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四號是奧黛塔待在聖彼得堡的最後一晚,她對那一晚格外印象深刻:那一晚特別冷,她卻興奮得靜不下來,和列西在壁爐邊聊了好久,遠遠超過了平時的睡覺時間,才被氣沖沖的杜尼亞莎從育兒室裡趕回臥室。
即便有母親和瑪莎協助,奧黛塔還是在最後一刻才打點好行李,並且把心愛的娃娃莫提亞和菲努奇卡兩兄妹也一起帶上,當作一趟小小的冒險。她決心要跟緊父親,弄清楚大人的工作到底是什麼,然後回來告訴母親,或許,只要母親更了解父親不在家的原因,就可以讓母親不那麼對父親生氣了。
而且⋯⋯她也想保護爸爸。
奧黛塔抓緊小手帕,像護身符一樣壓在胸口。她仰躺在床上,把天花板上的八角形紋路當作了許願井,默默祈禱著。從罷工遊行結束後的隔天,這個念頭就深植在她腦海裡,好似橡果終於熬過了寒冬,在接觸到第一縷陽光的那一刻便開始抽芽生長。
她不希望再看到爸爸受傷了,也不希望爸爸像那位副官先生一樣撞得頭破血流。就像爸爸在那天把尼基塔留在家裡好保護他們一樣,她也想為爸爸做點什麼。
在那個動盪的星期日之後的幾天以來,她難得能睡得一夜好眠。沒有斯芬克斯狂舞的惡夢,也沒有呼吸難受的絞痛,而那看不見模樣的鳥兒,在高處溫柔地歌唱著母親曾唱過的搖籃曲,彷彿母親真的守在她床邊一樣,她甚至能感受到有雙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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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小的老鼠像金星一樣,
從起浪的海岸平安登陸,
輕巧而自在地安居著。
我小小的老鼠像彩虹一樣,
是那場疲憊陣雨後的明亮虹彩,
讓世界充滿香草繁花、鬱鬱青蔥⋯⋯(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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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帶著堅決的意志、期盼雙親重歸舊好的理想,以及一對充滿好奇心的娃娃作為旅伴,奧黛塔告別了親愛的家人和朋友,和父親一同搭上前往莫斯科的火車。只是抵達舅公家,接受麗茲舅媽的盛情款待,卻在會客室看見神情冷漠的帕夫羅維奇姊弟時,她終於慢半拍地意識到這項計畫的壞處:她每天都會見到瑪露夏和季馬,還得和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但作為一個勇敢的大女孩,奧黛塔可以面對這麼一點點的不如意。而且再過五個月半,她就要滿九歲了!九歲的大女孩才不害怕惡霸!她抱起莫提亞和菲努奇卡,鼓勵他們要擁有獅子的心,並暗暗希望自己也是如此。
高傲的莫斯科和彼得堡一樣擁擠又嘈雜,莫斯科的生活也和彼得堡的生活一樣充實而忙碌。每一天,奧黛塔努力爬起床後(沒有瑪莎幫忙,這真的是項困難的任務),得先跟著麗茲舅媽一起作晨間禱告,寫起小山般的邀請函和信件(奧黛塔只負責區分收件人和裝填信封)。
之後,她還得再跟瑪露夏一起上一小時的法文──這讓奧黛塔頭痛不已又不敢抱怨,她原本還小小僥倖,在莫斯科可以逃離傑金斯先生和他的短鞭的,卻還是不得不面對陰性和陽性的詞態變化,以及瑪露夏半帶嫌棄、半帶嘲笑的目光。而她得熬過這一切,才有機會在午餐前同舅公和父親說上兩句話,如果他們沒有趕著用完餐就立刻出門。(註2)
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有彷彿永遠寫不完的信,以及永遠聯絡不完的親朋好友,而且還很不巧地遍佈整個歐洲。伊麗莎白卻恍若樂此不疲,嫻熟地在英文、法文、德文和俄文間切換書寫。關注遠方親友的同時,她不忘管理克里姆林宮(註3)的大小事,確保一切如丈夫謝爾蓋期望的井井有序,並一面關注姪子女們的日常起居,一面籌備兩週後即將要在莫斯科大劇院舉辦的音樂會,更不要提還得親自拜訪軍醫院,以及和各式各樣的慈善組織商談開會了。
奧黛塔被這一切弄得暈頭轉向。獅子的心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要俐落又熟捻地完成這一切,得像特里格拉夫(註4)一樣生來就擁有三頭六臂才行。而伊麗莎白卻始終能保持高雅的儀態,優雅得不可思議。
「黛特琳娜,妳累了嗎?」
奧黛塔悄悄打了個呵欠,不慎被麗茲發現了。她故作鎮定搖搖頭,反問道:「舅媽,妳一天要寫多少信?」
「一天至少有三封,有的時候要寫十五封。」
「妳為什麼這麼忙?不能找別人幫忙嗎?」她詫異地睜大眼睛。
