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靠近京城南門邊的一條巷子裡,停著一輛馬車。一個錦衣青年正站在拉車的棗紅馬旁邊,給馬梳理鬃毛,棗紅馬親暱地用臉蹭他。
「怎麼樣?我就說我梳毛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吧?不是吹的,凡是我伺候過的馬都對我服服帖帖。」青年得意洋洋,發現棗紅馬身上沾的灰蹭到了自己身上,暗叫了一聲糟糕。
買這身衣服的錢可是從白福那摳門的傢伙手裡忽悠來的,這下弄髒了,白福非嘮叨得他耳朵起繭子不可。
白氏位於江南,這百年來財運亨通,人丁興旺,隱隱有超過江南四大世家之勢,四大世家便聯起手來,暗地裡打壓白氏。白氏家主也就是這個青年的三叔祖白萬城,無奈之下,便想方設法地想要打開北方的商路。
這次運貨到京城,便是白氏好不容易勾搭上了一個京城大官,據說是一個大太監,讓他們運一批織品進京,若是質優價廉,便向朝中保舉,推薦他們做個皇商,到時什麼世家的榮耀都及不上這皇家的恩賜了。即便到時宮裡看不上,這位權宦也願意按約定的價格直接收了他們的貨。
這筆生意穩賺不賠,白氏自然是一百個願意。只是運送上有了困難。這批貨價值不菲,若是託給鏢局,便有可能會走漏風聲,四大世家從中作梗,到時帶了人假扮山賊,哄搶一空,白氏沒處哭去。
錦衣青年白銀楓是白氏主家的一個庶子,白氏人才濟濟,這種出頭的機會本不該輪到他,但他幼時在外邊長大,學了一身武功,這身武功不知放到江湖上是什麼水準,等閒二十個家丁都難近他的身。按照白家家主的見識,反正一家鏢局的鏢頭也不過如此了,便讓他陪著白氏最優秀的子弟白銀松一同進京。
沒想到白銀松走水路時暈船,上吐下瀉了好幾天,整支商隊不能為他一個人拖延了行程,白銀松便果斷做了決定,讓白銀楓代替他去京城,並命令自己身邊的管事白福輔佐他。
表面上是輔佐,其實說到底還是以白福為主,白銀楓做個傀儡。
這白福生怕白銀楓身分低微,別人不願意見他,耽誤了大事,便攛掇著白銀楓假扮成白銀松的模樣。白銀楓自然明白他的想法。
這件事一旦成功,帶隊的人必有大功,他假扮成白銀松,功勞就是白銀松的,萬一沒成,白福就揭破真相,說是白銀楓故意搗亂,壞了白氏的好事。
白銀楓一口回絕,只說自己和白銀松雖然說是兄弟,可早就出了五服了,白銀松唇紅齒白,可比他精緻得多,他又是練武之人,斷然沒有白銀松這個秀才的書卷氣,到時別人問他四書五經,定是驢唇不對馬嘴。
白福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這想法擺明了就是異想天開,不由得唉聲嘆氣。他又安慰白福,白氏遠在江南,京城沒幾個人認識,到時就說他是嫡子,別人也不知道。只是他衣服寒酸,看著不太像嫡子的樣子。
白福便拿了銀子給他買了一身綾羅綢緞,連靴子都換了一雙小羊皮的皮靴。買完以後才發現不對:既然京城的人認不出白家的人,那只要他們不提,便不會有人知道白銀松有沒有功名,到時只要他們不主動提起,他冒充白銀松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他再要去找白銀楓算帳,白銀楓卻翻臉不認了,還振振有詞地回答,白銀松雖然只是一個秀才,但還年輕,以後不愁考不上舉人進士,到時真相畢露,惹的禍事更多,不如一開始就堂堂正正。
白福心知白銀松體弱多病,考科舉這麼累,他連省試都未必能堅持下去,更別提進京趕考,所以根本沒有白銀楓所說的這種顧慮存在。但他知道自己用意必然是已被白銀楓看穿,只好放棄了,暗恨偷雞不成蝕把米,還被白銀楓騙去了一身衣裳。這身衣裳都是他們白氏最好的衣料所出,他回去稟告銀松少爺,恐怕要被銀松少爺責怪。
白銀楓和白銀松兩人雖然一同出行,但兩人關係卻勢同水火,白銀松看不上白銀楓粗枝大葉,只會舞刀弄槍,白銀楓反唇相譏,嘲笑白銀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完全是一隻菜雞。
