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搭上船的這一刻,妳才真的有點慌了。
事情要從三天前說起。
三天前,妳和幾個同事們被主管找進會議室。主管雖然號稱「主管」,可在妳待在公司的這半年來,妳卻從沒見他「管」過什麼,甚至沒有多少他進辦公室的印象。會這麼大張旗鼓地把人集合起來,是非常罕見的狀況。
「欸,那個啊──今天叫你們過來,其實也沒什麼啦。」抓抓下巴上髒亂的鬍渣,主管輕鬆地說了,「只是我這邊接到通知,說是公司最近在開發某項新輔具,要我們找人過去協助測試──所以,怎麼樣?你們幾個,有沒有要自願的啊?」
妳和同事們面面相覷。先不論測試新產品這種事該不該算在工作內容裡,光是找人參加產品測試,卻對產品及測試項目本身絕口不提,就已經夠詭異的了。
可話說回來,打從妳到這間「維安醫療科技」實習以來,妳似乎也從沒搞清楚過些什麼。
「維安醫療科技」是法國的知名企業之一,業務範圍以醫材、醫療設備及藥物開發為主,是間歷史悠久的大企業。幾個月前,妳在校園徵才博覽會上看見這間公司的攤位。儘管作為一名醫學系學生,妳理當在畢業後立刻投入職場。然而出於對醫療器材開發流程的好奇,以及趁年輕多累積點人生經驗的想法,妳便決定在畢業到投入職場前的這段短暫空白時間裡,遠赴法國進行企業實習。
那個時候,妳還對到法國實習這件事非常興奮。而且比起其他跑去澳洲打工的朋友,到醫療科技公司實習,至少似乎還能和所學有些關聯,向父母解釋這個決定時,心底也踏實得多。然而實際到法國以後,妳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無聊的行政工作。瑣碎的文書作業。擠在暗無天日的窄小辦公室裏,妳和其他二十幾個來自不同國家及不同專業的人縮在各自的小桌前,成天只是對著電腦不斷打字及過濾信件,而那些文書資料不只和妳的專業毫無關係,甚至破碎到妳根本看不出那有什麼用。儘管同事們都是群親切的好人,但他們也和妳一樣:對這一切一點頭緒都沒有。
「反正工作算是輕鬆啦。」其中一位同事這麼說。拉丁裔的他和妳一樣,都是從國外過來實習的。「錢有正常給就好。」
「但這邊的工作環境太糟了!連個窗戶都沒有,根本是忽視基本人權!」另一位法國同事則義憤填膺,「我等等要上街罷工,只是先來收點東西的。妳們要不要一起?」
妳猶豫一下,搖頭拒絕了。妳在這裡就是個外國人,和當地人比起來,還得麻煩寄宿家庭照顧的妳,可沒什麼上街抗爭的本錢。
「好吧。那妳們下班時記得別搭地鐵,待會大概會停開。」法國同事聳聳肩,「掰囉!」
他前腳剛走,挺著啤酒肚的主管就接著進來,要所有人十分鐘後到會議室集合。
然後,妳們就聽見了他怪異的要求。
「──好啦,你們幾個,考慮得如何啊?」站在會議桌前,主管笑瞇瞇地說:「放心啦,這很簡單的,就是去協助研發部門,幫他們一點小忙而已。到時產品開發成功,你們也有份功勞──怎麼樣,很有成就感吧?這可是能對公司做出貢獻的好機會喔!」
他這話根本什麼都沒說明。
「……呃,那個,不好意思……」妳怯怯舉手,「您說要協助測試輔具……所以,那個到底是哪種輔具,又大概會進行什麼樣的實驗呢?然後既然是實驗,那我們是不是要先簽什麼契約或保證書之類的,還有保險……」
「啊啊?那個啊?我不是說了,就輔具嘛──怎麼說?醫療輔具,就那種東西嘛!」主管睨了妳一眼,不耐地撇下嘴角。「啊,妳啊──我記得妳啦,那個很高的台灣實習生,隆、陸……不對,劉!妳叫劉嘛!」他咂下舌頭,「嗯,對對……我記得妳是醫學系的嘛,劉?妳都念醫學系了,怎麼會不懂什麼是醫療輔具?這妳不是應該很厲害嗎!而且妳都來實習這麼久了,怎麼會連我們公司的業務都搞不懂?就算只是個實習的,但妳這工作態度也太差了吧!」
他一臉理直氣壯,妳簡直百口莫辯。
「不過講到合約嘛,上面是有提到啦:只要通過審核,完成實驗,那公司就會給這些志願者發一筆特別獎金──」說著,主管露出笑容,特意停頓幾秒營造氣氛。「──五萬歐元喔喔喔喔!」
五萬歐元是個驚人的數字。一聽見能拿這麼多錢,原本只在旁觀望的同事,一下全湧到會議桌前,爭先恐後地嚷著要填申請書。
「不用急,慢慢來。先說好:填了也不一定會上。這要抽籤審核的!」主管笑嘻嘻地看著妳,「妳怎麼樣啊,劉?」
妳也填了申請書。儘管妳知道整個徵選流程都不大對勁,五萬歐元的獎金也高得荒謬,但妳實在捨不得錯過這個機會──反正又不一定會上,先填了也不吃虧嘛!