「噢,這是我的責任,不能交給別人做的。」麗茲放下紙筆,用手帕擦拭手指上的墨漬。「只有這個時候特別忙而已,而且,妳已經在幫我啦?」(註5)
奧黛塔張口又閉起,她自知她根本沒幫上多少忙,不免有些難為情。她溜下自己的小凳子,往麗茲身旁偎過去,輕輕摸著麗茲戴著戒指的纖手。小小的藍寶石襯托她膚色白皙、指節柔美。
「妳這樣好辛苦。」
「如果我做的事情能讓其他人少辛苦一點,那就不辛苦的。在好事上要富足,甘心施捨。(註6)像妳母親以前在醫院工作時也很辛苦,直到⋯⋯」
聽見有關母親以往的工作,奧黛塔敏銳地抬起頭來,即便麗茲及時打住,反倒讓她更好奇了。
「妳想要寫信給家裡嗎?寫完信後就能吃午餐了。」麗茲匆忙地轉移話題。
「好。」奧黛塔乖巧地應聲,拿起鋼筆和信紙,而麗茲則為了其他庶務,跟著前來通報的管家離開了書房,留下她一人在書桌前。
出門前,她答應了母親要寫信報平安,她每天都寫一點,然後每三天寄一次。奧黛塔仔仔細細地檢查過內容,確認已經把這三天以來的經歷都寫上了,並請母親代替她向朋友們問候──她看見麗茲舅媽在信上的最後都是這樣寫的。要把信封裝前,她又匆匆寫下一張便籤,指名要給姊姊,然後回頭再給母親的信加上幾句。
「奧黛塔,要上法文課了──妳在寫什麼?」瑪露夏無精打采地走進書房,發現專心伏在書桌前的小女孩,目光頓時為之一亮。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衝過來,伸手搶過信,鋼筆連帶被甩到了地上。奧黛塔被嚇得措手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瑪露夏拆開信紙,還大聲唸出內容:
「親愛的媽媽,我到莫斯科了!莫斯科好冷,可是沒有聖彼得堡那麼冷和那麼濕,希望天氣很快就會變暖,這樣我們就又可以到戶外散步了。舅公家一切都很好,如果我不用讀法文就更好了,法文真的好難⋯⋯」
瑪露夏故意把聲音拉得又細又尖,模仿信件上孩子氣的口吻,在唸到「爸爸都不讓我和他一起出門」時還冷笑著。奧黛塔整張臉都紅透了。她想拿回信,但快滿十五歲的瑪露夏長得比她還要高,即便她使勁跳上跳下、追著對方跑,仍然搆不到少女高高舉起的雙手。
「瑪露夏,快還給我!」奧黛塔氣急得快哭了,只是她一點也不想在瑪露夏面前認輸。瑪露夏雖然沒有再大聲唸信,但似乎很享受地看著她焦急的模樣,讓奧黛塔只能更死咬住嘴唇,不讓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飆出來。
為什麼舅媽偏偏在這時候不在呢?為什麼大人總是看不見呢?她感到一陣無助的委屈湧上,但一想起母親和麗茲舅媽努力勸慰卻仍難掩為難的臉龐,想起謝爾蓋舅公和父親動怒的樣子,那股委屈便又轉化成愧疚,讓她難受得快要喘不過氣。
要冷靜,黛特琳娜,要冷靜。妳是個成熟的好孩子。她抓住口袋裡的小手帕,緊緊揉在手心裡,默數十秒,努力說服自己鎮靜下來。再寫一封信給母親就好了,要寫得比原本的更好。
她深呼吸,回到書桌前把自己的文具和信紙都抱進懷裡,像風一樣地跑出書房,只留下一個不流淚的倔強背影給愣在原地的瑪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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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這段歌詞取自克莉絲蒂・羅賽蒂的詩〈老鼠〉,只有略為改動一部分。
註2:這個時代的俄羅斯上層社會習慣九點左右才起床,中午時才吃第一餐。用餐時間約是一小時,如果謝爾蓋依照其父親亞歷山大二世留下的皇室習慣用餐,可能只有五十分鐘可以吃飯。
註3:當時的克里姆林宮是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就任莫斯科總督時的住所。
註4:特里格拉夫(Триглав)是曾流行於波美拉尼亞與波羅的海地區的三頭神信仰,融合了斯拉夫神話中的三名主神:雷神佩倫(Перун)、火神斯瓦羅格(Соварога)、以及太陽神達日伯格(Дажьбо́г),掌管天堂、人間和地獄。奧黛塔在這裡誤以為這個融合神有六隻手。
註5:對話當下的時間是一月下旬,而俄羅斯的社交季節是十二月至隔年的二、三月,持續至謝肉節與大齋期前。在這段時節,聖彼得堡和莫斯科等大城市會舉辦各種舞會、音樂會和戲劇演出。
註6:提摩太前書6:18,「又要囑咐他們行善,在好事上富足,甘心施捨,樂意供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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