這次花了這麼一大筆錢,想也知道會被銀松少爺責怪。
白福對白銀楓更加沒有好臉色。
白銀楓賺了一套衣裳,便沒去招白管事的眼了。
貨現在停在了京城外面,即將進城,白福帶了拜帖去拜訪王公公,讓白銀楓帶了一車最好的樣品,等約到了見面時間和地點,他們再決定在哪下榻。
京城物價極高,這一批貨本來就不怎麼掙錢,所以車隊還停在了城外。若是全運進來,單是進城費就夠他們受的,等到談妥了生意,王公公使些關係,他們再進城,或許就能省下一大筆。
白銀楓等到快到午時,進城的人越來越多,附近已開始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白福這才帶著兩個家丁,拉長著一張老臉過來。
白銀楓一看他的臉色便知道情況不好,不願意觸他霉頭,想假裝專心給馬梳毛,沒想到白福朝著他直接走過來了。
「怎麼辦?王公公要壓價五成,家主給的已經是成本價了,這明明是說好了的啊!怎麼忽然要壓價呢?」白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白管事是在與我說話?」白銀楓指指自己。
「這裡還有別人?」
「哦,我還以為白管事在自言自語,畢竟這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家主和王公公又沒簽定約書,當然可以變了。」
「若是略少一些還成,少這麼多,那位是、是怎麼個意思?」
「咱們是照著本錢給的貨,按的成本價,可人家覺得貴,指不定咱們賺了多少呢!反正咱們的貨都運到京城,壓一壓價,咱們要是能便宜,他們就賺了,就算不能五折,晾咱們幾天,咱們也就老實了。」
沒簽定約書,是最奇怪的,凡是做生意的人不可能考慮不到。只能說白氏為了攀上這棵大樹,已經根本不關心這點細節了。
「可是咱們這裡沒有做主的人啊!」白福哭喪著臉。
白銀楓思考了片刻,很認真的建議:「反正咱們的貨還沒進城,要不你去問問白銀松怎麼辦?路上遇不著白銀松,你就順著一路回家,問問家主怎麼辦?」
「這怎麼可能?一來一回至少兩三個月,這損失的人工錢,租倉庫的錢,咱們損耗不起啊!」
「那也不應該問我吧?我是個粗人,最多只能半夜跑去王家,幫你把人揍一頓出出氣。」
「使不得!」白福連忙讓他閉嘴,急道,「這可是京城,你小子不要命了?」
白銀楓笑了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白管事想必是有主意了,要不說來聽聽,大家合計合計?」
「我能有什麼主意?只能先租個倉庫,再到王公公那邊求情,想必王公公會理解我們白氏的苦處。」
白銀楓不以為然:「白家的貨遠超他人,他不識貨,難道京城就沒有其他人識貨了?既然咱們到了這裡,他不願買,咱們賣與別人便是了。」
「你懂個屁!這批貨定給了他,再與旁人豈不是得罪人?他是官,咱們是民,他拿捏咱們就跟貓弄耗子似的……」
白福壓低聲音罵了他一通,他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道:「我只是一個走鏢的,只要貨安全送到,就算是完成了我的分內之事。雖說答應了你們代替白銀松那小子去談生意,但現在人家不願見面,我也沒有辦法。你說怎樣就怎樣咯。」
這麼大一樁買賣,為什麼不是派白氏的長輩們過來談?他的生父白定熹雖然因為年輕時放蕩風流,縱情縱欲,前些年得了卒中,癱瘓在床,可是還有那麼多精明能幹的叔叔伯伯能堪大用。
白銀楓有點不明白三叔祖的想法,但他知道官商勾結是個深坑,白氏絕對是在玩火,好好地在江南做第五富不好嗎,怎麼三叔祖年紀越大心氣兒反倒越高了。
白福又嘮嘮叨叨,白銀楓目光四處游移,完全心不在焉。忽然眼角似乎看到了什麼,他愣了一下,驀然轉頭過去,卻見一個穿著淡黃道袍,頭戴羽冠的道士施施然地路過巷口。
白銀楓拔足狂奔過去,無奈人潮擁擠,他越是著急,越是被堵得嚴嚴實實,還有挑擔的、賣糖葫蘆的、賣油條豆漿的,被他擠到的好幾個人指責他走路不長眼。
