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母親是可憐而可憎的。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fscHTn8Pm
即使長大後從書本、他人的經驗中得知一般母親的形象，也從自己母親的回憶中拼湊出整個來龍去脈，我還是難以原諒自己的母親。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JDUY5TC5F
母親生長在一個窮苦的家庭，那年代大多如此。她小時候經常會被叫去洗衣、做家務還有種菜、挑擔等工作以幫忙家計。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7pz0f2WCt
跟著大人上市集賣菜時，肩負著不符比例的大竹簍，幾乎壓彎了背的她總是忍不住望了一眼轉角的柑仔店，店面不大，但老闆卻很懂得行銷——他把小零嘴、玩具放在門口，等著吵著想買的孩子，後來發現大多柑仔店老闆皆是如此，想想這或許是這一行共有的智慧。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5svN0v8Tp
每次望、每次垂涎，母親就要回頭看看前方跟著的大人是誰。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hkLMB0DbI
如果是外公，頗懂收服人心的他，只要自己多巴望一眼，回程必然有塊糖；但如果不幸是外婆，只曉得賺錢、把孩子當作勞動力的她，不管怎麼看，她也絕對不會搭理母親。可惜，母親童年時吃的糖沒多過。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VZ4jvkmnQ
母親非常討厭自己的母親。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KUIWidOIH
一個每到假日，就會笑顏逐開、等著把所有家務丟到孩子身上的母親，怎麼會讓人打從心底尊敬呢？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O6rHhUjTl
唯利是圖的外婆到老都未和自己女兒有過什麼良好溝通，更絕的是，當家裡好不容易經濟起飛，母親終於有點資本向她說嘴時，外婆得了失智症。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J8FwkBtI7
每回娘家，熟悉的景色人物勾起母親過往的不服、怨恨，但真的面對外婆，老人僅露出困惑的臉，笑問一句：「妳是誰？」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mQc4HGn6i
看著她的笑容，母親只得將情緒嚥了回去。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s79s2R15d
她的憤慨，也許曾化為一種高尚而遠大的理想，可惜母親的求學路被家裡人攔了下來，學歷始終停留在國中，這也使得她只能憑一己智慧來度過往後種種，被迫放棄自己的夢想；也許她什麼也沒想，僅僅是被窮怕了、被壓榨怕了，而想求得一個人人稱羨的安逸人生。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gfg30cCiK
女大當嫁，在那個唱著民歌、可以自由戀愛的年代，她最終相中的是有能力而看來最誠懇老實的父親。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SIt9f24Wu
懷著各種期盼揭開蓋頭，殊不知，這又將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看來誠懇老實的丈夫，的確老實做事，卻過度憨直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avRQ5vYxo
那時兩家的財力都不雄厚，跟著嫁妝嫁進夫家後連老公的臉都還沒看膩，他便全心投入工作養家、早出晚歸。沒資本蜜月旅行、沒本錢搬出去住，沒娘家好依靠，母親只得天天面對公婆的臉色。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VpRoRhCyP
據母親說，最慘的日子發生在孩子初生後、產婦情緒最不穩的月子期。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Ts8QlWqoY
忙完家事、聽完叨念，總算有時間來餵餵哭餓了的孩子，母親才關上門，坐在床緣、褪衣露出半邊乳房，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陡然嚇了她一跳、又拉好了衣領。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QMS9yysal
「讓我進去！」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BxnCOq1XB
是公公的聲音，他大呼的音量直穿房門、甚至蓋過了嬰孩的哭聲：「小孩怎麼一直哭啊？」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J49SL0MtF