抱著滿滿一疊的申請表,主管喜孜孜地走了,臨走前還告訴妳們:今天可以提早下班。這話一出,會議室裡又是一陣歡呼。
道別同事後,妳離開公司,獨自慢慢走回家。原本妳還打算去教會找朋友聊天,然而從遠處幾個街區傳來的聲響,還有身旁行人的表情,妳猜那個法國同事的罷工行動大概已經開始有些成果了。這時再往市中心走,多半不是什麼好主意。
妳回到家,進了房間打開筆電,開始和遠在台灣的父母視訊。螢幕那端,母親正在廚房揀敏豆準備做菜,「啊唷,以晨?妳今天怎麼有空,這麼早就打電話過來?」
「沒有啦,就提早下班嘛。」看著那堆才挑到一半的敏豆,妳忽然想念起媽媽做的菜了。「而且我很想妳耶,媽──只要有空,我就想找妳聊天嘛──」
「吼,三八耶!」媽媽笑罵道:「好啦,那妳那邊最近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事啊?」
妳把打算參與研究的事情告訴她,她則與妳分享家中的各種瑣事。而當妳結束視訊,正準備開始做正事時,妳發現自己的信箱裡已經多了兩封新郵件:第一封信,是語言學校那邊寄來的學費單,上頭的金額大到足以打壞妳的所有好心情;第二封信則是公司的通知信,信上表示妳已經通過基本審核,接著只要填好附件裡的合約並回信,就算是正式加入實驗。
妳檢查了下契約書,中規中矩看上去沒什麼問題。
五萬歐元的獎金在上頭標示得清清楚楚。
想著語言學校的學費,妳填下契約書。
沒多久,公司的回信就來了。然而跟優秀的回信速度比起來,信裡的訊息依舊少得可憐,只簡單說明了這是項最多一天就能結束的短期實驗,實驗地點並不在公司,而是位於另外設置的研究機構。信上要求妳在三天後搭上某班火車,等到達指定車站後,現場會有專人過來帶妳,並為妳進行後續說明。同時,為了確保實驗順利進行,妳接下來這兩天都不用上班,可以專心在家調整狀態。
雖然這封信的內容依舊讓妳有些不安,但和兩天的意外假期及五萬歐元比起來,那點不安根本不算什麼,沒幾分鐘就給拋到九霄雲外了。
接下來的兩天一切正常。妳簡單收了一天份的換洗衣物,帶上錢包、筆電及手機,還有外出化妝包跟隨身手帳,依照指示搭上火車,並在指定車站下了車。那是個濱海的荒涼小站,除了妳以外沒有任何人下車。而那個負責接應妳,自稱叫「加拉德」的男人,對妳也不怎麼友善。
「──搞什麼?」一看到妳的背包,他便滿臉不悅,「妳怎麼帶這麼多東西!」
「欸?呃,不是……」儘管妳和這男人差不多高。然而給他這麼一瞪,妳便忍不住覺得自己矮了對方一截。「我看通知說實驗最長會到一天,所以才準備了換洗衣物……」
「嗯,是有可能啦。」加拉德敷衍地擺擺手,「算了,就這樣吧。跟我來,船要開了。」
「……船?」
跟著他的腳步,妳們來到港口,坐上一艘小小的貨船。加拉德朝船長意思意思點個頭,船長也隨口回應一聲,接著便發動引擎,載著妳們往大海駛去。
──這絕對有問題吧!妳在心裡尖叫:到底是什麼實驗,會需要把實驗地點設得這麼偏遠啊!而且信裡根本沒提到這種事啊!
然而現實中,妳只是抱著自己的背包,安靜坐在船裡不發一語──畢竟,就算妳覺得事態不妙吧。但都上船了,妳還能怎麼辦呢?
穿著反光黃色條紋背心,加拉德坐在船的另一頭,還是那副無聊的表情。看著他肩上那個「維安醫療科技」的標章,妳又想起自己簽的那份契約:雖然五萬歐元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了,但要是違約或出了什麼問題的話,像妳這種沒什麼人脈的外國實習生,大概很快就會被公司遣退扔回台灣吧?
想起父母失望的臉,妳將背包抱得更緊──沒事。不要想太多,隨便懷疑別人是不好的。都到這裡了,就先看看情況……沒事,不要怕。天主會護佑祂的信徒,只要堅定意志,依循內心,就能做出正確的決定,踏上主願意我們踏上的道路──
「──到了。」加拉德忽然說:「那就是我們的實驗地點。」
妳看向窗外,發現妳們正朝一座小島駛去。小島附近到處是散亂的礁岸,顯然是片連漁夫都不會特別靠近的海域。而那座島看來也小得可憐,上頭除了滿滿的礁岩外,就只有一座低矮的水泥平房,立在岩叢間孤零零的,看上去突兀至極。
船在港口停下。船長讓妳們下了船,和加拉德約好接應時間後,又駕船調頭離開了。
妳就這樣和加拉德兩人一同留在荒島上。
站在碼頭,妳完全不知所措。加拉德卻熟門熟路地走到小屋前,開始調整屋外的儀器。「過來啊。」他吆喝:「還在幹嘛?要開始測試了。」
妳走近小屋,加拉德抬來一組附著肩帶的金屬儀器,「放下妳的背包,背好這東西。」他不耐煩地說:「真是的,抱著那堆行李,妳還想怎麼做實驗?不過是個小測試而已,把行李留在船上不就好了嗎!」
他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妳乖乖放下背包,在他的協助下揹起那台金屬儀器。這台機器並不重,大小和妳的背包差不多,但妳卻無法從外表判斷這是什麼儀器,完全看不出它的功用。
「呃,加拉德先生,所以……我們現在到底是要測試什麼樣的輔具?」妳小心翼翼地問:「我不是在抱怨啦,只是想先了解一下狀況。否則要是出了問題……」
「啊──嗯,這個喔。就是要妳幫忙測試這台新開發的儀器啦。」
敷衍地說著,加拉德將妳帶到小屋前,開門讓妳看見裡頭鋪設的通道。除了這條鋪著木板的通道外,屋內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任何照明設施。單靠陽光,妳只能勉強望見前方大約三到五公尺的距離,更深處則只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站在妳背後,加拉德調整完儀器,又拿來一頂笨重的頭盔。頭盔看來比全罩式安全帽要大一點,只在口鼻處留下透氣用的呼吸孔,其餘部位則全被掩得密密實實。
「戴好。」他說:「聽著,這測驗很簡單:待會妳戴上頭盔後,我會啟動這台機器。等妳進到屋內,電腦就會自動幫妳偵測周遭狀況。而妳要做的,就是在電腦輔助下,去裡面繞過一圈,拿到我們事先藏在裡頭的任務物品,然後再回到這裡來。就這樣,聽懂了沒?」
「是……」
「很好。然後關於這東西嘛──妳知道我們公司是開發醫療輔具的吧?所以我們這台機器,就是設計用來幫助視障者跟聽障者,讓電腦幫他們掃描周遭環境,再用語音回報狀況。所以這個實驗,其實就是要妳幫忙確認這台機器的靈敏度,測試實驗者在看不見跟聽不見的情況下,能不能光靠電腦輔助就完成任務──很不錯的設計對吧?」
他的說法並沒有打消妳的疑慮。這聽起來完全不是什麼需要特地跑來荒島做的實驗。更何況,如果已經是聽障者了,那怎麼可能有辦法聽見電腦的指示呢?