他一邊道歉,一邊往前邊擠過去,唯恐那人走遠,不由得大喊:「阿霧!阿霧!唐曉霧!」
好不容易擠出巷口,張惶失措地左右張望,只見那年輕道士正站在不遠處,俊目修眉,唇角似乎總帶著一抹似笑非笑。
他應是聽到了白銀楓叫他才停下的。
白銀楓知道自己這次終於沒有認錯人。八年的分別,八年的找尋,他終於又重新見到了他。
激動令他一時無法言語,他疾步過去,緊緊抱住了唐曉霧,直到確認了懷中確實有一個人,才鬆開了手,仔仔細細地看了幾眼,露出了笑容:「阿霧,真的是你!」
「阿楓,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你。」
唐曉霧的聲音有一種靡麗的質感,卻和他身上的道袍並不違和,彷彿一個氣定神閒,遊戲人間的仙人。
分別時兩人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唐曉霧從當年的一個粉雕玉琢的童子,變成了今日的翩翩公子,五官比以前長開了很多,但樣貌和氣質基本沒變,所以白銀楓一眼就將他從人群中認了出來。
白銀楓引起的少許混亂,使得街上很多人將目光移到他們身上,看到一身錦衣,腰間還掛著一口長劍的白銀楓宛然一副紈褲子弟的模樣,便不由得眉頭一皺,當看到道袍裝束的美男子時,便都是紛紛讚嘆了。
京城的百姓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不會因為一個美男就大驚小怪,畢竟狀元騎馬遊街都不知道見了多少次,因此都只是佯裝不經意地瞥上幾眼。
白銀楓更是從小就習慣了唐曉霧的鶴立雞群,所以關注點完全不在這上面:「阿霧,你怎麼出家了?是混不下去了麼?怎麼沒來找我?雖然咱們說好了,等我安頓好了就回谷帶你出來,可是我一時脫不開身,你也可以來找我的啊!」
唐曉霧同時也在打量這位多年不見的舊友,仍如以往那般精力旺盛,劍眉星目,比當年多了幾分男子氣概。身上的綾羅薄了一些,又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衣襟口處微微敞開,飽滿的胸膛隱約賁起,麥色的肌膚顯露出完美的弧度。
唐曉霧的目光微微一凝,隨後若無其事地移開。
「我去過白家,但他們說,沒有你這個人。」唐曉霧淡然地道。
白銀楓氣惱道:「他們胡說八道!當時白氏的人找我回去,我還以為是做少爺,很快就能站穩腳跟,把你帶過去。沒想到我一到主宅,就被關在後院,一直不能脫身。等我練成武功,偷偷跑回谷外,卻不懂陣法,找不到進谷的路。這些年我去了好幾次,都沒找到你,沒想到在這見到你了。」
他摟住唐曉霧的肩膀:「阿霧,你這麼瘦,一定沒好好吃飯吧?以後跟著你楓哥,只要你楓哥有口吃的,絕不會讓你餓著!」
「又來了,你比我大嗎?」唐曉霧哼了一聲,「叫霧哥!」
「比你大兩天也是大好不好?」
「早產的不算數!」
又像兒時一樣,輕易就能為這個話題吵起來,初時相見的尷尬氣氛似乎一掃而空。
白銀楓本來是沒這種尷尬的,但是唐曉霧見到他時的驚訝大於喜悅,卻讓他感覺到了這種距離感。但他也能理解,好幾年不見面了,再怎麼關係好的朋友,剛開始都會有點生疏。
要是遇到的是其他人,他可能也會一樣,但唐曉霧與他的情分不同,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唐曉霧的親娘是他乾娘,兩個人性情又相投,簡直比親兄弟還親。
當年白銀楓的母親余若青本是小家碧玉,愛上當時在做行商的白定熹,不顧家裡的反對,執意跟隨白定熹去江南。沒想到白定熹早就有了正房夫人,連小妾都有好幾個,只是還沒有孩子。她大感受傷,想要離去時,腹中已是有了身孕。白定熹好不容易有了個孩子,大喜過望,對余若青又甜言蜜語起來。
余若青被他軟硬兼施,困在主宅,月份漸漸大了。這個時候,白定熹的夫人也有了身孕。沒多久,其他小妾也有了身孕,就跟雨後春筍似的。
子嗣這種東西,沒有的時候,抓心撓肝的想要,多了又嫌煩,這還沒生下來,白定熹就已左右支絀,不甚其擾了。
