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一夥師兄弟到老師家裡請教老師親自指導、再陪他散步吃宵夜已成了他們每週的例行公事。
「師父,我去買牛肉麵吧!」年資最長的學長說,這天一個學妹恰逢經期、貧血不便久站,他是這學妹的男友,私下交往已有幾個月了,因此主動提出這個意見的背後,其實隱隱有幫她補身子的想法。
老師瞄了學長一眼,又回到自己的作業上,丟下一句:「隨便你。」
知徒莫若師,何況他是跟老師最久也最親的學生,也不知道老師究竟有沒有看穿這徒弟的心思,就准了學長的外出。
頂著寒風來到路邊麵攤,煮湯的蒸氣滾滾不絕,黃線旁已停了不少先客。學長熟練地向老闆娘點好麵,又要了兩盤小菜。
牛肉麵剛煮起還熱騰騰的,老闆娘將幾個人的食量統統裝成好大一袋,一台機車差點帶翻了。
見學長提回,幾個學弟七手八腳地把袋子提過放好、沖好碗筷、一碗碗裝好。
老師有了一定年紀,家中孩子已大、離家,剩不下幾個大碗公,學生們將先盛好的一碗恭恭敬敬地端與老師後,便以鍋代碗,個個抱著鐵鍋吃麵。
紅燒湯底的口味夠鹹夠重、牛肉燉得夠嫩、肌理纖維分明有咬勁,嚐起來足叫人開胃,再配上軟硬恰好的麵條、入口即化、飽含膠質的牛筋、豐富口感與營養的青江菜和蘿蔔,一時半刻間屋內無語,只聽得簌簌吸麵和喝湯的聲音。
「好了。」老師首先用畢,讓一個學生接過碗,待到食量最小的小學妹也吃不下後,大家才統一收拾好餐具廚餘,整批鍋碗送到廚房流理台。
「我來洗吧!」老師家是老房子了,廚房洗碗槽並不大,難擠得下幾個人,學長因此說道,「你們可以趁這時候多問師父幾個問題。」
學弟妹們一溜煙地回到了客廳,只有女友留下愣愣地看著他。
「妳也回去吧!」他說。
待到所有腳步聲都踏遠了,能專注在手上刷洗動作時,學長卻惘然想起過去發生的事。
他離過婚,這事是老師和師兄弟們都知道的,雖然他偶而會笑笑帶過自己的往事,但除了老師以外,很少有人知道其中詳情。
那是發生在和前妻結婚之前的事了。
「爸爸問我們要不要來泰國玩,他想更了解你。」前妻掛掉手機,向一旁的他說道。
從小父母離異、與母親同住的前妻偶而會和往泰國發展的(前)岳父以電話聯繫,這次聽聞她有男友,岳父自然好奇起可能的未來女婿的真面目。
看著前妻明顯因此心動、閃亮亮的眼神,學長卻直覺其中有點貓膩,半是婉拒地回應道:「妳爸爸在那邊也另有家庭了吧,我們這樣直接跑去玩樂不太好吧?
「再說,妳也知道我不喜歡單純為了出去玩花錢,就算是妳爸爸疼妳也是。」
「喔。」
她很輕地應了一聲,本以為事情就如此解決了,但沒想到當晚睡前前妻卻以此為題,大肆發作起來。
「我才不要和你抱抱!」她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全然不顧套房隔音差得可能影響別人,「你又不讓我去泰國!我才不要和你抱!我要和你分手!」
換成文字得要一長排驚嘆號才能表現的激動語調,讓學長很是頭痛,他直面面對這樣的音浪攻擊,還有女性抓狂時的指甲戳、刺、刮、擰,實在很難開口回應什麼,偏偏這發狂的女人又是他平時疼惜的女朋友,學長最後只好妥協於她、乖乖投降。
「好啦!都聽妳的!妳最大好不好?」
當時的學長轉念一想,至少自己去了,還可以讓岳父放心。
就這樣有些不得已地來到岳父家,學長卻劈頭被她爸爸說道:「雖然你是客人,但你也算半個自己人了,很多事情你倆要一起幫忙。」
「…是。」
學長這才發現岳父口中的玩樂,並不是純粹在當地享受、在人家裡叨擾一個月,最多最多只能美其名為新郎修行。
「大哥哥——懶睡蟲——!」每天早上,響得彷彿能在門上敲出洞來的捶門聲從六點開始沒停過,前妻同父異母的弟妹們還小,見學長的突然出現,又看到他被岳父指使做東做西的模樣,或許並不把學長當成尊重的對象,成天作弄他。
「唔哇!懶睡蟲跑出來啦!」「弟弟!要上學了!快點吃早餐!」
心煩氣躁地把房門打開、嚇走了那些孩子,他們才肯乖乖聽岳父老婆的話準備上學。一天的忙碌就此開始,打掃家裡、擦地、洗衣、洗碗……這些本該是岳父家人自行完成的事情,現在全都丟到他頭上,還記得第一天剛開始打掃,地上用抹布輕輕一拭,竟抹出了一道特別白淨顯眼的軌跡!可見這個家多久沒人維護!