「是、是很用心沒錯。欸──可是如果是這種器材,市面上應該已經有相關產品了……」盯著那頂頭盔,妳吞吞吐吐地說:「而且這個這麼重,戴起來是不是有點不方便……」
「這是初期型號,本來就會比較重,等以後改善就沒問題了──而且就是因為這東西還在研究,我們才需要找人來協助開發啊?好了好了,別那麼多廢話。把頭盔戴好!快點結束實驗,我們就能早點回家了!」
加拉德說著,將頭盔用力往妳頭頂按。妳不敢反抗,只能乖乖戴上頭盔,並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
「──哼。不錯。」隔著頭盔,加拉德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聽著,等繫好扣帶後,妳應該就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了。為了確保實驗結果正常,妳在裡面絕對不能脫掉頭盔──我再說一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能脫掉這東西!然後等妳走進房間,電腦就會開機。到時妳只要依照指示,到裡面繞過一圈,拿到任務物品就行了──聽懂的話就應個聲!」
「……是。」
加拉德沒有回應,妳卻感到下顎的扣帶猛然束緊,肩膀接著給人推了一下,像是在示意妳往前走。妳往前踏了幾步,感覺到腳下傳來不同於海灘的平整觸感。而在妳耳邊,一陣沙沙聲同時響起。
「──您好。我是負責協助您的人工智慧,保羅。」片刻後,一個平板的電子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從現在起,我將在您進行任務的過程中,為您偵測附近地形。只要您下達指令,我就會回報您目前所在位置的狀況。如果您已經明白,便可以下達指令。」
「……你好,保羅。」妳緊張地說:「請你幫我確認附近狀況。我想知道我身邊有什麼東西。」
「好的。」電子音說:「您目前正位於建築物的入口處。在您前方三十步距離內,並沒有任何障礙物。請小心往前。」
「三十步?」不是估算客觀距離,而是估算步數?「好的……那保羅,在三十步距離以外,你有偵測到任何東西嗎?」
保羅頓了一下,「──很抱歉,我的偵測範圍無法超過這個距離。」
──好吧。深呼吸幾下,妳硬著頭皮,數著步伐慢慢往前走。
剛開始的幾步沒什麼問題。妳能感覺自己還踩在先前看到的木板上。然而大約十來步後,妳便察覺腳下的觸感有些改變,像是踩在堅硬的石地上,磨過腳底時還能感覺到些許起伏。更奇怪的是,妳所在的通道也開始有些傾斜,彷彿妳已經走進了條長長的地道,正順著地勢不停往下走。
空氣中開始有股濕潤的水氣。冷風微微撫過妳腳邊。三十步到了。
「……你好,保羅。請你告訴我,我前面有什麼東西。」站在原地,妳遲疑一下,「嗯,還有,請你告訴我,我周遭的狀況,像是……我腳下踩著什麼,旁邊有沒有任何東西,還有它們的材質……你能告訴我這些嗎,保羅?」
「好的。」電子音回答:「您目前正位於一條由岩石構成的通道內。您的腳下及左右兩邊,都是普通的岩石。您的頭頂及左右兩側的岩壁上,皆有些許不明液體滲落。您前方三十步的距離內,並沒有任何障礙物。請小心往前。」
──都是岩壁?「三十步,沒有障礙物……」妳喃喃重複道。
「是的。前方三十步距離內,並沒有任何障礙物。」電子音說:「請小心往前。」
猶豫著,妳試探性地用手往旁輕揮,接著觸到旁邊冰冷的岩塊。正如保羅所說,岩塊上有些濕潤,摸上去冰冰冷冷的,辨不出是什麼液體。雖說這裡位於海濱,有些海水也是合情合理,但妳實在沒有用舌頭舔舔看確認味道的勇氣。
──完全失去視覺與聽覺,竟是這麼恐怖的事。
扶著岩壁,妳繼續前進。隨著妳不斷深入,那股濕氣也越來越重,腳下也不時傳來踩到碎礫和水窪的觸感。而同時妳也非常確信:這個深度和寬度,絕對已經超出了這棟房屋外觀顯示的大小。
三十步又到了。「……你好,保羅。請告訴我,我前面有什麼東西?」
「好的。您的前方與左邊,目前各有一條岔路。這兩條路往前三十步的距離內,都沒有任何障礙物。請問您要往哪個方向走?」
妳可沒料到居然會有岔路。但仔細想想,既然連屋子裡都能出現一條岩石通道了,那麼途中有條岔路,相較之下好像也沒那麼值得訝異。
「往──先往前吧。」吞下口水,妳緊張地說:「三十步,沒有障礙物。對嗎?」
「是的。」保羅回答:「請小心往前。」
通道還在往下。不算陡峭,卻能明顯感覺到坡度變化。扶著岩壁,妳放慢速度,每走十步就停下來,向保羅重複確認一次狀況。岩壁上的泉水濡濕了妳的袖口。妳有點發冷。
「保羅。請告訴我,前面有什麼東西?」
「好的。在您前方二十步的距離,有一面岩壁。除此以外沒有任何通路。」保羅說:「您要繼續往前嗎?」
岩壁?已經走到底了嗎?
