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憶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是夢,卻也不是夢,不如說是他的回憶、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轉捩點。
那年的夏季尤其酷熱,烈陽炎炎,因此盛文帝帶著皇后妃子和各皇子世子等北上到宸陽城的行宮渡假避暑。
宸陽行宮位置本就處風水寶地,又是出自當代名匠之手。宮殿雄偉美奐不必說,樓宇古典風雅、雕裝精細,開窗便可眺望遠方如墨如鏡的山水,連御花園內的湖池花株也格外講究,稱得上是大淵最浮華繁麗之處。
身為皇子伴讀的江憶也跟著。不只他,他父親也就是江太傅也在其中。
一天下午,盛帝開放獵場讓皇子們和貴族子弟狩獵,活動活動筋骨。宸陽行宮的獵場自然也是頂級,裡面有無數珍貴草藥,亦含許多珍奇異獸,對於愛好打獵的大好男兒來說無異於是瑰寶之地。
雖然皇帝表面上說是自由行獵,但眾人無不想在天子面前展現身手風采一番,個個卯足全力尋找稀獸。
那時江憶年方志學之年。雖年僅十五歲,但他已承襲林將軍百步穿楊之技,出手有力、弦無虛發,是男兒仰望、眾望所歸的對象。
然而他對射殺小動物,爭武之舉沒什麼興致,恰好獵場樹多,他狩了幾隻雉雞藍鵲做做樣子後便找棵樹涼快去了。
他在樹上枕頭小憩片刻,在微微徐風中他敏銳捕捉到一絲熟悉的鈴聲。
是太子馬側的風鈴!
那鈴乃皇上所賜的保命鈴,人聽定心獸聞頭脹,太子很是喜愛便把它別在他最愛的白兔馬馬鞍上。
此種風鈴一般只會發出細碎聲響...只有當馬匹受到驚嚇或反應劇烈時才會有如此震顫。
江憶立即起身策馬,迅捷的穿過重重樹林,疾往傳聲處。
太子有危險!
另一頭,聞裕入園便積極開始尋找目標,一路上成果也豐碩。
他尋思著狩隻玄狐獻給母后做大氅,或是獵個奇獸讓江懷玉當作新的雕刻樣物。
那個木藝癡應該會高興的愛不釋手吧。
思及此,他不禁嘴角微揚。
「....嗚哇!」聽到慘叫聞裕抬頭,只見眼前空地有一隻聖獸白錦虎。
白錦虎是大陸上極稀少的虎種,牠佈滿如雪白的毛,連眼瞳都是銀白色,全身上下唯一不是白色的地方就是額間亮黑的十字胎記。在大淵白錦虎被視為聖獸,帶國運昌隆領國泰民安,是極崇高的象徵。
此刻,那隻白錦虎面目兇惡、身體匍匐且利爪全開作備戰狀態,低吼著戒備眾人。它的腳前有一名小宮女,似乎是拐了腳又被嚇得半死,趴在地板上動不了也不敢說話。
另一邊,他那稱不上兄長的兄長太子殿下聞旭正顫顫巍巍的想舉起他的弓箭。「不...不不要過來......我有劍!我...我用箭很厲害的!」他的寶貝白兔馬不知去向,他自己也是灰頭土臉的顯然被嚇得不輕,手劇烈顫抖弓都握不穩。而他身後幾個宮人也是面如土色倒了一片。
江憶一來就是看到這副場景。除了在場的聞旭、聞裕兩位皇子,聞聲趕來的還有禁軍統領、羽林騎軍副漣青和其他武藝高強的護衛。
