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時工作會議還在進行中,話題似乎仍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卻又像是與之前討論的面向全然不同,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追究這個好像也沒意思,老闆自顧自講著兩個禮拜前佈展結束的工作細項檢討,口沫橫飛,感覺每個部分都很重要,可依照老闆忘東忘西的頻率跟永遠不曾改變的那套說詞——「方環妳要多變通,要靈活一點,不要那麼固執⋯⋯」如果可以,方環也想和沒有經濟壓力的中年男子一樣到處高談闊論,可惜這不是單靠努力便能辦到的事情,辨公室中央的大木桌把在場三個人分隔得老遠,對面的佳芳認真寫著小記事本,筆桿頻率像拿丸鑿在木料上挖啊挖的,是專注認真時才會出現的動作,可惜的是佳芳只是打工性質,一週出現三天半,認真歸認真,但不好交派繁複又冗長的文書處理或其他作業;前陣子開始跟著老闆學習、卻被扔到這裡來的⋯⋯方環甚至不記得對方名字,總之她也還沒到,依舊維持著半神隱的狀態,她重心放在準備室內設計的證照上,和課程或展覽相關的一概不過問,沒有人知道她人在哪裡,又會在何時現身,該出現的時候能準時露面就該偷笑了,他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只是學習,連實習都稱不上。
方環有時會懷疑工作室到底是怎麼運作下去的,原本只是單純的木工教室以及場地租借,但老闆為了拓展業務,同時接了許多不同地方的案子,因此常常出現不到半小時就又趕往下一處,但他跟哪個單位談了什麼卻又總是忘記告知,各種案件的大小瑣碎處理便落到方環頭上,每週都會冒出必須替老闆趕出緊急備案的情況,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了好一段時間,加上其他業務諸如粉絲專頁經營、開設課程準備、木藝產品設計、以及接了縣府標案後三不五時出現叮囑要求的承辦⋯⋯「事情都是誰完成的啊?大概是木工教室小精靈之類的吧!」方環忘記是誰跟她說的,像哈利波特裡的多比,總有辦法在時限內拼命將所有事情打理好,但在她模糊的印象中,多比不總是在哭嗎?
胃部隱隱作痛,明明來不及買早餐,怎麼還是有些脹氣?酸臭卡在胸口和喉嚨之間,她甚至有些想吐,隔著口罩偷偷乾嘔了幾下,老闆問了句「還有別的事情嗎?」才將她不知飄往何方的神給拉了回來,搖搖頭,起身恭送老闆的白色小發財揚長而去。
工作室大致區分成兩個區塊,三分之二作為木工教室擺放器械,剩下的留給辦公區域,關起隔開木工教室與辦公區域間的拉門,方環抬頭看了看時鐘,九點四十幾分,等等先打好預計下週開課的資料、展覽場地接洽、粉絲專頁辦的抽獎活動要收尾了、還有明天的手作課程材料先準備好,她又打了一個嗝,少許酸液隨喉間肌肉擠壓而上,先吃點胃藥好了,不確定抽屜裡還有沒有剩,拉開,剩下最後一包。
「妳肚子不舒服嗎?」佳芳開口問道,和平時一樣的敏銳觀察。
「嗯,脹脹的。」
「有吃早餐嗎?我看妳早上匆匆忙忙的。」
「沒有。」方環回道,對佳芳沒什麼好隱瞞的。
「會不會是因為太餓所以胃酸跑出來了?我記得這裡有⋯⋯」往拉門邊長桌走去,佳芳伸手翻找架上包裝,「地瓜酥、薯片、蘇打餅⋯⋯有想吃的嗎?」
「蘇打餅乾好了,不要太刺激的。」
「來。」
「好。」接過一袋三片的小包裝,方環雙手指腹撕開其中一側,平時不會特別注意的麵粉氣味撲鼻,她皺起眉頭,這是能吃的食物嗎?