「……保羅,我想再跟你確認一遍:在我的前方就只有岩壁嗎?除此以外,有沒有任何障礙物,或任何看起來像是……那個我必須帶回去的任務物品的東西?」
「您前方並沒有任何障礙物,也沒有任何類似物品。您要繼續往前嗎?」
「對。我──我想走到底看看。我想確認一下那邊的狀況。」
「好的。」保羅說:「請小心往前。」
扶著岩壁,妳慢慢走了二十步,接著碰到那面所謂的岩壁。除了冰冷的流水和粗糙的壁面外,妳沒有摸到任何東西。妳思索一下。
「保羅。我現在要回頭,走到剛才的那條岔路。請你告訴我,我前方狀況如何?」
維持著平板又機械化的聲音,保羅回答了妳的問題。妳慢慢走回岔路口,同時在心裡比對保羅的回答,以及剛才走到底時的所需步數。兩者是相同的。
──好吧。妳想:雖然這個機器的偵測功能很糟,但至少還算穩定……「你好,保羅。我現在要往另一條岔路前進。請你告訴我,我前方有沒有任何狀況?」
「好的。在您右邊的岔路,往前三十步的距離內,目前沒有任何障礙物。請小心往前。」
扶著岩壁,妳依著指示繼續前進。
現在妳已經完全確定了:這東西絕對不是什麼為服務視障者或聽障者而開發的輔具。以便利性跟實用性來說,這台電腦還遠不如一支拐杖。要想模擬完全封閉視覺和聽覺的狀態,也根本沒必要把人帶來這種地方。雖然在心理實驗裡,為確保測試結果準確,而不事先向受試者透露實驗真正目標的做法是正常的。然而即使如此,妳還是完全猜不透這場實驗的用意。
或者,就算這不是場單純的實驗好了。但若這不是實驗的話,那公司特意把妳扔來荒島,要妳戴著頂笨重的頭盔,扛著機器,依照電腦指示在岩窟裡到處亂走──這一切又能達成什麼目的呢?
四十步之後,妳又走到底了。
「您的正前方,是一面岩壁。您的右手邊,有一條岔路。岔路往前三十步的距離內,在地面上有些碎石,除此以外沒有任何障礙物。請問您要怎麼做呢?」
「……我要往右邊走。」
「好的。請小心往前。」
說起來,這台機器的偵測能力雖然不怎麼樣,但頭盔隔音卻相當優秀。自妳踏進這裡以來,除了保羅的聲音以外,妳所能聽見的就只有耳機裡偶爾傳出的雜音,除此以外的所有聲響全被徹底隔絕。
本該緊密連結的五感全被拆得破碎片段,連本該正常的觸覺和嗅覺都變得混濁起來。
三十步過去。妳又觸底了。
「您的正前方,是一面岩壁。您的左手邊,有一條岔路。岔路往前三十步的距離內,地面略有凹凸不平,還有一些石塊和碎石。除此以外沒有任何障礙物。請問您要怎麼做呢?」
「只有石塊嗎,保羅?」妳懷疑地問:「在那些石頭中間,有沒有任何像是任務物品的東西──還是說,那些石塊會不會大到能把任務物品遮住或藏起來,或是會絆倒我?」
保羅這回停頓得久了些。停頓過程中,妳能聽見耳機裡傳出的沙沙背景聲。
「──往前三十步的距離內,並沒有任何類似物品。」保羅說:「石塊尺寸約與路邊一般的石頭差不多。前方地面略有起伏,但只要放慢速度,小心前進即可。」
「這樣……好,我知道了。我要繼續往左走。」
「好的。請小心往前。」
濕冷的風還在妳腳邊吹拂。水氣變得更加濃重,地表也越發崎嶇。透過腳底的觸感,妳能清楚感覺到自己正踩過整片石礫,卻完全無法聽見那些本該隨之出現的腳步聲跟摩擦聲。
──這種感覺實在太詭異了。
停下腳步,妳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試圖辨認那塊石頭的質地──或許,妳踩到的根本不是石頭,而是其他東西也說不定?
理論上是石頭的東西躺在妳手中。透過掌心,妳能感覺到類似石頭的重量與質地。然而失去視覺輔助的妳,並沒有確認答案的能力。
失去視覺與聽覺後,妳的其他感官確實更加敏銳,卻還遠遠不足以成為妳的依賴。
唯一被放大的就只有想像力。拼湊著僅有的線索,在腦中描繪著無數荒誕與恐懼。
合計四十步。妳再次觸底。
「您的正前方,是一面岩壁。您的右手邊,有一條岔路。岔路往前三十步的距離內,地面散落有大量碎石與些許水窪,相當崎嶇濕滑。但只要放慢速度,小心前進即可。」
轉向右邊,妳繼續往前,順著地勢不斷往下走。
這麼說來,妳也曾聽說過某些早期的科學實驗,會特意剝奪受試者的感官知覺,或是製造某些極端情境,好測試人類在某些特殊狀況下的生理變化,或可能採取的行動傾向等等──或許這場實驗,也是出於類似的目的?
妳不確定答案。但妳明白自己正在說服自己前進。
「你好,保羅。請告訴我前面的狀況。」
「好的。」沙沙沙的背景聲,「──在您前方二十步的距離有障礙物。地面有大量積水及碎石,相當崎嶇濕滑。請問您要怎麼做?」
「障礙物?那個障礙物是任務物品嗎?還是就只是石頭?」妳急忙問道:「保羅,請你告訴我那塊障礙物大概長什麼樣子──它大概多大?形狀是什麼,還有它的材質?它是我可以輕鬆拿起來的東西嗎?還是大到我搬不動,或是會絆倒我?還是其他──」
「障礙物並不是任務物品。這個距離無法判斷更多資訊。」保羅回答:「請往前。」
深吸一口氣,妳算著步數開始前進。二十步。妳停下腳步。
「……好,保羅。我走了二十步。照理來說,那個障礙物,現在應該在我的正前方了。」扶著頭盔,妳謹慎地說:「請你告訴我,任務物品是不是放在它上面,或可能被它遮住了?如果我要繞過這個障礙物,那我是要跨過去嗎?還是需要往左或往右繞開它呢?」
「任務物品並不在障礙物上。」保羅說:「障礙物無法跨越。您可以往右三步,或往左五步繞過這個障礙物。繞開之後,便可以繼續前進。」
妳有點訝異。原先妳還以為,這個不明障礙物可能是塊大石頭,而任務物品就放在上面或底部之類的。可現在聽來,這東西比妳預想得要大多了。不過仔細想想,若這障礙物只是單純的岩壁,那保羅應該會直接告訴妳這件事──
「……好,保羅,我想向你重複確認一次,這個障礙物的材質,還有它大概的形狀跟重量?」
保羅又停了一陣子。雜音在妳耳邊沙沙響。
「──您面前的障礙物,是由金屬構成的。」雜音中,保羅再度開口:「這個障礙物的表面佈有大量刻痕,而且相當高大,雄偉,並不是您有辦法移動的物品。」
「什麼意思,金屬?所以說,這是個很大的金屬障礙物?」這答案完全超出了妳的預期。妳連忙追問:「很大的金屬,有刻痕……好,保羅?你可以告訴我,那些刻痕大概長什麼樣嗎?是自然形成的,還是人為刻出來的?我是說──那些刻痕會不會是什麼文字,還是排列成什麼圖案?那些刻痕大概多深?是很整齊嗎?還是很凌亂,分散──你有辦法告訴我這些嗎,保羅?」