他風流成性,對每個姑娘都是真心的,每個姑娘也是真心地為他拈酸吃醋,吵鬧起來更是一團烏煙瘴氣。
余若青和其他人不同,是被白定熹騙回來的,白家看守她已不怎麼用心,她便帶著七個月身孕離開白家主宅。她身嬌體弱,不辨方向,又動了胎氣,便倒在了半路上。
適逢唐曉霧的母親鍾絮採藥路過。本來長生谷遠離江湖數百年,江湖上對他們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們也很少涉足武林,鍾絮雖然醫術精湛,但幾乎從來沒有出手救過誰。
只因彼時她身懷六甲,即將臨盆,偏偏丈夫又不在谷中。看到一個同樣有孕的獨身女子,便不由得心中起了憐惜,將難產的余若青帶回長生谷。
鍾絮發現她時已錯過了最佳救治時間,本該是余若青難產,一屍兩命,費盡了鍾絮一番心血,才將嬰兒救活了,余若青沒能留下隻字片語就撒手人寰。
或許是勞累過度,鍾絮沒過兩天就分娩了。她初為人母,對白銀楓也是一片慈愛之心,對兩個孩子幾乎是一視同仁。
她並不知道余若青是怎麼流落到此,只把一個刻著「白銀楓」三個字的金鎖片給他,告訴他,這可能是他的名字,因為余若青臨終前緊緊捏在手裡,把金鎖片都要捏成一團,她辨認了很久才認出這仨字。
白銀楓懷疑自家生母根本就是想毀屍滅跡,故意不想讓人認出來。只可惜人去得匆忙,這一切的疑團都變成永遠的謎題了。
自己和母親一樣被白家的人騙回去,這事說出來太尷尬了,白銀楓也不願意多提。
他摟著唐曉霧的肩膀說:「你看我現在比你結實,你是不是又像小時候一樣不愛吃飯啊?」
「誰不愛吃飯了?」
「我記得乾娘給咱們盛一樣的飯菜,你經常沒我吃得快,還讓我幫你吃。」
唐曉霧立刻就回想起來了。
小時候他什麼也不懂,真以為這傢伙是自己親兄弟來的,直到三四歲開始記事,母親才告訴他們,白銀楓是山谷外面的人,不是她親生的孩子。
唐曉霧當時很鬱悶,明明一個親生的,一個非親生,娘卻當成一樣的來看待,他到底還是不是她的親兒子?
白銀楓當時還傻乎乎的不明白什麼意思,鍾絮讓他叫乾娘他就叫乾娘,都不帶半點委屈的。
鍾絮從心裡喜歡白銀楓這種性子,當天晚上加了菜,給白銀楓和唐曉霧一人一隻大雞腿,說是認白銀楓做乾兒子辦的酒。
唐曉霧氣得當天晚上吃不下飯,鍾絮就激唐曉霧說:「你看小楓吃得多快,再看看你,真慢!」
白銀楓一聽,吃得更快了,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唐曉霧氣得暗想:這可是我親娘,她這麼說只是想要我吃飯而已,才不是真的想誇你!
小小的白銀楓好不容易吃完,臉上還黏著幾粒米飯,奶聲奶氣地說:「小霧弟弟,吃不完我幫你呀!」
你這個笨蛋,誰要你幫!唐曉霧含冤負屈地把那碗飯吃完,那次吃飯簡直成為他一生的陰影。
母親還對他說:「曉霧,你以後要和小楓做好兄弟,知道嗎?」
他氣哭了:「我不要,不要和小傻子做兄弟!」
母親乾咳了好幾聲:「娘叫他『傻小子』,是親暱的叫法,他不是小傻子。而且傻小子也不是你叫的。」
「就是小傻子,就是小傻子!」唐曉霧哭著大喊,被母親捉住了,狠狠打了一頓屁股。
那次過後,唐曉霧對白銀楓客氣了些,不過白銀楓根本沒覺察出有什麼區別。兩個小孩上樹掏鳥蛋,下河撈魚,成為了關係很好的玩伴。
幾年後,鍾絮得了一種怪病,吹不得風,終日待在房中,直到去世前,鍾絮仍然沒能等到她的夫君回來。
她臨終前單獨把兒子叫到房中,說了很長的話,告訴了他關於長生谷血脈的一個驚天祕密。
埋葬完母親以後,白銀楓自告奮勇,要幫唐曉霧找爹,於是兩個孩子結伴出了山谷。
後來又遇到了許多事,白銀楓遇到了白氏的人,被他們認了回去。
唐曉霧說去江南白家找過他,其實並沒有去,只是偶遇過白家的人,順口問了一句罷了。
母親臨終前告訴他的祕密,還有後來闖蕩江湖遇到的事,讓他一直心生警惕。白銀楓跟著白家的人離開,唐曉霧一開始十分不適,但後來見白銀楓久久不來,便知他是失約了。
他便開始疑心白銀楓早就想走了,不然當初在山谷,兩個小孩互相扶持,並不是不能活下去,為何白銀楓主動提出幫他找爹?