岳父和他老婆平日裡都得上班工作,學長雖能了解工作辛勞,卻不免覺得他們口頭上說都是一家人、想試驗未來女婿能力,其實說穿了只是要個免費勞工!原本將他騙來泰國的藉口——要玩,確實可以有得玩,但要在做完家事之後!
前妻看著他忙東忙西的模樣倒似乎沒放太多在心上,平時在岳母家裡也沒養成做家事習慣的她雖會幫忙,但總是以自己的步調和方法慢慢來,還催不得——天曉得她會不會又突然爆氣和他翻臉——,看不下去的學長只得一肩攬過所有工作。這一做久成習慣,前妻漸漸地也習慣不幫忙了,成天無所事事,這場景在外人眼中或許真是一個寵愛女友、不忍她辛苦的新好男人,但學長可真是有苦說不出。
這種只有一個人做事、一個人負盡全責的常態到了某天,學長真的一個人扛不住了。
「老婆,」他叫住吃完飯、進廚房把碗筷放進流理台的前妻說道,「我洗碗,妳幫我放好好嗎?」
學長評估過,把碗筷放進餐具櫃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由於是一人洗、一人邊放的,須得配合洗碗那個人的速度,因此做快做慢並不是很大的差別,太慢頂多碗盤晾在旁邊,需要一次多拿幾個一起放罷了。
更重要的,是流理台前的小空間。岳父家廚房不大,流理台也與寬廣二字無緣,再加上水龍頭老舊、出水不順、飯菜油膩難洗,洗一個碗需花很多時間,這若一個人洗,肯定教人心煩,但若兩個人合作,而且還是兩情相悅的男女朋友,在這小小的空間、短短的時間裡的互動必然舒坦大過不悅。
「你自己放啦!」學長心底還企求著一點愛情的美夢,卻不料前妻直接拒絕道,「我又不想在等你洗好碗前發呆,而且流理台那麼窄,擠兩個人很不舒服欸!」
說完,她便一溜煙地跑掉了,留下一臉錯愕的學長。
從那天起,和前妻間發生一點磨擦,便換成學長容易翻臉罵她。
「說過多少次了,妳要擦地板前就乾脆點把所有地上家具都挪開!不是碰到才一個個抬起來擦好再放下!」
「可是我就是習慣這樣嘛!」
「有什麼習慣不習慣的!妳告訴我妳這樣抬抬放放累不累?有沒有效率?擦得還乾淨嗎?妳自己看妳擦的是怎樣?」
「反正我就是不會做家事嘛!幹嘛一直罵我!」
「就已經教過講過了好幾遍了,妳就是不聽,意見還一大堆,我不罵妳妳還真的以為妳會聽進去?」
即便如此小事,兩人也能為此口頭爭執很久,這場唇槍舌戰逐漸白熱化,不只私下,甚至演變到岳父一家人在場時他也忍不住罵到幾乎把前妻惹哭。
終於,看不慣學長如此作風的岳父開了口:「你這樣罵我女兒也太過分了吧!也不想想這裡是誰的家!」
「我當然知道!但你女兒這樣下去,真的只會害到她自己。」
這句話或許點出了岳父這些日子來觀察到的事情,他沒繼續替前妻辯護什麼,一個月的末了,他作為一個旁觀者,一個沒怎麼給過女兒正確身教的父親說了一句話:
「不要讓人家覺得妳是個除了生孩子以外,什麼事都做不好的女人。」
這段旅行著實影響了兩人間的關係,即使前妻仍然口口聲聲說愛他、非他不可、只要他好就好,學長卻再也無法真心對她。兩人後來雖因前妻鬧自殺而成了婚,但兩人間的嫌隙,最後還是讓這段婚姻走向了盡頭。
整段記憶回想完畢,學長看著眼前老師家的流理台,又窄又小,昨日情景、她的面容語氣宛如又出現在眼前,一瞬間勾回了當時所有不滿和憤怒,他不由得呼喚了一聲女友的名字。
「來了。」在一切希望都還未消退、絕望還未升起前,女友從客廳走來,睜著一雙有些訝異的眼看著他,眼中單單純純地訴說著:「要我幫忙什麼啊?」
「抱歉,還是幫我個忙,」這雙眼也許讓學長的希望持續了,他指示道:「幫我把洗好的碗放好。」
「嗯,我可以放哪裡?」女友環顧四周,老師家堆放著許多東西,她不確定哪裡能再疊上幾個溼答答的鍋碗。
這句簡簡單單的話語讓學長不禁頓住了手上的動作,他抬起頭,同樣裝作環視周遭的模樣,實則仔細地看了女友的側臉——他找不到任何一點的不情願,與當年的那個她截然不同。
一種難以說出口的感動片刻間充滿了他的心中。學長心想,其實他當年要的不過就是一點互動、互助和被人支持的感覺;做好做壞其實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當下兩人相互陪伴、相互配合。這點不論男女、不論愛情友情親情,其實人都一樣,期待對方的支持。
「妳先疊那桌上好了。」
他低下頭繼續洗碗,讓女友一個個接過自己洗好的每一個鍋碗筷匙。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bYOFVxm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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