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辦公室時,姜熊狠狠地打了個冷顫,他未曾想過在這破公司的最後一天居然也得加班到近十點,他不屑地瞧了一眼身後的大樓,並使勁翻了個白眼。不遠處一跑車聲如洪鐘飛奔而過,那耀眼的車燈跟太陽一眼炙熱,他半眯著眼嘟囔了句坐那車的本該是他。十一月的深圳突然遇上冷空氣,白天明明跟夏天一樣,可一到晚上他那虛胖的身體居然也派不上用場。這一晚他徹底成了三失人員:失業、失婚以及失去家園。
近三個月對姜熊來講,仿佛是加速的走馬燈,生活中的所有定時炸彈都在這短短的90天內引爆,如果不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必然會以為這是八點檔劇情,怎料這次的主角偏偏就是他自己。從農村一路走來的他,一直想要掙脫自己的原生家庭,自從考上大學後他就認為父母能少聯繫就得少聯繫,甚至最好別聯繫,然而他始終流著他們的血,哪能說斷就斷呢?遠在老家的姜爸姜媽幾乎每天都給他打電話,尤其在他進入社會後,隔三差五地就開始關心起他的下半生,明明才二十歲出頭就已走上被催婚的不歸路,每次姜爸都會以在農村二十歲的人就結婚了,而姜媽則會搬出最近誰家的小孩又結婚的事來壓迫他,他一退再退從每天接電話到後來不願意再聽到他們的電話。
跟大部分年輕人一樣,姜熊也不喜歡回家,每次一回去他就被父母的機關槍轟炸得體無完膚,最終不是冷戰就是吵架收場,因此每逢假日他都躲得遠遠的,剛畢業的那幾年他已把北上廣幾座一線城市漂了一遍。可無論是此前漂泊的哪座城市,他都覺得寸步難行,每次面試被秒拒時,他都後悔自己虛度了大學的光陰,高考那年他走了狗屎運因擴招被一鳳尾一本收了,但專業被調至成五年的車輛工程專業。在和尚班裏苦悶度過五年的他,居然在最後一年栽了跟頭,只拿到畢業證卻沒拿到學位證。如果當年延畢就好了,每次面試完他都不由自主地感慨。
按他老家的話來講,橫運是需要還的,搭了擴招的車,他就註定拿不到學位證,每次打電話時他爸媽都會怪他當時沒留在老家安安分分地讀個二本。姜熊瞧著天上的明月,發出一聲冷笑,他開始明白王勃所說的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他瞅了一眼一旁滿臉油膩的碼農,讓他想起隔壁辦公室那蓬頭垢面的碼農,每次上廁所他都能瞧見那穿著拖鞋的碼農不洗手就走了。他站在十字路口,本讓他覺得煩人的紅綠燈滴滴聲,此刻居然變得不再刺耳,他盯著人來人往的科技園,突然好奇剛下班的他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難道生活就該如此嗎?
兩年前他結束了上海的漂泊,在朋友的介紹下南下來到深圳,再次走了橫運搭上了互聯網的熱潮,從工程行業成功轉型到互聯網行業,並做上了時下最搶手的職位運營經理,薪水瞬間翻了一倍。深圳秉著“來了就是深圳人”的友好姿態歡迎了他,並給了他一份錢多事少的工作,因此他就更喜歡深圳了,暗自下定決心要在深圳混出個模樣,甚至打好小算盤在深圳落地生根。
然而深圳始終太創新,無論是這座城市還是職場,或多或少缺少一些北京及上海的文化底蘊。剛上班沒多久,姜熊就發現深圳的互聯網行業良莠不齊,隨隨便便一個人就可以當上運營經理,就如他這種跨行的小白也莫名其妙地頂著個運營的頭銜,可實際上他在公司裏也只不過是打打醬油而已,曾經的信誓旦旦忽然就成了笑話,日子久了他唯一學會的技能反倒是上班摸魚。
漂在深圳的日子安逸得讓姜熊一度忘記自己的老家,直至數十聲電話打斷了他這甜夢,他不情願地接氣他老媽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怒吼質問他是否已經忘記他還有爹媽,他悄悄地把手機切換成擴音模式,連衣服也沒換就癱在床上死死地盯著天花板,電話那頭碎碎念了半小時圍繞的話題還離不開比他大1歲的表哥結婚了。這幾年無論他爸媽怎麼催,他也還是有個藉口說他哥不也還未結,如今可好了連著藉口也崩了,他再也沒有擋箭牌。在爸媽的軟磨硬泡下,他一氣之下就向生活低頭了,匆匆忙忙地托關係去相親。