如今白銀楓又開始出現在他面前,不知他是不是後來聽說了長生谷有長生術,所以才苦苦尋找他?這次重逢,究竟是巧合,還是處心積慮?
當下唐曉霧聽白銀楓提起往事,心念斗轉,臉上多了幾分笑意,捶了他一拳:「我又沒讓你幫忙,你偷吃我的飯,還有理了?」
「是嗎?」白銀楓一臉困惑,對小時候的事,他記得不太清楚,不過乾娘告訴過他,他剛出生時又瘦又小,乾娘都以為他要活不下去。
剛開始乾娘讓唐曉霧叫他做哥哥,唐曉霧十分不願,兩人兄弟之爭至今都沒出一個結果。但是五六歲時他就長成和唐曉霧差不多大的樣子,可見沒少吃唐曉霧的那份。
「那我現在給你補回來。走,咱們下館子去!」
白銀楓高高興興地摟著唐曉霧要走,卻有一個小廝趕到他面前:「銀楓少爺,白管事叫您回去,說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白銀楓在白家過得好生憋悶,要不是當初對唐曉霧說過,自己去的地方叫江南白家,擔心唐曉霧來投奔他找不著人,他早就離開白家了。現在又從唐曉霧口中得知,白家將自己圈禁在後院,還要對別人說沒這個人,對白家更沒有多少歸屬感。
他瞥了小廝一眼,道:「你回去跟白管事說,我遇到了一個朋友,要和朋友聚聚。」
小廝躬身道:「銀楓少爺莫要讓小人為難。」
白銀楓心頭火起,將長劍抽出一截:「怎麼?他說的話作數,我說的話便不作數了?」
那小廝聽說過這個銀楓少爺數年前暴打家丁,逃出白府的壯舉,但是畢竟隔了很多年,他又不是當事人,早就忘了此事,況且白銀楓又是個沒前途的庶子少爺。
剛才白管事喚他叫銀楓少爺回來,明顯帶著三分火氣,銀楓少爺怕是要遭殃。於是這小廝的態度便輕慢了些。
白銀楓一發火,他登時打了個哆嗦,想起這位也是主子,他同樣得罪不起,白銀楓揍他一頓,連祠堂都不用去的。
他連忙求饒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這就回去回稟白管事,說您有要事在身。」
唐曉霧在旁邊含笑看著,並不多嘴。他們倆七八歲就開始闖蕩江湖,什麼人沒見過,自然明白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的道理,對著刁奴還客客氣氣的,反而會被刁奴使絆子。
待那小廝走後,白銀楓道:「不要被人阻了興致,走,咱們找一家酒樓敘敘舊。」
唐曉霧攔住了他:「你若有事,咱們改日再約也行,我就在城外的三山觀掛單。無量壽福。」他居然還打了個稽首。
白銀楓呆了呆:「阿霧,你是真的出家了啊?」
唐曉霧笑而不語。
「不會吧?你不成親啦?以後怎麼跟乾娘交代?」
「我這一門的修行是可以成親的。」
「哦。」白銀楓這才放下心來。
但另一樁事卻讓他犯了難。他本來打算跟唐曉霧吃完了飯,敘完了舊以後,直接就和唐曉霧闖蕩江湖去了,白家這邊的破事誰愛管誰管去,反正他是不管了。可是唐曉霧住在道觀,那他可就不好跟著去了。
唐曉霧做道士他雖然有點驚訝,但並沒有感覺太離譜,畢竟唐曉霧精通奇門遁甲和五行八卦,靠算命看風水吃飽飯是沒問題的,但他去了道觀,估計就只會照書念咒,還念得磕磕巴巴的。而且道士同樣需要禪功,一打坐就好幾個時辰,讓他坐滿一刻鐘,估計他能打瞌睡。
他雖然有心再聊一會兒,但唐曉霧既然這麼說,他也只好暫時放下。這些年尋找唐曉霧,不過是擔心他的安危。
找人找到最後發現人沒了,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如今看到唐曉霧還好端端的活著,並且一切安好,他放下心來,自然不會黏黏糊糊地拉著唐曉霧不放。
