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天穹萬里無雲,陽光燦爛卻溫和不熱。她正在把玩手中的小野菊,反復背誦野菊的藥效。背了三遍,影子仍落在膝蓋附近,圓圓的,淡淡的。剛背完,她就聽見嬰兒的哭聲響起。
銀簾掀動,爺爺手捧一銀布綠帶的襁褓出來。輕輕的哭聲聽上來像晨霧般文靜乖巧,暖陽一曬便散。爺爺一宣告下代聖巫出生,祝福詞便此起彼落。波比好奇得很,手抓住老爺爺的袖擺,探頭探腦地望。
「他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問。
爺爺笑呵呵,長至下巴的眉毛一抖一抖。他不答男女,只答道:「她將是你的聖巫。」
波比熟練地從爺爺手中接過襁褓,手掌按心跳節拍輕拍嬰兒的屁股,凝視女娃的眉眼。
對於爺爺的回答,她似懂非懂──那話其實很容易理解。聖巫生下蕘,蕘理所當然是她的聖巫;同時,那話也可以很複雜。聖巫生下蕘,有三個弟弟的波比卻只為她是個女孩而高興,因為女孩也許就不用立志成為戰士了。
生而為巫,還是族神後裔的聖巫,蕘肩膀上的責任異常地少。隨着她成長,顯現比當代聖巫更強的控巫之能後,那些擔子越來越輕;在她弟弟出生後,她甚至只剩習巫與掌祭之責。
這本是好事,蕘能專注於族神之谷的學習,守護天道,不用處理族中瑣事⋯⋯可是,波比心中卻總是沉甸甸。直至蕘兩次從獵洞死裏逃生,仍然拼死往裏面闖,波比才明白,心中鬱悶源於難過。
聖巫別無選擇,蕘蕘也沒有退路。
波比身為藥巫,素來坐陣後方守侯,盡可能避免踏入前線,加上體型笨拙、沒有戰鬥力,無法與蕘共同進退,遑論為她闢出一條退路。她也不知曉蕘的戰鬥力多驚人,也無法想像叛神大祭司──亞拉伯罕──承繼的叛神之力有多可怕。
波比能守護的,只有眼前觸手可及的大大小小的傷口。她研製的巫藥能讓重傷的內臟器官、肌肉與皮膚組織完好如初,但面對那些因獵洞和亞拉伯罕造成的傷口,她的心臟還是會被嚇得驟停。
第一次從寧謐平原回來時,蕘體無全膚。火燒的,刀割的,還有有切口不明、坑了一團爛肉的⋯⋯傷口或紅腫,或表面覆蓋血痂。右頸側和右側腰的傷堪堪擦過致命處,而左腿內側的刀傷居然還是從膝蓋內側往腿根劃去,切口若再往上一點,就會劃破重要經脈。
那時的蕘才剛十三歲,還沒有她高,卻像極那些老戰士,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傷勢,艱難但仍然爽快地喝掉她遞來的水和巫藥。蕘的眼睛盯住上方的金黃色銀杏,不知想起什麼。
「波比,我追他至平原便掉進結界⋯⋯是陷阱吧⋯⋯」她緩緩說,話語中透出困倦,「裏面⋯⋯很混亂⋯⋯見到光只能逃進去,然後⋯⋯我又再找了很久⋯⋯但找不到他⋯⋯」
「再說、我們再說⋯⋯」波比第一次看見蕘有那麼多傷,心顫得嘴巴也磕磕巴巴,手上動作卻果斷穩定。消毒、止血、縫合、下藥,她雙手不停,眼梢不時瞄向蕘的眼睛,「你、你要喝止痛藥嗎?但我手上只有艾曼斯,你這四天只喝了活芎劑,可能會影響凝血效果⋯⋯」