當同鄉知道姜熊想要找物件時,倒還是蠻積極的,他所相的物件比他小兩歲,看起來也才畢業沒多久,姜熊無奈地看著對面的短髮女生心想現在的父母是怎麼回事。他偷偷地打量了女生,她並沒有化妝,單眼皮直接就暴露在燈光下,櫻桃小嘴在肉嘟嘟的臉下反而有些搶眼,不過更重要的是她看起來也蠻較小的,畢竟他自己連一米七都沒有。餐桌上兩人也並沒有過多的交流,他瞅了一眼隔壁桌穿格子襯衣的男生,壓低了聲量跟女生說了自己的現狀,女生靦腆地笑了笑。兩人互看了一眼沒有多說,姜熊覺得她看起來也聽聽話的,當場就敲定了,殊不知這只是開始而已。
在談了近三個月後,姜熊才得知他女友李琳是個富養女,此前的乖巧漸漸瓦解,露出任性的本質,每天加班後他得橫跨三個區到龍崗去陪她。日子久了李琳也不再裝了,動不動就將消費提高,姜熊無法理解李琳花了一萬多買的包才背個三天就不背了,也無法理解她買那麼貴的包卻配個爛拖鞋,他曾想過要不分了吧,可一接到他爸媽的電話他就打消了該念頭。
唯一讓姜熊稍微放鬆的就是李琳出差時,他不用再整夜打電話或視頻,他認為兩個人講到沒話講時就該掛電話了,沒必要還非得開著視頻各做各的事。在夜幕籠罩深南大道後,半夜驚醒的姜熊瞧了一眼正在熟睡的李琳,他也曾問過自己是否真的愛她,可所有的情緒都淹沒在他爸媽的催婚裏。不過他還是挺慶倖自己找到李琳,第一次談戀愛的李琳也算聽他話,偶爾哄她一下她就不再煩他,加上跟李琳在一起不久後他就漲了薪,讓他覺得李琳或許旺他。
得知姜熊有女朋友後,姜爸姜媽也就更賣力催他結婚生子了,在老家逢人就講自己快要抱上孫子了,被催得頭昏腦漲的姜熊也只能加快速度,帶著李琳見了父母,順道去拜訪岳父及岳母。首次踏足李琳家,他才得知自己家原來跟李琳家的落差那麼大,明明只是隔了一條村,但李琳的家總有種耀眼的感覺。岳父瞧了一眼他提的禮皺了皺眉,縱然是一閃而過可姜熊還是看見了。談話中他也隱約地感受到岳父岳母的不滿,一臉強勢的李媽媽扒皮式地問他家裏的情況,在深圳賺多少錢以及手上有多少存款。離開李琳家的時候,他的腿都快直不起來,一旁傳來結婚的鞭炮聲,他抬頭看著遠處的嫋嫋青煙,倒吸了一口冷氣。
深南大道的風輕輕搖動著兩旁的椰子樹,每天橫跨三個區的姜熊跟李琳累了,每次經過深南大道時他們就想在這安個家。當李琳告訴她爸媽定居深圳的想法後,她媽媽即刻表示買樓可以但必須婚前買,李琳問為什麼,她媽媽只是笑著說了句傻孩子。
然而想要在深圳買房並不是一件易事,就憑姜熊跟李琳的那一丁點工資,他們壓根買不起。姜熊心裏堵著一股氣,他不懂李琳怎麼不體諒體諒他,不久前的訂婚已掏空他的存款,如今說要買樓他家根本拿不出錢來。李琳拍了拍姜熊的肩膀,表示沒什麼所謂她家會先給首付,等他們兩個供到差不多時再考慮把他的名字加上,姜熊斜著眼看著李琳,她委屈地低下頭說那是她媽媽的意思。
坐在床上的姜熊越想越來氣,訂婚的事也是她媽媽說了算,按他家的習俗訂婚就是直接領證了,可他岳母直接說先給紅包證結婚時再領。這幾年他爸媽生意失敗,收入大不如從前,他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一下子就耗在訂婚上了。昏暗的公寓裏姜熊傻傻地坐著,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他眺望著民樓間漏過來的藍天,似乎遙不可及。
窗外的知了醒了又睡,因為房子的事姜熊的睡眠品質也直線下降,他爸媽勸他別多事,李琳想買樓就買,如果實在要他們出錢,那他們也會盡力地去湊,聽著爸媽說的話姜熊只覺得這世界都瘋了,他跟好友抱怨人為什麼非得結婚,如果不用繁殖下一代的話他還真想自己一個人過,到老時再找個兄弟一起互相扶持,許多時候他都無法理解女人的思維,他多希望李琳可以不要總聽她媽媽說,而多為他考慮考慮。