「小孩餓了！」她回吼著，但剛生育完的氣力不足，話語傳不進阿公耳裡，一來一往的呼喊又鬧得孩子哭聲更大了，母親急著想餵奶，卻顧忌門外的公公。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ASur5UvZ8
「我來哄哄就好了！」他說著，便想轉開房門進來，母親見狀連忙驚跳起身，抱著嬰孩以背抵門、弱弱地抗議幾句，卻惹得阿公惱火起來：「妳堵什麼！夭壽女！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ALVTSmoab
罵著罵著，他幾度就要撞破房門進來，口裡吐出的惡言穢語越來越不堪入耳，母親只得咬緊牙死命抵擋。在這刺耳的攻防戰中，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怎的她還是餵好了孩子、讓兩邊安靜下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7TXPNmKNv
深夜，父親悄悄開門回家，母親等了這一刻好久好久，幾乎一聽到動靜就溜出房查看。接過父親工作用的提包，還等不及他安頓下來，她忍不住抱怨起來，對此，父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阿公疼孫子，就讓他看看嘛！」這一句話，打發掉了母親所有的憤恨和冀望，還自認為不批判、不違抗父母是一種孝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klgv9zVQF
他是成了孝子，卻護不住自己的妻子。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QSJRE4eRM
長大後母親重新述說起這段，微笑的臉上維持表面平靜，但從她的眼神和細微變化可以看出，她的情緒在看不見的表層下糾結成團成塊，正待時機一次迸發出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2MJpJn6g6
此後，無論阿公問什麼、教什麼，她全都予以忽視、只一句「那我不知道」解決一切，以為這樣就能逃避與阿公的互動。但好事的阿公受不了母親一貫的答覆而罵她「這妳也不知道，妳是笨蛋是不是！」她也依然故我地忽略他，兩人之間形成父親怎樣消弭不掉的嫌隙。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x9hOCbDgQ
與公婆的爭執中，孩子日漸大了起來，容貌與公公有幾分相似，正得阿公寵愛，但看在母親眼裡，卻是又一個討厭的存在誕生。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r0brUo7BL
好不容易貸了款搬出去住，孩子活潑了，整天在家裡撒野，她一忍不過，就大聲責罵；嫌煩，卻又整天把孩子關在家裡，不讓孩子在外好好發洩體力，回頭想想這或許是她唯一知道的教養方法了，母親童年的歲月，不也全被鎖在家中、斷去對外接觸、開拓眼界的教育機會嗎？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LcU5ahPIs
自兒時開始便愛和母親比較的阿姨生了一個表弟，相貌端整、乖巧內向，阿姨四處抱來和人炫耀。於是母親開始罵小孩不乖，情緒化的她經常沒想起孩子聽話體貼的時刻。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oBtmhsZLf
等到兩邊孩子都上了學，成績單拿在手裡白紙黑字，誰好誰差高下立判，阿姨炫耀而母親聽著、暗地裡將那一紙通知揉捏成團、死死握在背後，聽完回去就是一頓毒打。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imZ81F88Y
為了小孩的教育，阿姨聽了姨丈的推薦，入了宗教又不甘寂寞地招攬母親，母親拗不過她，還是帶著我們去了，那是段難以忘懷的日子。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FUJ3i3lPg
進到人家佛堂，寬廣而裝潢富麗的空間中，只見法師一人坐在張大書桌前正對門提筆不知畫些什麼，我偷瞅了一眼，紅色的墨水在紙上暈開，看來和小朋友的鬼畫符沒兩樣。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JuNaDPuUF
偌大的空間裡待著幾個小孩，大人跪坐著談話，久了總會有幾分無聊，當時還相當有領袖氣質的我忍不住帶頭玩了起來，直到有人喝止、準備開始祈福儀式。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12xaS2Gzm
儀式也相當冗長，信眾須先排成一排，等待法師邊唱誦佛經、邊在每個信徒的頭上拿神像壓頭頂，象徵灌頂祈福。那時候小孩子心性，我一雙眼睛瞄來瞄去的，只見多數大人閉著眼跟著默念還一臉欣喜，我卻在心底嘲諷法師念佛經的語調多麼扁平，險些沒跟著用鼻音模仿出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TnCku4BSM
灌頂輪到我附近，我偷偷往斜上一看，才看清法師手上的是一尊土地公神像，土地公不是道教的嗎？我心中有惑，卻礙於氣氛不敢問出口。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DAnt0fGhg