「波比,那個地方⋯⋯」蕘靠上樹幹,疲倦地閉上眼,語調中難得帶點孩子氣,「他們活得太痛快了⋯⋯」
「好了,別說了!我要專心!」波比生氣地吼。
風吹拂銀杏葉,沙沙的聲響刷淡了波比的罵音。她的心如銀杏葉搖曳不止,分不清自己是因為蕘的話而生氣,因為蕘弟弟衝動亂跑而生氣,抑或因為傷口難以止血而生氣了──也許,全都有──那些攻擊一定是黑巫術,一定是!該死的黑巫術!她雙手為蕘切除止血後快速滋生的腐肉時,心中難過地想。
後來第二次,她提心吊膽地等了不過半天,蕘便「回來」了。
這次,蕘的手、腳和臉都好好的,上身卻多了一根貫穿腹部、胸部和肩部的斷木。同行的班諾也血流披臉,草帽早掉下來,掛在後頸,血使他爛掉的右臉更顯恐佈。蕘一隻胳膊掛在班諾肩上,全身癱軟在他身上。這半年蕘忽然長高了許多,她的頭歪倒在班諾胸前,雙腳如白艾柳柔軟,時而腳尖拖地,時而腳背碰地。
看到蕘這模樣,波比覺得體內都被冥火燒熔了。她無法呼吸,唯一幸存的心臟暴跳如雷鳴,轟隆隆,轟得世界忽明忽暗。她的腦袋昏得跟一灘泥藥漿一樣,什麼也想不到,回過神來已半爬半跑地奔到蕘身前。
「我無辦法,我只、只能砍斷它才能帶她回來⋯⋯他、他太快!我躲、躲不過──她還有氣,但我感覺不到⋯⋯大祭司,是大祭司!」班諾一手伸進腋下挾住蕘,讓她不致滑下,一手撐住一根長木作柺杖,顯得很吃力。他一見波比,嘴角便忍不住顫搐,慌張得語無倫次。
「噢班諾⋯⋯你做得很好了!很好了!」聽見蕘還未死,波比喘口氣,反倒鎮定下來,「淡定,你不鎮定下來我一個人無法救蕘。」她安撫班諾,示意他把蕘帶進樹屋前的營帳。
本來樹屋更乾淨,可是她和班諾都無力抬蕘上去了,只能扶蕘躺在帳內的白布墊上。布墊下鋪了數層經太陽曬乾的禾草,把泥地下的濕氣隔開。班諾放下手上的木杖和綠晶吊墜,跪在一旁。
營內的白光晶石照亮了蕘蒼白的臉。
波比雙指並攏,輕壓在蕘側頸處。雖然小得微不可感,但指頭下仍感到微弱的跳動。她不由鬆口氣,掏出抺額繫緊。
「你的傷有多重?」波比邊用特製的小刀割開蕘的衣服,邊問班諾。手中小刀刀尖磨鈍,刀刃處中段磨得鋒利,讓她側削時只會削去布料,絕不會誤傷皮肉。
「我⋯⋯我還有力氣!」班諾連忙答道。
波比撇他的臉一眼,簡單地說:「你取那瓶翠色圓樽,在木几上,喝一口。」
小心取走布料後,能清楚看見染血的棕色木頭自蕘左前腹斜伸出來。波比從隨身布袋中取出一個小白瓶,沿傷口倒下荊艾鮮。半凝的血塊和血污隨米白色的液體流走,露出乾淨的傷口。
探頭仔細端詳,波比才看見除了些許外翻的皮肉外,創面都順着粗糙的樹皮內陷,代表木柱從這裏往右背斜插進去,貫穿軀幹。
這傷駭人,血腥味濃。
蕘本應死了。
荊艾鮮已滲進體內。波比馬上催動巫力,感到荊艾鮮為她勾畫出創面的狀況──她看不見,但就是感覺到。
「木柱幾乎緊貼心臟⋯⋯恰好在木柱刺進時收縮避過?斷木獲叛神之力加固壓住創面,壓止血液大量湧出⋯⋯」波比喃喃自語,腦中飛快地模擬了好幾次治療方法。
班諾艱難地問:「翠色嗎?」
她抬眼望向他手上的瓶子,「對,喝一口──塞滿你整個口的一口。放回去,然後拿紅色和啡色方瓶,到我對面去,你要幫我把木頭拔出來。」