有人來了,聞旭本就拿不緊的弓便應聲落地。他打著寒顫命令:「...救命,牠...殺...殺殺了牠...」
「保護殿下!」侍兵個個拔刀。
白錦虎被激怒,前爪重重踩在那宮女身側,嚇得她驚慌大叫。
江憶心裡咯噔,野獸被惹怒最忌尖銳的叫聲,無異於火上加油。果不其然牠仰天大吼,血盆大口的利牙就要要上那宮女。
就在此刻江憶見聞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聞旭掉在地上的弓,箭矢上弦「咻」的射向白錦虎。
「!」江憶心道不好。他急忙抓一隻筒裡的野兔一扔。野兔從白錦虎的面前擋下利箭,不偏不倚掉在牠腳前。
在他電光石火的動作間,聞裕瞥見一抹利色,「小心!」他急忙出聲阻止,但來不及了。
「唔嗯...」江憶悶哼,他左邊的肩膀中了一支沾了毒的銀針。毒性蔓延的很慢,但他能感覺得到毒性很強烈。然而事態緊急他管不了那麼多,趁著白錦虎被天外飛來的食物吸引、低撕咬野兔的空隙江憶拔出附近侍兵的劍,用劍柄狠狠抽向牠的頭部再封住了牠的穴道,白錦虎嗚呼一聲暈厥倒地。
「江憶!」他封了自己的穴脈防止毒性擴散,命護衛把白錦虎制伏。聞裕跑來。「太醫呢?快傳太醫!」
此時盛帝和江太傅也趕來了,「陛下駕到。」眾人參拜後便紛紛各司其職穩定情勢。
「小江,這...這是毒針啊!」徐適小聲的說。毒性侵蝕著他,江憶勉強點頭,「我知道,能否請徐太醫先幫忙保密?就說...是被樹枝割到就好。」針孔很小傷口不外顯,只看得到血滴,加上使針之人很狡猾趁著大家不注意從偏僻位置下手沒人察覺,還是先不驚動為好。
看位置推測,應該是有人刻意要把毒死那隻白錦虎,只是陰錯陽差打到他身上。
「江懷玉!」聞裕看著想發怒又不敢的樣子沉聲道:「不要拿身體開玩笑。」
他苦笑道:「我知道殿下,但是殿下也察覺到不對勁了吧,我們如果要查就不能張揚。」又向徐適道謝,「拜託了,徐大人。」
徐適搖了搖頭,終究還是從了他的話,但聞裕眼神就顯得不滿。
在徐適為他看傷之餘,江憶不斷偷瞄盛帝的表情。方才聞裕的舉動很明顯就是要殺了牠救人,還好白錦虎現下還算好好的,一切就看皇帝怎麼定奪。在他看來,盛帝是位明君,應該是能為聞裕開脫,只怕......
「啟稟陛下,臣有話要說。」先沉不住氣的是國舅煬季民,皇后的哥哥也就是太子的舅舅。
看來某些人要開始發作了。平時就到處抓二皇子小辮子,一定不會放過這次的機會。
「眾人皆知白錦虎乃我大淵聖獸,百年...甚至是千年不一見,傳說若是見得則可興國,見其血則會阻天祐、斷國運。今日在場各位都瞧見了,咱們二皇子殿下見著拉弓就想射殺聖獸之舉,實在是對聖不尊、有損國氣。殿下想在陛下面前得到關注,但也不能對著聖獸這麼幹啊。」他說的自信滿滿,聽了他一席話眾人有的開始竊竊私語。
江憶無言,這人真是能翻天覆地,把白的說成黑的黑的說成白的,胡謅一通也覺得有人信。他白眼,還有百年就算了,那個千年是什麼鬼,白錦虎稀有是稀有但也只是動物,又不是神仙。仗著自己皇親國戚長輩身份欺負別人家的孩子也不害臊。
而和禁軍對立的則是...
