往往，我擋道了。連忙又往邊上缩了缩。有點恍惚，心裡甚至生出一絲僥倖心理，或許在裡面的，不是我媽媽，他們也許搞錯了。

一個一臉疲憊的姑娘從布簾後面出來，叫著：李昭華家人，李昭華家人？

我的那一絲小僥倖即刻灰飛煙滅。

“剛送來的時候，血壓有點低，現在穩定下來了，馬上會送入病房。吐血原因還需等檢查結果。”

接著一張病床推了出來。一張薄薄的毯子蓋著一個薄薄的身子，露在口罩外面那半截煞白的臉和黑黑的頭髮，熟悉又有點陌生，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去探望過她了。

推病床的阿姨對我說了聲：跟著。

我拎著塑料袋，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在電梯裡，我俯下身子，問：

媽，你肚子疼不疼？

她睜開眼，搖頭。我相信，她確實不疼。媽媽平時最怕疼，對疼感也特別敏感，有時想幫她按摩一下，還沒怎麼開始用力，她就使勁推開我。她不會說話，也不認識我。三年前中風後，失語失智。

在病房安頓好，姑娘問了我的聯繫電話，又問了幾個關於媽媽的問題，接過我手上的成人紙尿布，對我說，你可以走了，下午六點至八點是探病時間。

從醫院出來，四點多，天飄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雨。

再打的士回家？不行，的士一來一回，我一天的人工就差不多沒了。我決定等到地鐵開，直接去公司上班。

街上零零星星的幾個行人，偶爾經過一輛車。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了一會兒，有點冷。有個地方坐坐該多好。

路燈下，遠遠走過來一位老太太，拄著一把拐杖。走近才看清是拄著一把長雨傘，另一隻手拎著一個小小的布袋子。她斯斯文文的，衣著整潔，一頭銀髮梳理得整整齊齊。

我向她走過去。直覺告訴我，這位老太太能幫我。

“婆婆，打攪一下，請問你知不知道這間商場幾點開門？”

“六點。”

“哦，我還想進去找個地方坐坐呢。” 我嘆了口氣，真的是有點累了。

“婆婆，現在這麼早，你去做運動嗎？“

老太太打量我兩眼。

”我去飲茶啊。"

”有茶樓這麼早開門嗎？“我不相信。

”有啊，紅雞開。“

"紅雞遠不遠？我可以去坐坐嗎？”我小心翼翼地問，生怕婆婆以為我是騙子，不理我。

“我剛從那邊醫院出來，沒有車回去，想等到地鐵------”

“就在前面，你跟著我走。”

確實不遠，向右拐個彎，兩分鐘就到了。臨街開著一扇門，旁邊一個敞開著的售賣窗口亮著燈，裡面壘著高高的蒸籠，熱汽騰騰。我抬頭看了看招牌——紅火雞。

我跟著老太太徑直走進去。裡面沒有開燈，藉著窗邊的燈光，可以看見裡面空間不小，兩旁是大卡座，中間有兩張大圓桌。影影綽綽地看到，好些座位上已經坐著人。老太太手指指了一圈：

“隨便找位置坐吧，現在可以先喝茶，五點就可以點東西吃。”

“我跟你坐好嗎？”說實在的，我有點害怕。我想坐在老太太對面。

“不好。你自己找位置坐。”老太太揮揮手，好像要把一心想粘在她身邊的我揮開。

我只好在過道另一邊的座位坐下。一位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大叔拿來一套餐具，擺在前面的桌子上，對我說：

“你坐那裡吧。喝什麼茶？”

“普洱——？”我不明就裡，但還是聽話地坐到對面的那個座位上去。

這時，大燈亮了，整間餐廳都活泛起來——五點了。

原來上座率已經有一半。一位清瘦的老伯伯神采奕奕地走進來，在老太太對面的位置坐下。他頭上戴著一頂鑲滿珠片的棒球帽，在燈光下流光溢彩。

一個手臂有紋身的精幹男人在我對面坐下，剛放下背囊，樓面大姐就給他端來了茶和點心。那應該是他的專座，怪不得之前大叔讓我挪位。大姐順便幫我開了卡：

“你吃什麼？”

我看著牆上粘著的“早茶著數”，點了布拉腸和鯪魚球。

我坐的是四個座位的大卡座。對面男人的點心剛上來，其他兩個座位也坐上了人。我旁邊坐的是一位大叔，斜對面是一位身體健壯的後生仔，他們三人熟絡地打招呼。後生仔拿起旁邊紋身男人的點心就往嘴裡塞。紋身男人對他說：

“今天不吃飯嗎？”

“吃呀——雲姐，來個鹹魚肉餅飯。”後生仔朝樓面大街舉了舉手。

一大早吃鹹魚肉餅飯，真夠重口的。我拿著茶杯低頭慢慢喝著茶，彷彿擅闖了私人領地，有點坐立不安。陸陸續續有客人進來，一些目光好奇而曖昧地投向我，又投向同桌的人。

旁邊的大叔衣著斯文，襯衣熨燙得平整妥帖，衣領潔白。他從一個塑料袋裡拿出一些包裝花花綠綠的零食，分發給周圍的人，說是從菲律賓帶回來的手信。後生仔很是羨慕：

“又去遊埠——幾時去英國啊？”

“先看看吧。人家坐頭等艙，問我介不介意坐經濟艙，不同等級。”

只有我聽得不知頭尾，其他人都了然點頭。

大叔將一張二十元的紙幣放在一小包餅乾下面，招呼雲姐：

“請你吃餅。”

雲姐心領神會，拿起餅乾和紙幣，放進口袋裡。

紋身男人站起來，拿起背囊，

“我先走了，今日要過海。”

大叔看著他的背影，對後生仔說：

“你老竇扎鐵，挺好賺喔。”

後生仔吃著鹹魚肉餅飯，笑嘻嘻地說：

“我整三跑，人工也很不錯。”

三跑？我暗自消化了一下，應該是指機場第三跑道，之前新聞有聽過。

”後生仔有氣有力，賺錢容易。“大叔從隨身背著的袋子裡，拿出一個多格的盒子，打開一格，將藥取出來，就著茶吞了下去。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jcIIa9tNu

......

茶客們來了又走了。我這一張桌子，只剩我還坐在那裡喝著茶消磨時間。老太太和她對面的座位也換了人——她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六點，我拿著卡去埋單。出來後，沿著海邊濕漉漉的街道走向地鐵站，不時有晨跑者從身邊經過。天上鉛雲厚重，東邊的天際卻裂開一個大口子，射出強烈刺眼的白光，海面躍動著慘白的光點。天色依舊陰沉，但，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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