「那行,明天晚上有時間嗎?」
「後天吧,後天晚上,咱們在會仙居碰頭。」
「好。我多半是住在城裡。等我找到地方落腳,就讓人給你送口信。」
「不必。」唐曉霧微微一笑,「我暫時不會離開三山觀,若是有事外出,我會讓觀裡的人轉告於你。」
「甚好。那咱們……就此別過?」
「嗯,告辭。」
白銀楓抱了抱拳,看著唐曉霧轉身離去,逐漸消失在人潮中,內心唏噓不已。
都失散了那麼多年,阿霧還那麼不著急,反倒是他擔心又遇到意外,不得相見。他還能怎麼辦,他只能像個長兄一樣把他原諒。
他轉身回到巷子裡,白福見他回來,拉長了臉:「這邊這麼多事情,你怎麼說走就走?忘了家主當初是怎麼說的了嗎?銀松少爺怎麼囑咐你的了嗎?」
白銀楓不耐道:「我只答應了安全把貨送到京城,現在貨送到了,還有什麼事?」
「但還沒有和王家會談商議,你辦事就是這麼有頭無尾的嗎?這讓家主以後如何信任你,對你委以重任?再說,你衣服都穿了,沒理由不辦事吧?」
「現在是王家不願商議,和我有什麼相干?若是王家一百年不願意商議,我還得在這等他一百年?一身衣裳就能把我綁在這兒?你也想得太好了吧?我這就把衣服還你!」
白銀楓作勢要脫,白福連忙攔住他,陪著笑臉道:「銀楓少爺,你當初可是答應過老朽,代替銀松少爺辦事的,好歹有始有終吧?你在白家那麼難出頭,難道不想做成一兩件事,好讓他們刮目相看?如今機會來了,成敗就在此一舉啊!」他拉著白銀楓的袖子,走到角落,眼神示意,「況且老朽可以出些帳,用其他名目多給你支一些銀子……」
「不只是多支一些吧?你支了多少,我要二一添作五!」
白福沒想到原來滿不在乎的白銀楓今日這般難對付,咬了咬牙:「我這份還要打通關節的,四六!」
「成交!」白銀楓立刻答應。
他本來真不想管了,跑這一趟鏢,白家給他的跑腿費還不如外面鏢局接的鏢,事多又煩,白家人還耀武揚威,真以為他想一輩子在白家這棵大樹下納涼。但白福許諾的重金讓他稍稍動了心。
阿霧不像有錢的樣子,以後他們還要闖蕩江湖,手裡沒銀子可不方便。
按照白福的意思,是投其所好,買些王公公喜歡的禮物。白福讓人在附近打聽了一下,有說王公公喜歡書畫的,也有說王公公喜歡靈藥奇珍的。
白氏雖然自稱詩書傳家,但其實沒幾個人有功名,書畫是不必想了,就算有絕頂的好畫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不認識真假。藥材就還好,長生谷的人都有一手精湛醫術,藥材不缺,白銀楓也能識得一些。
兩人在京城的藥行跑了一圈,都沒見到什麼好東西。據說市面上偶爾有一些靈藥出現,但很快就被達官貴人的手下收羅了,那些人壓價又低,基本上都要虧,因此藥行背後沒有權勢的真不敢賣珍稀藥材。有權勢的一般又都給自家主子用了。
兩人跑了一天,到了傍晚,白福用手支著老腰,一臉的苦色:「銀楓少爺,要不咱們歇一歇,明天再問?」
白銀楓還沒回答,一個粗豪的嗓音說道:「你們是不是在找靈藥?我這裡倒是有一株極品的百年老參,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個眼光識得?」
今天有不少人來問過他們,但多半還不如藥行賣的。白銀楓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高大男子站在他們面前,肩上披著一條上好的狼皮,蓄著一下巴的鬍子,大大咧咧地朝他們敞開了手裡的一個長方木盒,盒中放著一支參,看著品相極佳。
這是個參客!