說做就做的岳母在沒通知他的情況下,獨自來深圳看新樓盤,姜熊知道後氣急敗壞地跟李琳吵了一架。李琳扔下姜熊,自個跟她媽媽把深圳的新樓盤看了一遍,然後又挑了幾個樓盤讓姜熊一起去看。姜熊拖著疲倦的身軀,從觀瀾一路看到鹽田,基本把觀瀾、石岩、光明、龍崗及龍華等偏遠地區都看了,全都不在市區,姜熊一想到以後的通勤時間那麼長就不想買樓,可看著深圳節節上升的樓價,他又擔心若現在不買以後可能更買不起。
忽然間看樓成了姜熊的日常,以前連走兩步路都不願意的李琳居然可以一天連跑4個樓盤,姜熊瞧著她興奮的樣子,於心不忍地問她她們家的貸款都還沒還清為何非得要那麼早買樓,李琳撩了撩自己的頭髮淡淡地表示她想要一個家。姜熊猛喝了兩口水,疾步跟上李琳及他岳母,他壓根沒想過女人的戰鬥力竟如此可怕。
成為深漂後,姜熊的日常活動也只不過是兩點一線,要不待在公司要不就待在租所,殊不知在這看樓的短短兩周內,他都可以把深圳地圖倒背如流了,連深圳地鐵哪條線有哪些站他都瞭若指掌。
在這偌大的城市中,大概每個人都在尋找一個落腳地,要不是去看樓他都不知道原來深圳的樓如此搶手,連十多萬一平的香蜜湖樓盤也瞬間被搶空。一隻大鵬在魚鱗雲中盤旋,姜熊咬了咬牙感慨有錢人真多,一股酸痛感從牙根傳來,他的牙都壞到底了他也不捨得去看牙醫。
誓不甘休的岳母在跑了近三周後終於看中一套滿意的房子,只是姜熊完全沒想過會是鹽田的房子,一下班他就急匆匆地溜走,卻迎面撞上不喜歡他的禿頭高管,禿頭高管白了一眼姜熊,問他怎麼那麼早下班,姜熊暗想下班時間都到了,他咧嘴一笑說自己家裏有事,頭也不回就鑽進電梯裏。
自從得知他岳母的強勢後,姜熊再也不多說什麼,由著他們想幹嘛就幹嘛。銷售員不斷地在那畫餅,姜熊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就想笑,他瞧了一眼周圍荒蕪的環境,又想了想30年的房貸,瞬間就老了十歲。
果然岳母在付完首付就自行回家了,按他岳母的話來講以後還不是留給姓薑的,但在姜熊看來他是有了套不屬於自己的房子,可他得為這套沒寫他名字的房子還房貸。每個月一萬多的房貸壓得他喘不過氣,就連午餐漲了2元他都快接受不了,同事安慰姜熊笑說他也算是有樓的人了。
可背了一身房貸,姜熊不得不變得更摳了,映入他眼簾的所有東西都自動標上價格,偶爾為了一元兩元都可以跟李琳吵一架。兩人的婚禮就在負債中度過,給了20萬禮金的姜熊並沒有拿到相應的回禮,岳母居然說那房子就是嫁妝,一聽姜熊的臉都綠了,可他已成了砧板上的魚肉,李琳一臉委屈地看著他不吱聲,姜熊一把接過賓客的酒杯,猛灌了一瓶又一瓶,他爸看著揪心讓他別喝太多,他一把將他爸推開,冷笑了一聲。
深圳的夜又起風了,姜熊站在天橋上眺望著平安大廈,他並不想那麼早回家,不想為了幾塊錢又跟李琳吵架,也不想看她今天又買了哪個醜不拉幾的包,也不想再討論這個月的房貸誰該出多少錢,他想起第一次見李琳的樣子,安安靜靜的給他一種乖巧的感覺。
無疑深圳速度是這座城市的催化劑,每天都在鞭策著居民,只可惜這個速度一遇上薪水就失效了。姜熊盯著不斷漲價的物價,又看了一眼從不漲價的薪水,再了看自己越來越圓潤的肚子,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頂著房貸的壓力他自然而然地動了換工作的念頭,只是投出去的簡歷大部分都石沉大海。
在買樓前姜熊也曾打算換工作,但意想不到另一個運營經理突然被辭退了,加上禿頭高管一直都不喜歡他,他也一度擔心自己會被辭退,為了穩定地還房貸他選擇按兵不動。可如今每個月錢剛一到手就沒了,他連摸一下的機會都沒了。在負債累累的情況下,李琳向他提出想要孩子的要求,不過被他拒絕了,他試圖想了一下孩子的支出,剛在床上一抱李琳他就失去了動力,李琳穿上衣服不滿地盯著他,他換上一副嬉皮笑臉的面具不斷地哄了又哄。
為了躲避各方的催生,姜熊在公司裏越待越晚,他每天都會拍個公司的照片及發個定位給李琳,假裝自己在加班,兩人少了爭吵卻又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奇怪。光頭高管見姜熊主動加班,也就把前運營經理的爛尾專案扔給他,姜熊心中燃燒起十萬個不願意,無奈地默默接受。