「噢,當然可以。」保羅的電子音突然尖了點,「這些刻痕,並不是妳所知的任何文字,也不是妳所能想像的任何形狀。它散布在金屬表面,是被人刻意雕出的碑文。雖然妳不可能理解這些刻痕,但妳很清楚,這些刻痕是為了崇拜某個久遠而古老的存在。為了榮耀它,讚頌它,宣揚它的偉大及美好因為它是究極是所有是一切的真意咿嘻嘻──」
「──等一下,保羅!」妳發抖著打斷它,「我、我沒有聽清楚,保羅。我再重複一次!請告訴我,我面前的障礙物是什麼樣子?它大概多大?是我有辦法跨過去的障礙物嗎?」
沙沙聲。
「──在您面前的,是一塊巨大的、表面佈有些許人工刻痕的金屬物體。」一陣雜音後,保羅再度開口:「您只要往右三步,或往左五步,就能繞開這個障礙物。」
它的聲音很正常,還是那種平板的電子音,但妳很清楚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麼。
──不。不對。應該說:妳其實並不明白自己聽見了什麼。
而且,就算妳「相信」自己沒聽錯好了,但電腦真的有可能說出這種話嗎?而且,光是在海邊的岩窟裡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金屬障礙物,這件事本身就夠奇怪了吧?這是該出現在岩洞裡的東西嗎?
沒錯,冷靜點。不要緊張。先冷靜想想:保羅──這台電腦──它好像不怎麼靈光,對吧?不以客觀距離和方位,反而用步數跟左右來指示行動,這種運作方式本來就容易造成混淆,更別提那毫不精確又狹隘的偵測範圍!所以搞不好,妳面前其實根本沒有東西──不管是那些聲音,還是突然出現的金屬障礙物,或許這些都不存在,都只是電腦一時的出錯和誤判。
對。這大概是電腦故障。那個聲音跟金屬障礙物都不存在!妳只要伸出雙手,用觸覺實際確認看看,就能驗證這件事了。沒錯,這很簡單──
妳發抖著。
「請問您要怎麼做?」
妳沒有證實的勇氣。
「請問您要怎麼做?」
背景聲沙沙地響。沙沙沙沙地響。
僵在原地,妳掙扎了好陣子,突然靈光一閃──對了,妳有手機!雖然其他行李都放在外面了,但手機還留在口袋裡!
作為一名手機從不離身的現代人,妳掏出手機用指紋解鎖,摸索著在什麼都看不見的情況下,順利拍下了周遭環境的照片,接著又舉起手機往前輕叩幾下──儘管妳還是什麼都沒聽見,但從敲擊時的回饋感,妳現在終於可以肯定:那塊巨大的金屬障礙物確實存在。
──雖然只要伸手摸看看就行了,但也不曉得為什麼,妳就是不想用手直接確認這件事。有股說不上來的直覺,在告訴妳不該這麼做。
「……剛才,是說往右三步,往左五步對吧?好、好……」吁了口氣,妳喃喃自語。「所以,往右可以少兩步──好,我知道了。我要繞過這東西,我要往右三步繞過它……好!保羅,我往右三步了。」扶著頭盔,妳大聲說:「理論上,我面前應該已經沒有其他東西,而那個金屬物體則會在我的左手邊。現在,請你告訴我:我必須往前走幾步,才能越過這個障礙物?」
短暫的沙沙聲,「往前走五步,您便可以越過這個障礙物。」保羅說。
──也就是說,這是個寬八步,長五步大小的金屬物體。回憶著剛才敲擊障礙物的高度,妳默想:我有182公分,每步40……不,保守點估30公分。所以,這是個至少長150公分,寬240公分,比我還高的金屬物體──
「……我明白了。」
妳往前走了五步。
雖然妳依舊不曉得這是什麼東西,但至少是估算出它的大概尺寸了。而光是能掌握到一點客觀情報的事實,便使妳安心不少。
「保羅,我應該已經越過障礙物了。」壯著膽子,妳大聲說:「我要繼續前進。請告訴我前方狀況。」
「前方三十步的距離內,並沒有任何障礙物。」保羅說:「地面有積水與大量岩礫。請小心往前。」
收起手機,妳繼續往前走──這樣就行了。妳想:沒事了,沒事了……沒什麼好緊張的。心理實驗就是這樣。研究早就證實了,人在高度緊張下會產生幻覺。會有幻聽也是合情合理的。
──對。妳沒有聽見。那些聲音並不存在,都是幻覺而已。而那個金屬障礙物也只是為了實驗才安置的物品,是用來測試受試者會有什麼反應的道具,就和恐怖箱是一樣的道理,就只是這樣而已。不用怕,沒什麼好怕的。等妳出去後檢查照片,妳就會知道自己剛才的恐懼有多麼可笑了。就是自己嚇自己──
算著步數,妳緩慢前進。剛才妳似乎曾不小心踩進水坑裡,兩只鞋子不知何時全進了水,襪子溼答答的,踩起來有噁心的濕涼感,連地表凹凸起伏的壓按感也跟著放大,彷彿那些腫脹的岩塊正擠壓著妳的腳底。
三十步到了。
「保羅,請告訴我前方狀況。」
「好的。在您前方的,是個巨大的鐘乳石洞,地面相當崎嶇,有不少凹陷與積水,需小心行走。在離您三十步的距離,有一名黃衣女人。」
「人?」
妳愣了一下。
「不對?等一下,保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妳慌亂道:「我再確認一次:我現在正在一個鐘乳石洞裡。然後,在離我三十步的地方,有什麼東西?你說那是──」
「是的。您正在一個鐘乳石洞裡。」保羅打斷妳,「是的。在離您三十步的地方,有一個女人。」
妳剎時陷入恐慌──女人?在這種岩洞裡?不對。這不可能!這邊應該只有妳一個人,是誤判吧?這不合理,這很奇怪──
「等一下,保羅!等等,我想想,我想一下……」妳喘著氣,腦袋同時飛快運轉。「對了,保羅!我現在,正在跟你說話對吧?好,那保羅!在我跟你說話,下指令的時候,你說那裡有個女人,或物品──不管那是什麼!在我跟你說話時,那個東西有任何反應嗎?它是會動的嗎!還是──喂!哈囉,有人嗎?聽到的話就回答我,或做個回應──好,保羅!告訴我那個東西有沒有動!」
「對方沒有任何動靜。這個距離無法作出更多判斷。」電子音平板地說:「請問您要怎麼做?」
──沒有動靜?妳拼命思考:不。如果真的有人,那聽見妳的話之後,理論上應該要有點反應。那個應該不是人,而是外觀很類似的東西。而且這台電腦並不靈光,這可能是誤判。這應該是誤判吧?還是──
妳小心往前走了十步。
「……保羅,請告訴我前方狀況。」
「好的。」沙沙聲。「──您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巨大的鐘乳石洞。地面相當崎嶇,有大量坑洞與積水。在距您二十步的位置,有一把鐵鍬,一只手電筒,還有一名靠在牆邊,身穿黃色反光條紋背心的女人。女人身旁有一條岔路。請問您要怎麼做?」
──鐵鍬?手電筒?