羽林騎軍副首漣青站出一步,「臣有話要說。」得到皇帝允許他道:「國舅此言差異。適才情況緊急危及性命,殿下此舉而是將宮人救於虎口。臣倒是覺得二殿下才十三,面對猛獸卻能處變不驚,具國之棟樑的英才特質。」
盛帝不置可否,反而是面向他道:「懷玉,朕信得過你,你說吧。」
「陛下...」煬季民開口,盛帝舉手打住他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中毒他有些頭暈,聞裕扶住他上前。他就著剛發生的事如實以告,最後又道:「白錦虎是我打的,殿下也是為了救人,與殿下沒有關係。」語畢,聞裕扶著他的手一緊。
煬季民急道:「哎呀憶兒不要都往自己身上攬,要不是射了箭何須你出手?況且那些下人賤命一條,就算被吃了也是他們高攀。」聞旭也急了:「阿憶你不用這樣的。」
江憶轉向聞旭,說:「殿下,我不能因為太子伴讀這個身份就有所不同,剛才大家也都看到了,不管過程最終如何打了白錦虎的是我,我會負起責任。」
語畢他感覺到扶著他的手一鬆,聞裕向帝王雙膝下跪道:「父皇,此事事出在我,若真要論罰,兒臣願擔其過。只是......」
「只是什麼?」
「...白錦虎興國一論終是傳聞,不是說天賜氣運不重要,只是國之興事在人為。兒臣相信一個朝代能否興盛取決於君王是否賢能英明、是否心繫天下還德政於民,讓百姓吃得飽穿得暖過上安穩的日子。」他頓了頓,「而帝王之尊之貴,正是建立在蒼生子民的辛勞上,正因為有農夫種稻產米、工匠建房、兵士衛國。下人如國舅說的賤命,但也是這麼一條服侍著宮內的生活起居。兒臣認為不管是何人,此命,應救。」
眾人眼光四異、低論紛紛。聞裕這番話說的鏗鏘,但也觸及許多自認高尚的達官貴族的逆鱗。
卻說到江憶心坎裡。
良久,文盛帝終於開口:「既然如此,就由裕兒你領罰吧。就罰你禁足三日,此事不得再議。」三日禁足是很輕的懲處,江憶不可置信的抬頭,隱約在帝王嚴肅的臉上看到一抹淡笑。「憶兒,這看你肩上有傷,怎麼回事?」
「勞陛下擔憂,只是狩獵途中我自己不小心被樹枝割到,沒什麼大礙。」
盛帝看了江太傅一眼,他的父親只是站在旁邊,沒有做任何評論。「讓御醫給你看看吧,莫要讓你父親擔心了。」
「謝陛下。」
完事了文盛帝便起駕回行宮,人漸漸散去。江憶忍著不適過去把那名瑟瑟發抖的小宮女扶起,對徐適道:「還請徐大人先替我照看一下這位姑娘了。」
「小江你的傷...」徐適瞥了一眼沉著臉站在一旁的聞裕,欲言又止:「等會兒馬上到醫房找臣。」他鄭重重申:「務必迅速。」
「會的。」得到江憶的承諾後他便先行告退。
聞裕臭著一張臉扶起頭暈的他回到行宮,路上一言不發,他只好找個頭開啟話題:「這針看著是特別設計過的,市面上沒有這種。若是要查...」
「不用查了。」聞裕第一次厲聲打斷他的話,「我不要你冒險。」
「可是...」
「沒什麼可是了,就是太子一黨。」他斬釘截鐵打斷他的話,咬牙道:「煬家那群賊子看不爽我很久了,你沒看到煬季民剛那副失望他的妙計沒得逞的狗樣,他那什麼破計畫他竟然敢。」
江憶努力保持清醒,但眼皮越來越重。
這時有人走來,是漣清。他面色凝重道:「殿下、江公子,漣清唐突有事想問問兩位,不知...」
「你是要問這個吧?」聞裕拿出那枚徐適從江憶左臂上取下的細針。看到針漣清駭然,隨後凝重道:「臣見江公子被襲,正是來和殿下討論此事。這針臣見過,乃煬家秘密製造的武器。」
「聞裕......」
「很好。」他冷笑,語氣透露著猙獰,「終於不用演了,很好。」還有一絲陰騭。「他敢傷你,很好。」
漣清似乎是被這不符合年紀的陰暗表情嚇到,但江憶已經看不清了。他撐不住,一頭栽進聞裕懷裡。
「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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