白銀楓聞到隱約的參味,便知這支參不是被人泡過酒的廢參,朝白福微微點了點頭,白福連忙陪著笑,幫那漢子闔上蓋子:「咱們找個地方詳談?」
那參客朝他們一挑大拇指:「明白人!」
白銀楓哈哈一笑,向他迎了過去:「兄弟怎麼稱呼?鄙姓白,大名叫做銀楓,兄弟叫我一聲白兄弟便可。」
「我姓焦,焦博,白兄弟叫我老焦就行!」那參客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大,卻毫無內息,顯然不會武功。
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這種好事一般背後都會有詐,但白銀楓觀察許久,也未發現哪裡有破綻,只能暫且放下心。
一行人找了個小酒館,要了些酒肉。姓焦的參客食量頗大,人又十分豪爽,價錢飛快談妥,收了銀票,沒怎麼看就把寶參交給了白福。
「我留著這參,本來是想換一種藥的。聽說中原有一種丹藥,可以延年益壽,起死回生,名喚大羅仙丹,不知你們聽說過沒有?」
白銀楓愣了一下:「啥玩意兒?名字叫那麼響,該不會是遊方郎中胡吹的吧?」
白福撫鬚道:「老朽倒是略有耳聞,早些年因為這丹,江湖上仇殺無數,如今有確切下落的,不超過十顆,都在江湖名宿或是名門大派手裡。你這寶參雖然珍貴,離那丹藥的價格嘛,還差了點兒。」
「可不是!」焦博一拍桌子,嘆息道,「我家裡有個老娘,啥好玩意兒都見過了,唯獨沒見過這東西,就想見識一下。我挖到一支好參想孝敬她,她捨不得吃,非要我拿來換丹。誰知道打聽了一圈,這玩意兒貴得嚇人。聽說這丹是長生谷中的人煉製的,你們聽說過長生谷嗎?我傾家蕩產找他們買一顆也行。」
白銀楓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白福和其餘幾個一同作陪的夥計也都是茫然搖頭。
白銀楓本來打算事情辦完就找個藉口離開,但聽他提起了長生谷,不由得有些惴惴。自家那個糟心的阿霧,該不會又惹了什麼禍事了吧?
焦博嘆息道:「長生谷的人行蹤隱祕,你們沒聽過也正常。唉,可憐我家財萬貫,欲求一丹而不可得。」
白銀楓斷然道:「江湖傳言通常都會誇大其詞,強身健體或許有些用處,延年益壽,起死回生?絕對不可能!」
焦博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呢?」
這眼神微妙的有幾分熟悉感,白銀楓又再看去,卻見他的面孔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多半是喝了幾杯酒,讓他有了些許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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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博很是風趣,白銀楓想從他嘴裡套出更多江湖傳聞關於長生谷的部分,更是刻意地捧著他,可惜焦博不怎麼提了,天南地北地胡侃。
白銀楓十分失望,酒過三巡,對焦博道:「不知焦兄下榻在何處?過幾日我得空時,再去尋焦兄喝酒。」
焦博一擺手:「我明日就要離開京城,去見賢山莊看熱鬧了,嘿,兩個月後見賢山莊舉辦英雄會,聽說這可是中原武林難得一見的盛會,一定得好好瞅瞅才行。老焦我雖然不是武林中人,就欣賞他們的豪俠氣概!」
「英雄會?」
「白兄弟不知道嗎?十三省武林總盟主楚平泰,說是要急流勇退,卸下盟主的位子,所以召開武林英雄大會,選出下一任的盟主。」
白銀楓搓了搓手:「焦兄,我武功還行,你看我要是去參加這英雄大會,當上盟主的機率大不大?」
「你?」焦博夾了一筷子的羊肉塞入口中嚼了嚼,嚥了下去,「老焦我也沒見過白兄弟的武功啊!」
「要不我就在院子裡給你使一套劍法看看?焦兄你走南闖北,一定見過不少高手,看看我這身手和他們比起來怎麼樣。」
白銀楓興致勃勃地就要起身,卻被焦博拉住:「不著急,不著急,剛吃飽不適合活動,先坐著歇會兒再說。」
白銀楓坐了下來,焦博看著他,眼睛裡似乎帶些笑意:「楚盟主今年過五十大壽,但他武功高強,看起來不過三十許人,再當三十年盟主也不難。我看這場英雄大會以武會友是真,退位讓賢是假啊!」
「不能吧?這還能有假?」
「怎麼不能?到時人人都不如他,還不是照樣要把他選上去?」
「合情合理啊!不過焦兄說的一點我有些納悶,武功高強怎麼就能駐顏有術了?從來沒聽說過呀!」
「那誰知道?」