事實證明別人嚼爛的東西能不接就別接,姜熊漸漸地發現這爛尾項目壓根就是個死胡同,再怎麼整也不會有好結果,他很想把球拋走,可無奈光頭高管盯上他了,因為此前他得罪了心胸狹隘的女同事珮珠,長得跟小豬佩奇似的,一副尖酸刻薄的樣子,全公司的人都不喜歡她唯獨光頭高管,畢竟她拍馬屁的功力是全公司最好的。
焦頭爛額的姜熊似乎失去了樂園,每天除了抱怨就是抱怨,連一起吃飯的同事也聽得不耐煩了,讓他閉嘴少點抱怨。站在湛藍的天空下,姜熊看著隨風搖擺的青草,一直路過的野貓在他褲腳上蹭了蹭,他蹲下想要摸一下,怎料野貓朝他咧嘴,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野貓直溜溜地消失在草叢中,他緩緩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想著偌大的城市裏並沒有人能理解他。
不知從何開始他跟李琳的吵架越來越多,能正常交流的話不超過十句,李琳委屈地跑回娘家,可他並沒有回去哄他,他岳母一氣就讓李琳跟他離婚,並表示姜熊一分錢也不會拿到。姜爸姜媽得知此事後,立即就訓斥他說他長那麼大還不懂事,讓他趕緊提些禮物去和解,姜熊不滿地吼了句要不是為了他們他也不會那麼早結婚。
也許結婚會能讓女孩迅速成為女人,從娘家回來的李琳並沒有試圖挽回這段婚姻,她直接就把離婚協議書往床頭一扔。當初她看姜熊挺會哄她開心的,濃眉大眼又白白淨淨的,除了身高其他跟她設想的男朋友差不多,因此不管她爸媽反對她也只願嫁姜熊一人,可她從未想過自己換來的是一段失敗的婚姻。
回到孑然一身的姜熊,拉黑了他爸媽也拉黑了他前岳父岳母,他並沒有聽他爸媽說去追回之前還的房貸,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跟個壞掉的機器一樣,死死地躺在那盯著天花板。
姜熊垂頭喪氣地回到公司,光頭高管對他幾天不上班深感不滿,一起吃飯的同事悄悄告訴他,他不在的時候珮珠又瘋狂地在打他的小報告,他瞥了一眼珮珠暗想這種賤人怎麼會有人願意娶,她老公可真慘。剛坐下沒多久,光頭高管就把他叫進辦公室,以爛尾項目做不好及逃班為由辭退他,他站在那對著光頭高管冷笑,笑得光頭高管毛骨悚然喊了句滾出去。
人來人往的科技園仍舊熱鬧非凡,可姜熊的心中已暗淡起來,他回到了許久沒去的小酒吧,認出他的店員問他怎麼那麼久才來,他沒有答話點了一打啤酒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啤酒的澀味不斷地在他舌尖翻滾,似乎是要告訴他生活哪有容易的,他咕嚕地灌下一瓶又一瓶,他並不喜歡這種味道,可他覺得活著不必太清醒,過於清醒只會讓他喘不過氣來。
還沒離婚前,姜熊是不可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這喝酒的,就算前妻出差時他也得拍照發定位讓他前妻得知他是跟男性朋友在一起,而不是女性朋友。基本上每次酒局他都在跟人抱怨前妻的種種任性,他的同事也曾問過他既然那麼不好那為何要結婚,他只是哀歎都是他爸媽逼的。或許在他心中他早就猜到自己的結局,但他始終不願意承認,他又猛灌了幾瓶啤酒,酒館的燈開始晃動起來,這城市的人也忽然變得躁動,他一個踉蹌被一穿著白襯衣的眼鏡男扶住,襯衣上傳來一股薄荷的清新味,姜熊定了定神,兩人皆靦腆地相視一笑。
深南大道上的彎月再次照進路人的胸脯,悄悄地窺探每個人的心,有人急急忙忙地趕最後一班地鐵,也有人跌跌撞撞地扶著牆在路邊嘔吐,還有人精力充沛地邊熬夜邊喝養生茶,互不認識卻又出現在同一個時空內,或許一句勾搭即可打破陌生人的隔閡,可只有月亮才知道。1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hEKD5dKR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