──黃色反光條紋背心?
「……那個,女人……」妳發抖著問:「她──她還是,沒有動?都沒有動?她──她看起來情況怎樣?有辦法判斷她的狀況嗎?」
「對方外觀完整,沒有任何動靜。這個距離無法作出更多判斷。請問您要怎麼做?」
妳恐懼不已。
「──您要怎麼做?」保羅問。
大口喘息著,妳躊躇許久,終於發抖著緩慢往前。二十步。妳停了下來。
「……好,保羅。」妳顫抖地說:「現在,我面前──你剛才說有鐵鍬、手電筒,跟女人……所以,這兩樣,你說是鐵鍬跟手電筒的東西,跟那個人……請你告訴我,它們的相對位置是什麼?還有,那個女人,她看起來怎麼樣?她穿著什麼衣服,整體狀態──」
「鐵鍬與手電筒,就位於您正前方的地面上。女人則靠在這兩樣物品後方的岩壁上,目前沒有任何動靜。」保羅說:「對方側肩繡有一枚徽印,經過辨識,應為『維安醫療科技』的標誌。對方身著黃色反光條紋背心,整體衣著完整,但略有破損並沾有污漬。她的右側有一條岔路,岔路往前三十步的距離內,目前沒有任何障礙物。請問您要怎麼做?」
慢慢蹲下來,妳半跪著小心摸索地面,接著在跟前摸到那兩樣物品。透過重量和觸感,妳知道這確實是鐵鍬跟手電筒沒錯。換句話說,「毫無動靜的女人」的這個辨識結果,應該也是正確的──
妳發抖地繼續往前摸,接著觸到了那個女人的身體。即使妳根本什麼都看不見,但作為一名醫學系學生,妳對這種觸感非常熟悉──那種毫無彈性,略為縮水乾癟的肌肉觸感,就和妳在解剖課上碰到的屍體一模一樣。
「──不行,不行……保、保羅!我、我現在要往回走!必須往回走!」妳尖叫起來。不管這實驗到底想幹嘛,現在都不是繼續的時候了!「我要回頭了,保羅!我要回頭了!告訴我狀況!」
「──您要往回走是嗎?」
「對!」
「好的。」停頓。然後是沙沙的背景音。「您前方三十步的距離內,目前沒有障礙物。」
抓著鐵鍬和手電筒,妳慌亂回頭:屍體?為什麼會有屍體?冷靜,冷靜。那個是屍體沒錯。這不是幻覺,妳很確定。可是為什麼!
而且,而且──那個女人,那具屍體,她穿著黃色反光條紋背心,肩上還有「維安醫療科技」的徽章,對吧?所以說,她跟加拉德一樣都是公司的人?是研究員之一?
「您前方三十步的距離內,目前沒有障礙物。」
──對,也是!前面既然有那個金屬障礙物,那後面當然會安排更進一步的測試。既然如此,有其他研究員在這裡也是很正常的吧?這麼看來,那個女人大概就是公司安排的研究員之一,卻在裡頭遭到了什麼意外──沒錯!都特地到荒島做研究了,那當然本來就不可能只安排加拉德先生一個人吧!
對。這是最合理的解釋。雖然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但那是屍體沒錯。出意外了。必須回去,必須中止任務,必須出去告訴加拉德,不能再往前──
「──保羅,三十步了!」妳大喊:「好的,保羅。我現在,應該已經回到那個金屬障礙物旁邊了!請你告訴我,那個障礙物是不是──我想想,我回頭了,所以它應該在我右手邊──好,所以,我右邊現在應該會是那個金屬障礙物!或者,我是不是要往旁邊移幾步,才有辦法繞過它?告訴我情況,保羅!」
沙沙聲。
「──您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巨大且潮濕的鐘乳石洞。」保羅說:「您的正前方、右邊及左邊,都各有一條岔路。您前方的地面有明顯坍方,必須非常小心才能通過。請問您要往哪個方向走?」
「什麼?等一下,不對,這不合理!」妳愣了一下,扶著頭盔慌亂道:「三十加三十!我剛才,是從那個金屬障礙物往前走了六十步後,就碰到屍體──就碰到那個女人的!我現在回頭走了六十步!按理來說,我應該會在那個金屬障礙物旁邊!」
「您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巨大且潮濕的鐘乳石洞。您的正前方、右邊及左邊,都各有一條岔路──」
「不對,不對!這邊不可能有岔路,這邊應該──等一下,保羅!我想一下!聽我說!」妳喘著氣,努力壓抑住內心恐慌。「好,保羅,聽我說:我現在,要回到我原本的,剛開始進來的那個地方。請你告訴我,我現在應該怎麼走?」
「您要往回走是嗎?」保羅說:「您要放棄任務嗎?」
「對,我要出去!」
「哦,真的嗎?」
保羅說。
「──可是,妳現在要是出去的話,一定會被那個男的殺掉的喔嘻嘻。」
妳渾身一冷。
背景雜音沙沙地響。沙沙沙沙地響。
──是錯覺。
抓緊手電筒和鐵鍬,妳默念。
──是錯覺。是錯覺。是因為壓力。不要想太多。是自己嚇自己。沒有那種東西的。這就是台笨電腦。是故障。妳沒有聽到,妳沒有聽到,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嘻嘻。」
──是錯覺。是幻聽。不存在。不要相信。不要理會。沒錯,別管它。忽略它。就像耶穌在曠野經受魔鬼誘惑那樣。魔鬼的話不可聽信,也不該與它往來。那些都是對妳的試探,是魔鬼正妄圖動搖妳的內心。不要理會它,不要相信,不要去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既然如此,拿掉頭盔自己找路不就好了嗎?