儀式結束，阿姨領著母親，兩家母子來到法師跟前詳細認識一下。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fmy51uCiC
「妳這孩子不得了了，」在簡短的介紹後法師對著阿姨說，「他是某尊天上神明轉世來報恩的，將來必有大成就！」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xBlrsQN2S
阿姨笑得一臉得意，摟過表弟揉揉他的頭髮，飄飄然地轉來望著我們。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34Sar54JO
「至於妳的孩子，」法師語氣一冷，我便看見母親的臉垮了下來，我不由得抖了一抖，「他是禍星轉生，調皮得很，需要多罰抄經文磨一磨他的頑性！」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wIV3ErgZ5
「哎呀，小孩子調皮也是正常的嘛！」阿姨堆出笑來替我緩頰，也伸出手來想拍拍我，但我直覺從她笑皺了的眼紋認定阿姨不過是講講場面話，下意識想閃開她的手，卻見母親越發凝重的神情而未躲掉。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jwTy6txZz
那隻手少見的熱情，我頓時被一種感覺困住，有怨不能發。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qEOMD2pf9
那法師並未理會我們的各種反應，自顧自地拿了一紙佛經要母親帶回去監督我抄寫。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BIU3tqAiL
那天回家，母親二話不說就朝我大腿掐擰起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QgYsMUXFd
「你怎麼那麼皮呢！叫你聽話不聽話！現在被人說是禍星轉世！你得意了吧！」她尖聲罵道，指甲深深陷入我肉裡、抓破了皮，瘀青在衣服遮掩下留了好幾天才始漸消退。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S6OBfT7dU
「我沒有你這兒子。」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VK97uFgGt
發洩完情緒的最後母親如此對我說，每次大罵大打過後她總是以這句作結。但這還只是開頭，在那之後每天放學，我便得拒絕所有同學朋友的邀約，乖乖跑回家，用最快的速度寫完功課、盥洗，而後直到晚上睡覺，母親都站在我背後盯著我一筆一畫地罰抄經文，寫不好她除了打我手心，還會整頁用橡皮擦擦掉、要我重新寫上。母親在擦橡皮時為求徹底乾淨，常常用力過猛，反而磨皺了紙或是擦破開來，這時她又會開始罵我，並要我繼續在凹凸不平的紙上繼續抄出好看的字來——這對當時小學生的我來說，實在是一項誇張的要求。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WsMX5Gwtw
這一抄抄久了，兩家孩子的成績差距更為懸殊，對我來說更慘的是連朋友都開始疏遠我，只因我和他們少了互動。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uUYoYG9LC
長大後特別為此鑽研佛教，雖然那經上寫的內容我大抵忘了，但以這模糊的圖像記憶與各種佛經相互對照，我實在找不到當初抄的經書究竟出自何方。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aKdfd9DBy
回想起來，那是個要人散財以中飽私囊的宗教。這點母親始終未能自行參透，甚至後來被父親發覺、被訓過不准再參加相關活動，她仍然瞞著父親帶我們過去，甚至還說她的欺瞞是「善意的謊言」。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xPDnXwrC0
教會孩子做家事後，母親開始會放棄家務了，這才開始讓父親頭痛。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GDUhyeFvb
說起父親，他不常在家，一個月裡能看到他的時間零零碎碎湊起來至多五到六天。他在外拚命賺錢卻賺得不多，恰供一家溫飽外存個幾塊、積沙成塔，只要家人能體諒，刻苦一點倒也還過得去。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g3IFvdJtp
但母親並不體諒他，她總是衝著他罵豬狗、罵窮鬼，幾乎把所有難聽而還不算髒話的詞彙全都罵過了一遍。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sEqFcUyil
然後，她便不做家事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KimRBwW4Q
這讓父親很是頭痛，深夜趕著回家的他時常一開門便發覺家裡亂成一團。母親罵他豬狗，她還真的敢把家裡放成豬窩般的模樣。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k3pmzzMpx