白福得了參,心思早就跑到了別處,他和幾個心腹都吃好了,就想早些回去,驗一驗這參。雖然白銀楓這混小子說起藥材來很像那麼一回事,但他也不知道是買賺還是買虧了,聽他二人胡扯得越來越沒邊兒,便讓白銀楓繼續陪酒,自己帶著心腹先行離開。
白銀楓也不以為意,繼續和焦博喝酒聊天。
「焦兄博聞廣識,一定去過了很多地方吧?真是讓人羡慕。」
「哎,不過是有幾個臭錢而已,還是那些江湖好漢更讓人眼熱。可惜我小時候錯過了機緣,沒能練武,現在身子骨硬了,練不成了。白兄弟如果有大羅仙丹的消息,一定要告訴我,兄弟我什麼也不多,就是錢多。」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給白銀楓看。只見一顆渾圓光潤的大珠子盛在其中,滴溜亂轉。
「東珠?」白銀楓愣了一下,這東珠比起剛才那株寶參還真說不清那個更值錢。
「比這還大的東珠我家裡還有,和白兄弟投緣,這顆就給白兄弟了。」
「焦兄,你是喝醉了吧?」
「我沒醉!像這麼大一罈子,我還能再喝……十罈!」
白銀楓登時無語,沒想到焦博早就喝醉了,虧他和一個醉鬼還說了半天。奇怪的是焦博也沒喝多少,這就醉了。
他問了焦博住哪家客棧,焦博迷迷糊糊的說不清楚,他結了帳便扶著人在附近客棧住下,那個盒子依舊幫人揣回懷裡。
焦博此人豪邁大氣,白銀楓十分欣賞,扶著人進房也沒什麼抱怨。倒覺得他身上傳來混合松針藥材和皮革的香味,還挺好聞。
次日,白銀楓和白福再次去往王公公的宅邸,在花廳坐了兩個時辰,餓得肚子咕咕叫,才有一個年輕士子接見了他們。
那士子風度翩翩,自稱王謙,和白銀楓說了沒幾句話,就問他有沒有念過書,進過學,白銀楓不顧白福在一旁使眼色,非常坦蕩地說沒有。
王謙嘴角抽搐了一下,沒說什麼,收了他們的禮物和貨物樣品,並答應在王公公面前為他們說好話。
這事如果沒意外,差不多就成了。白銀楓一陣神清氣爽,出來後對白福道:「答應我的錢可別忘了啊!」
「錢?你還想要錢?想得美啊你!你把事情搞砸了知道不知道?」白福恨鐵不成鋼。
「我怎麼就搞砸了?」
「王公公最喜歡的就是學有所成的學子,你就算不學無術,也不能說自己沒念過書!這是對他老人家不敬!」
「我沒念過書怎麼了?又沒吃他們家大米!告訴你,別找藉口賴我的帳!不然你看我這雙拳頭答應不答應?」
白福被他看出用意,哼哼了兩聲,態度軟化了下來:「等結果出來再說,要是生意談不成,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你放一百個心吧,他不收那支參還好,收了參這生意準成。」
「怎麼說?」
「我打聽過了,當今皇帝英明神武,從即位起就查處了不少貪官汙吏,遠的地方不好說,現在咱們就在天子腳下,皇城根上,沒人有那麼大膽子收受賄賂還不辦事。」
「但願吧,唉……」
白福憂心忡忡,白銀楓卻是早就把這事拋到一邊去了。
照他看來,白家沒談成這筆生意是最好,不然真的打通了往京城的商路,甚至做了皇商,那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很容易被人揪住一個錯處不放。不過按照白家的尿性,是不可能放棄的,白家上下都是逐利的,對自己人也摳門得很,字輩排行就是「八千兩金,十萬定銀」,全家都掉進錢眼裡去了。
說到這個他就不禁為白家下一代發愁,八個字輩排了一輪了,下一輩得又從「八」開始循環。「白八」怎麼取名都好像很難聽的樣子,本來他還嫌棄過自己的名字,這下看來還有更差的,竊喜!
白銀楓又去尋了焦博,看他有沒有醒酒,焦博已經退了房,讓人給他留了口信,說是白銀楓這個朋友他交定了,有事可以到遼東去找他,只要大一點的參客都認識他焦博,他去中原看完熱鬧多半就回家去了。
白銀楓無語:得了,有事兒還得千里迢迢跑到遼東,還不一定能找到人。
他回客棧吃完晚飯,沒管憂心忡忡的白福,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練了一套拳法和一套劍法,去市集逛了逛,把想吃的每樣都買了嘗嘗。如果曉霧也在的話兩人還能分一分,不然每樣都來一份還是有點多了。
他本想直接去三山觀找人,又擔心提前去了曉霧可能沒空,於是在街上多逛了會兒,看見捏麵人兒的小攤,還站著多看了會兒,讓人家給捏了個俊俏的小道士。
只可惜手藝人聽他說了半天,大概是沒見識過唐曉霧的姿容,捏出來的人沒有原型風采的萬分之一。
白銀楓很不滿意,又給了手藝人很多意見,手藝人麵團一推,白眼一翻:「要不你來?」
白銀楓只好悻悻地給錢,拿了麵人兒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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