想到這裡,妳連忙揪住扣環想摘下頭盔。扣環扣得比妳預想得要緊,妳抖著手指死命猛扯。扣帶終於鬆開了。妳立刻抱住頭盔微微前傾,馬上就要脫掉這該死的──
妳猛然僵住。
──有東西。
──這裡,有東西在。
──不能看。不可以知道。不能看。不要。
妳不明白理由,但妳就是有這種感覺。即使妳根本聽不見,看不見,也沒碰到嗅到任何東西,但妳就是覺得不能這麼做。
超出妳破碎片段的五感,妳的直覺正在尖聲嘶喊。
──不。要。拿。下。來。
「……嘻嘻。」
雜音還在響。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冷汗濕透了妳的全身。
妳不斷喘氣。恐懼終於開始襲來。比直覺還慢了一拍。
僵了很久很久,妳終於重新站直,發抖著伸手稍微拉開頭盔底部,留下一點空隙好讓外界的聲音透進來──對妳來說,這已經是極限了。
──這樣就行了。慢慢放下雙手,妳想:是錯覺。沒事,別想太多。這就是台笨電腦。剛才肯定是因為系統誤判,或是自己太慌搞錯方向才會變成這樣!沒事,沒事。不要緊張。既然是電腦故障或走錯路,那只要修正就好了!只要能稍微聽到一點聲音,跟外界環境比對,就可以確定電腦指示到底正不正確。只要一點點──
然後,妳便聽見身後傳來了清晰的機械運轉聲:吭匡。吭匡。嘰嘎嘰嘎嘰嘎。嗡嗡嗡。嘰嘎嘰嘎。匡噹。
──是地下工廠嗎?妳恍然大悟:對了,所以那個金屬障礙物,可能也是某種大型機械。這樣就說得通了!可是這裡為什麼──等等,坍方?剛才電腦說這裡有坍方?
將鐵鍬充作拐杖,妳小心地將鐵鍬探向前方。透過敲擊的回饋感,妳知道那裏確實有明顯的段差和碎礫。儘管妳無法確認坍方範圍有多大,但「屍體」、「地下工廠」和「坍方」這幾個關鍵字卻已經聯結在一起,在妳腦中迅速勾勒出一起可怕的工程事故。
妳還是很慌。然而作為一名未來的醫生,那份使命感立刻促使著妳展開行動。
「──好,我懂了!」妳發抖著說:「我再向你確認一次,保羅。我現在要回到我最初進來的入口,回到剛開始那條通道。請你告訴我:我附近狀況如何,還有我應該怎麼走!」
保羅安靜了一下。
「──您要回頭是嗎?」妳聽見它這麼說:「您要放棄任務嗎?」
同時,從妳身後,那條妳走過的岔路裡,突然傳來了清楚的拍手聲。
啪。
啪。
啪。
「您真的要回頭嗎?」保羅問:「您真的打算放棄任務嗎?」
啪。35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CsO5e1sB2
啪啪。
啪啪。35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f9aWfrVXo
啪。
啪。
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錯覺錯覺錯覺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對。保羅,我、我再向你重複一次指令:我要回到我一開始進來的地方。現在,請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走?」
「您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巨大且潮濕的鐘乳石洞。您的正前方、右邊與左邊,都各有一條岔路。這裡的地表有明顯坍方,需要非常小心才能通過。請問您要往哪個方向走?」
機械聲還在響。拍手聲還在持續。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沒聽見沒聽見錯覺錯覺錯覺錯覺錯覺是魔鬼是魔鬼是魔鬼是魔鬼不要聽不要聽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理它不要理它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你沒有聽懂我的指令,保羅。我說了:我要回到我原本進來的地方!」鼓起勇氣,妳大聲說:「我要放棄任務,回到起點!請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走!」
保羅再度靜了下來。
有好陣子,妳只能聽見雜音在耳機裡沙沙沙沙地響。稍微拉開頭盔後,那些雜音也變得遙遠許多,不再有那種將妳徹底覆住的壓迫感。妳的鞋子進了水。妳全身都是汗。
拍手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妳開始聽見自己微微的喘,夾在機械運轉聲中,顯得虛弱不堪。
沉默許久,保羅的電子音終於再次傳來:
「──您好。我是負責協助您的人工智慧,保羅。」用平板而穩定的電子音,它說:「您的目的地已更改為入口處。從現在起,我將在您前進的過程中,為您偵測附近地形。請下達指令。」
──結束了嗎?
──我通過魔鬼的考驗了嗎?