每當這狀況發生，母親就像是遊魂一般悶聲不響地在家中晃來晃去或坐著發呆，那副鬧情緒的模樣看了教人心煩；有時甚至會消失好幾個小時，放著家裡孩子不管。父親只得好說歹說、哄她心情好些，家裡的整體氣氛才會稍微回復正常。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keiqzTmXM
回頭想來，母親不負責任的真正訴求應該是當個人家能好好伺候她的貴婦。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EYdlANJQj
發現跡象的那天，母親帶著我出去買菜。這是少有的大採購，為的是幾天後在家宴客。在逛了幾家後我們形成一種默契：結帳完母親把拿不動的袋子交給我，又繼續往下一家採買。一路買東買西，我手上的袋子變得越來越多、掛滿了兩條手臂還得多提好幾袋，走路不免越來越慢。母親偶而回頭，等著我歪歪跛跛地趕上她。好不容易買完所有東西，出了菜市場、還未脫一身腥味時正好巧遇父親的堂姊經過。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vbYI7aGB2
父親的堂姊在地方上是個名人，她的長相十分標緻亮眼、再加上保養有加，從小到現在追求者不斷。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XBaQQd754
這樣的堂姑出現在我們眼前，引人注目的除了她的美貌，還有她開的一輛名牌跑車。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CcS9Ts7mL
當時沒特別注意汽車品牌的我，只知道那台車子非常氣派特別，卻更在意堂姑那熟悉的親戚面孔。我轉向母親說道：「是堂姑耶！不和她打聲招呼嗎？」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ewLMrHoxt
「不用了。」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9WyyQ7qLw
母親說，她的表情僵硬，兩顆眼球死死瞪著那輛跑車，彷彿想把車子的樣式深深烙印進心底似的。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Sswm1A1GN
那時我只以為母親怕羞，不好意思用亂糟糟的模樣向時尚的堂姑搭話；但事後想想，她一定是心動了，又明知自己沒有那個能力招蜂引蝶、讓追求者供養她的一切生活，只好摸摸鼻子回家，直到看見父親工作歸來的一臉倦容，又開始她的歇斯底里。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NyfxamLZj
有次我在母親偷溜出家時悄悄跟在後頭，才知道母親消失時去的是做臉或按摩店，這才把我心中疑惑的最後一塊拼湊完全。心有不甘的她，或許正是用這種扭曲的方式想探觸到貴婦生活的一角吧！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cSJgz8ZIY
母親暗地裡的夢想，後來其實差點有實現的一刻。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P6lzs0UJf
在家裡存款終破百萬大關，家庭狀況算得上小康時，她學會了炒股票。當年正是台灣景氣看好、股票開始熱門的年代，報章雜誌、廣播電視，甚至街口鄰居都有人在教怎麼玩股票，整天在家裡閒著的母親，竟也開始跟著這熱潮打電話下單、進證券交易所坐看如何買賣！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Z3EF04Iei
起頭時狀況很好，隨便投資幾塊錢進去就有幾十萬的回饋，這樣的甜頭著實讓母親昏了頭，讓她以為股票很好賺錢，很快地她就幾十萬、幾十萬的進場買賣，也沒想過媒體炒作、內線交易的可能，更沒料想自己可能傾家蕩產，在賠了幾萬時不懂得收手，更是發了瘋似的把老本賭上，最終輸得一蹋糊塗，把父親十幾年來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財產全數敗盡，還害他背上一屁股債。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4a7YExHez
輸光了錢也就罷了，面對這大起大落、突如其來的失敗，母親又回歸遊魂狀態，一個人靜默地坐在椅子上發呆、鬧無聲無息、無作為的脾氣，讓家裡人除了憂慮經濟，還得忍受她那令人不自在的低氣壓。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Txbyi848J
事過多年，我長大成人、從家中獨立，才知道自己曾處於多麼封閉的環境之中，好在終究靠自己走了出來。回想家裡至今狀況起起伏伏，大抵與母親的情緒有關。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NuoAyjBym
這一天，母親又坐在椅子上悶在自己過不去的事件當中，看著這樣的母親我時常想，若是把她對周遭忿忿不平、忌妒的情緒抽掉，母親的人生還剩下什麼呢？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bOEdy5SFi
5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vjV7MkHW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