「拔、拔出來?」班諾差點被巫藥嗆到,掩住口才梗住脖子,硬生生把藥嚥下去。「那、咳咳!那是個洞啊⋯⋯」
「我知道,我要把它填回去。」
「怎樣填?那個洞有你脖子粗了!」班諾叫道。
「沒錯!所以不拔的話,你讓她一世穿一根木頭過活啊?你有力氣叫了便動作快一點!」
波比雙手抱圓,掌心朝下放在傷口的左右側上方,虎口隔空圈住斷木。
「不要一下子拔出來,也不要用浪費力氣用巫,你用手,一手微微朝右──右──即你自己那邊慢慢拔,一手把紅色瓶的巫藥繞圈倒進傷口。」
「要多慢?」班諾用力眨眼定神,改跪坐為單膝支撐,打開紅瓶木塞,伸手攥住斷木上端。
斷木切口忽平忽斜,白晳的樹心上有三道血㾗,如蛇滑行過一圈圈深啡色的年輪,纏上波比,狠狠勒緊她的喉嚨。她看着面前的木頭,深呼吸,手背內的血管發出湛藍色的光暈。
「你能撐多慢,就多慢。」波比舔舔唇,額角的冷汗流進抺額,「那一口的量綽綽有餘,直到斷木拔出來,你就可以暈了。」
光暈如小飛蟲自手背源源不斷地飄往手心,在胖胖的十指指尖凝聚。指尖的藍光愈發耀眼。
「來吧⋯⋯」她瞄一眼班諾,無視他眼中的緊張,「我倒數三再拔。」
「三 ── 二 ── 一 ── 拔。」
腦後猛地一震,眼前刷黑,痛得波比大叫。回頭一看,班諾臉上的坑洞疤痕乾乾淨淨,沒有半點血污。
「你擔心啥?」班諾皺眉,他的右邊眉毛只有半條。
「嗄?」波比粗着氣,一時分不清時空,雙腳卻仍保持固定的速度,踏在佈滿初雪的泥土。身邊高達三十多米的銀杏樹疏落有致,落葉後露出的黑灰色枝杈或長或短,胡亂生長,使天空像極裂開了大大小小的細縫。那快碎卻未碎的樣子離她們很遠,卻讓波比不自覺放輕呼吸,方才濃烈的血腥味變成了微弱得幾乎聞不到的枯葉腐臭味。
蕘和瞎子走在前頭,與她和班諾隔着數十丈。她們已經離寧謐平原邊境一段距離了,地勢也因深入銀杏林而攀高。再往西南方向走一會,經過小溪,沿溪朝南走,便可以到達樹屋。
班諾揹着大布包,上前與波比並肩而行。
「我問你怎麼了?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好幾次險些摔進灌木裏了。怎麼?偷喝酒了?」
「才沒有!」波比盯他一眼,下意識按住隨身袋。酒瓶上的封條好好的。「我倒想是醉了⋯⋯」她抱怨道。
「哦?」班諾賊笑。
波比癟嘴不語,看着蕘高䠷的背影,想到那些很久也沒有想起的過去。她也想不通。
「班諾,我不知怎樣說,我想我很不安⋯⋯琳恩和蓮娜隔着血仇是不可能共事,而洛奇亞高語頌詞中的『穆得洛』應譯作『族神』,還有海神眼淚,那根本不應紋在四肢⋯⋯」
也許波比臉色太凝重,班諾收起輕浮。他斟酌了一會,遲疑地說:「我發誓我嘗試去理解,但⋯⋯你知道你在說啥嗎?我聽不懂當中有何關連⋯⋯」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LpNvh1m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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