袋裡的薄餅看起來還在保存期限內,拇指和食指捏出其中一片放入口中,還沒碰到嘴唇,胃裡翻騰的臭酸不知何故按捺不住,全衝進上顎和鼻腔裡頭,她來不及移動腳步,哇啦啦啦——
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磁磚地面一大灘混濁的淡黃之中有好幾縷頭髮一般的黑絲,黏滿木屑的運動鞋濕潤一片,上次吐得如此誇張是幾年前自己在家喝太多啤酒,半夜奔進浴室清空肚腹裡能裝的所有東西,身體似乎還不肯放過她,第二波酸液湧上喉頭,她拔腿撞開拉門,胃部肌肉收縮筋攣,將燒灼食道的液體澆灌在門外的草地上。
「哇啊啊!妳還好嗎?」跟在身後的佳芳驚叫出聲。
「⋯⋯不知道。」
她沒有辦法多說什麼,雙腿一軟蹲在門邊。
那天是方環進工作室一年多來第一次在辦公室午睡,中午十二點牆上的鐘一響,她整個人便癱軟在桌邊,渾身不對勁,工作進度嚴重落後,但她連向佳芳道歉的氣力也沒有,吃不下任何食物,連食物的氣味也難以忍受,很久沒有這麼不舒服了,額頭壓迫手肘抵著桌面,不到幾分鐘便失去意識,像坨癱軟濃稠的污泥,叫也叫不醒。
漏接了幾通電話,終於從無意識的深淵回到現實世界時已是下午一點半左右,眼皮像是被特別黏稠的眼屎給牢牢固定住似的,方環用盡全力撐著上半身脫離桌面,拉門半開著,有個短頭髮的男人站在桌旁,不知道和佳芳在說些什麼,是要來上課的嗎?還是有什麼其他事情?她喉嚨乾得要命,可身體似乎不允許她喝水,嘴唇稍稍沾了杯緣一小口,馬上又有一股酸氣從體內衝了上來。
「還好嗎?要我載妳去看醫生嗎?」
「嗯?」她用力瞇起眼,但怎樣都看不清楚,「你是誰?」
「看來是真的生病了,」男人笑出聲來,嗓音有些熟悉,「好久不見,我張易璐啊。」
張易璐?方環愣了一下,但馬上在腦中搜尋到對應的對象,並不是什麼陌生人,她和張易璐國小一路同班到國中整整九年,或許是小男生小女生的生理性別差異,她們並沒有因此特別熟絡,反而是高中又在同一個數學補習班遇見之後一群人相約吃飯聊天,才發現彼此算聊得來,有一搭沒一搭的斷斷續續互動橫跨大學時期,直到出社會一陣子後的現在——「那個張易璐?你不是在台北嗎?有空回來?」
「喔,回來半個月了,不回去了。」
「⋯⋯咦?」她想起張易璐這幾年都在台北上班,詳細是做金融業?還是科技業?那種行業可以說辭職就辭職嗎?
「對啊!台北租房子超貴,又存不到錢。」
「嗯。」
「所以我就回來了,將將!」
語尾的狀聲詞有些多餘,方環選擇直接忽略,慢慢向後仰靠在椅背上,動作太大就會頭暈目眩,她手裡抱著茶杯不敢亂動,「那你來這裡是要上課嗎?」
「喔對啊,閒著沒事。而且我想說妳在這裡,我還順便帶了咖啡,但妳好像不能喝。」裝咖啡的提袋發出摩擦聲響,張易璐拿出其中一杯給了佳芳。
「對,我先不用。」
「好吧!下次再喝。」
「嗯。」原本打算就此結束對話,但方環越想越不對勁,「等一下,你不用工作嗎?」
「嗯?我辭職了。」
「喔,對。」
「這對話剛剛好像出現過了。」
「我頭昏昏的,」方環擺了擺手,「那你怎麼知道這裡?」
「粉專看到的,但我其實沒有很仔細看,想說平日妳應該在,就來了。」
「那⋯⋯要上什麼課程嗎?」
「有什麼可以上?」
佳芳聞聲送上一本資料夾,裡頭裝了各種課程的A4版海報,木製湯匙、叉子、奶油刀、托盤、砧板,以及學習用車床製作花器、燭台、木碗木盤、鋼珠筆⋯⋯
「我們還有雷雕應用的課程,可以雕杯墊或門牌,然後每個禮拜四的傢俱課是台東的老師上來上課,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如果有興趣報名要等下一梯開課。」佳芳補充說明。
「主要是用什麼木頭啊?」
「主要是台灣杉跟柳杉,因為我們有跟林務局合作,所以會使用很多國產材當作木料,如果要材質硬一點的也有相思木跟櫸木可以選。」
「這個一人就開課是?」
「這我們的新方案,只要一個人就可以看想上什麼課就上什麼課。」
「這麼好?」
「對啊,不過還是要看我們這邊時間會不會衝堂,如果剛好卡到原本的既定課程,那也沒辦法同時上其他的課。」
「卡到⋯⋯」張易璐像是聽見了什麼關鍵字,若有所思看著椅子上虛弱的方環,方環注意到他的視線,眉頭咻的一聲皺了起來。
「⋯⋯什麼?」
「沒,」低頭將注意力放回桌上資料夾,張易璐對佳芳說道,「那我來學做湯匙好了。」
「那有什麼想要的時段嗎?」
「我可以每個禮拜來學做不同的東西嗎?」
「可以啊,如果你有時間,我們也沒有撞到其他課程的話。」
「好啊!那⋯⋯」張易璐抬起頭來,「方環妳真的不去醫院嗎?」
「妳可以先去,這裡我再處理就好。」佳芳在一旁補充,語句也拋向了方環。
「嗯,我把手邊的東西做完再去。」
「妳可以吼?」
「嗯。」
「真的?」
「嗯。」方環沒力氣表現煩躁,放下和原先差不多水量的茶杯,「你今天打算上什麼課?」
「那就,有沒有比較簡單的,先從簡單的開始吧!」
陳建佐新作《外方》(獲花蓮縣文化局補助)於112/12/6上市,或可填寫此表單直接與作者購買。1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VxflaYl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