「……你好,保羅。」壓抑著恐懼,妳故做鎮靜地問:「我現在要開始往入口處前進。請你告訴我附近狀況,還有我應該怎麼走。」
「您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巨大且潮濕的鐘乳石洞。」保羅回答:「您若想回到入口處,請您先往前走三十步。您前方的地面有明顯坍方,通過時請多加小心。」
妳有點遲疑。畢竟在妳的印象中,妳剛才經過的路並沒有任何坍方。
但那道拍手聲是從妳身後傳來的。
而妳完全沒有回頭的勇氣,一點都不認為這是正確的選擇。
猶豫了很久,妳終於拿起鐵鍬,將鐵鍬充作拐杖,小心翼翼地通過了那處坍方,並再次向保羅確認位置,依照後續指示繼續前進。
剛開始,妳還非常害怕,擔心這次或許又會走錯路。然而很快地,妳注意到地勢正緩緩上升,顯然自己的確是在往上走沒錯。而整段過程中,保羅也沒再發出過那些詭異的聲音,只是像台普通電腦般,呆板而單調地指示著妳前進。
又過了不曉得多久,妳忽然踩到一塊平整的地面。透過踩踏的回饋感,妳立刻明白這是塊木頭地板──妳終於回到了最開始的房間。
妳脫下頭盔,尖叫著開門衝了出去。「──加拉德先生!」
加拉德就站在門外,一聽見妳的慘叫就回頭驚詫地望向妳。在他身旁,有好幾台機器正閃著光點。
「──妳!」他驚訝地說:「妳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不對,妳把頭盔摘掉了?我不是說了不准把這玩意拿掉嗎!」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妳抓著他尖叫,「聽我說,我們必須報警!裡面有屍體,有人死了!」
「什麼意思?所以妳在裡面把頭盔拿掉了?那妳沒有走到最裡面嗎!我不是說過,妳必須把任務品拿回來──」
「這不是繼續任務的時候,加拉德先生!我說了:有屍體!有人死了!」
看著對方蠻不在乎的樣子,妳忍不住急得大吼──真是的,跟人命比起來,任務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好嗎!
「我沒有走到底,我走到一半就回頭了。因為裡面有屍體!」妳猛力跺腳,「聽我說,加拉德先生:我是念醫學系的,我知道那是屍體!我摸到了,我很確定!你必須立刻報警!不能繼續任務了!」
「好吧,好吧!我懂了,妳先冷靜點……」嘟嚷著,加拉德轉過身去,伸手關掉那些還閃著燈號的機器。「麻煩死了,弄成這樣……」
而就在他轉身瞬間,妳看到了──他的另一隻手已經伸進背心,正要掏出某樣東西。妳並沒有看清那是什麼。但在那之前,妳的直覺已經搶先思緒一步,牽著妳舉起鐵鍬,朝他肩膀猛力揮落!啪!
──一把手槍飛了出去,順著勢頭轉了幾圈,遠遠地摔在海灘上。
看著地上的槍,妳有些愕然。按著肩膀的加拉德卻狠狠瞪著妳。「反應很快嘛!」他說。
「加拉德先生……」妳握緊鐵鍬,「我不是……等一下,我們好好談──」
沒等妳說完,加拉德的拳頭已經重重砸上妳的鼻子。妳踉蹌一下,整個人頭昏目眩。加拉德立刻撲向手槍,拉開保險回身朝妳開了一槍,卻因為肩膀受傷而失了準頭。「臭婊子!」他大罵。
──他是真的想殺妳。
意識到這點,妳連忙上前,揮著鐵鍬想打掉他的武器。加拉德沒料到妳還敢衝上來,直覺往後退開幾步,卻不小心給岩堆絆了一下。而在此同時,衝到他面前的妳已經揮下鐵鍬,鏗!他的下巴立刻歪了一大半。
加拉德震驚地瞪著妳。妳看見他歪張著嘴,嘴裡吐著血泡,似乎在說些什麼。然而妳同時也看見了:他手上的槍還正對著妳,手指扣在扳機上,立刻就要按下──「不要!」
鏗!
「住手!」
鏗!
「不要!」
鏗!
「不要──!」
鏗!
加拉德已經不動了,而揮著鐵鍬的妳還在尖叫。不斷揮擊。不斷尖叫。揮擊。尖叫。揮擊。尖叫。那些尖叫持續了很久很久,但妳並沒有聽見。像是洞窟裡沙沙的雜音。像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覺。
──沒有這種事的。這很奇怪。怎麼會這樣呢?
──妳只是來協助研究。妳只是想做正確的事。妳只是想幫忙而已。但為什麼會這樣呢?而且仔細想想,這一切根本從頭到尾都很不對勁吧──這些事真的發生了嗎?妳真的在尖叫嗎?妳真的在這裡嗎?
──是啊,這實在太荒謬了。揮著鐵鍬,妳這麼想:搞不好這全都只是幻覺,而妳只是待在家裡,躺在自己溫暖的床上做著一場夢。等天亮之後,媽媽就會過來叫醒妳,而妳會先賴床一陣子,等賴到心滿意足後,才乖乖起床坐到餐桌前,享用媽媽為妳準備的美味早餐──一切就只是一場夢而已。這不也很有可能嗎?
妳扔下鐵鍬。
妳看著加拉德的屍體。
妳茫然無措。
──妳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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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貨船開近小島時,妳已經在碼頭站了不知多久。
「怎麼只有妳一個?」當妳走上貨船時,船長瞟了妳一眼。「加拉德呢?」
妳茫然回望他。因為妳根本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都不曉得,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
「……哼嗯。」看著妳胸前的點點血跡,又打量下妳鼻青臉腫的慘狀,船長聳聳肩。「也行吧。」
搭上船,妳平安地回到寄宿家庭,並在隔天立刻收到實習結束的通知信。才短短不到一個禮拜,妳就被公司送回了台灣,落地時臉上還貼著紗布,連鼻子都還有點歪。
來接機的父母不斷追問妳發生了什麼事,但妳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因為連妳自己都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那之後,妳在家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幾週或幾個月。妳不太清楚。但大家都對妳很好,父母、朋友以及教會的長輩們都很溫柔,來看妳時總是很關心妳,希望妳一切都好。妳很喜歡這樣。這樣很好。這樣不就行了嗎?
某天,妳偶然打開手機,想清理堆在裏頭的資料。而當妳點開相簿,隨意翻著那些和朋友一起拍的醜照時,妳看見了一張詭異的照片。照片上拍的,是一處陰暗巨大的岩窟,但詭異的是,那些岩壁卻滿滿地突著腫脹的肉瘤。肥大的肉瘤在岩壁上遍生蔓延,隱約還垂淌著液體,像是岩洞裡點點落下的水滴。
妳放聲尖叫。媽媽立刻從門外衝進來,「以晨啊──!」緊緊摟著妳,她哭著說:「沒事了,以晨!不要怕,媽媽在這裡!沒事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妳沒有聽到。妳只是尖叫。不斷不斷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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