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狐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eny1c3qYs
一
我和黃厭雲扶著電梯拖著包往上跑入站臺,北風一吹,酒便完全醒了。東鐵線往金鐘方向的地鐵早已響起催人的鈴聲。闖過幾個車廂人全已站滿,唯有最東邊略顯昏暗的地方稍稍有些縫隙。他拖著我抓緊擠上,於是車門便在身後重重合了上來。我們松了口氣,順著人流往中間處擠了擠,這時一個瘦弱的女孩擋在了面前。
她指著襯衫上印著的人像,焦急而文靜地向身邊的人詢問著。眾人紛紛搖頭,當然,人們多是假裝沒有看到。於是她頂著這灰白的人像逐一地在地鐵裏討問,我和黃厭雲終於擠到了一絲縫隙,她便也終於轉過身朝我們這邊走來了。那灰白的人像映在我面前,我的視線便再也移開不去——是狐公子。這麽多年、然而如此清麗、溫柔的眼睛——還有那散不開的霧氣一般的白發,那個人是便是了,便是他了,是狐公子。
“您認識他?”女孩看我遲疑了一下,便匆匆走了過來。“我正在找他,他是狐公子。”
“對的,狐公子。”我答道。
“您認識他?真的是狐公子?虛無山飄渺宮下來的狐公子?”她扯了扯自己的襯衫,把面孔上的褶皺扯平,又似乎覺得如此毫無必要。於是那雙手便放了下來,只是一味地自語道:“是了,自然是了。自然就是這個狐公子,自然只會有這一個、只有這一個,普天之下,又怎麽會有第二個狐公子呢……”
二
狐公子自然不會姓狐,他原來叫福克斯。天下姓氏雖多,卻偏偏不會有一個狐姓。
確實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或許我才剛剛來到香港。仍然是一個冬天——如同今日這樣了無區別的、骯髒又潮濕的冬天。那時我在彌敦道往庇利金街左拐的路口停下身來等車,周遭全是與我一樣的行人、一具具步履匆匆宛如失語的行屍走肉。後來黃厭雲來這裡後曾評價過,他說這座城市便是這種氛圍,每個人的靈魂在進入海關時便被抵押出去了。
總之,那時的狐公子便茫然地立在那裡,在我的對面。沒有車輛,我便過去,這時他似乎才從惶惑裡發覺這個路口並沒有紅綠燈。他赤著腳,披著一身髒兮兮的衣裳,不斷地低聲說著,似乎是在詢問旁邊的路人什麼話。
眾人唯恐避之不及,又怎麼會回答他的問題呢。尋常的乞丐只會窩在角落裡,而他——卻大搖大擺地攔著路人。他肯定土生土長於此處吧,又或許他是偷渡而來,因而靈魂才未被抵押在入境事務處?
總之,那雙腳最後站在了我的視線裡。我掩住鼻子,於是便聽到他的詢問了。我搖了搖頭,不是不知道,而是聽不懂。可是他卻扯住了我,又用學來的國語再問了一遍:“可見過一隻這樣的狐狸嗎?”
我看不懂他的手勢,搖了搖頭便準備離開,鬧劇已經結束了。
或許那天上午要開會,又或許下午有英語課,再或許那段時間的我著急著趕論文。總之,那天晚上,我如同那時的每一日一般受著一輪又一輪紅綠燈急促的嘟嘟聲的盤剝,在濃烈污濁的燈光裡往我的小房子走去。我絲毫沒有意料到我會又一次遇到他,在西九龍的地下隧道裡。如今回頭看,我甚至有點後悔。按照後來黃厭雲的說法,這是蝴蝶效應。那天晚上在路邊有一條死去的蝴蝶,我捋了捋它的翅膀,於是這輕微的、無意的煽動便產生了後來的一切,於是這個故事,記敘於此的故事,便竟這般一件件接續著發生了。
三
“所以您真的遇到過他?先生?”
原來我已經到了被稱為先生的年紀了。我想摸一摸自己的鬍子,可是我戴著口罩。黃厭雲在一旁低頭看著手機,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人。
“先生?您知道後來狐公子去了哪裡嗎?”
“知道一些。不過,您和他……”
“這……”她露出猶豫的神色,便從包裡掏出一個證件。
“您是——便衣員警?”
她點了點頭。
“他犯罪了?”
“對。”
“什麼罪?”
“謀殺。”
“謀殺?”
“對,謀殺。”
“謀殺誰?”
“他的戀人。”
“李許瑤?”
“您果然認識!”女孩突然振奮起來。這個神情我似乎見到過。她又從包裡掏出一張疊了數遭的A4紙。
一張黑白列印的圖片,水泥路上。一團糊得看不清面容的碎屍。那屍體的頭部像是湧出清澈泉水的溪流的源頭,又像是從教室丟出的、碎在水泥地面上的漆黑的墨水。右下方則印有浮水印,“2024.01.28”,原來如此。
原來這已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四
狐公子這個稱謂取自《挑燈同記》。清光緒初年,王先謙所撰《東華錄》中曾載:康熙三十五年,傅柏霖至高郵,為幕僚,“于途聞有狐妖之事”,輒錄之於《挑燈同記》下編。此文開篇便是:“太原王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後淩夷,樓舍連亙,半曠廢之,因生怪異。有王氏寡女獨居於此,夜恒有駭嘩,女異而出覘之,止一儒生也,可二十許。問其名,自稱曰狐公子……”
這典故自然是狐公子後來講與我的。我沒有讀過《挑燈同記》,更不知道,原來古代也會有傅柏霖這種喜歡寫怪談的人。其實我一直想讀一讀他的故事,但是黃厭雲卻說沒有必要,他說一個人不能和太古遠的東西產生聯繫,不然就會滿身朽氣,最後熏醃入味,變成一具活僵屍。狐公子自己倒似乎從來沒有在乎過這件事。那是我與他在西九龍地鐵站隧道裡聊天的三年之後。總之,某個昏沉無聊的下午,當我窩在椅子上無聊地翻著網頁時,我竟從學校所發的一堆垃圾郵件中揀出了他要來做seminar的海報,那油亮如白玉般的頭髮便綰在那裡,只是身上不再是三年前髒兮兮的樣子了。白紅色的報面上寫著:“Chinese Language Centre Notice: Seminar of LI Shangyin’s Untitled Poems, Nov. 26th, 2023. By Prof. Hu”. Prof. Hu, 三年沒見,他竟從一個流浪漢變成一位得體而又光鮮亮麗的教授了。我對李商隱的無題詩絲毫不感興趣,但卻還是報了名。
總之,我終於又見到了他,而他,也認出了我。臺上的他戴著鍍有金絲的眼鏡,得體而風趣地講著一千多年前的詩句。長達兩個小時的冗長的講座第一次變得這麼有趣,他從人群裡挑出了我,問我願不願意與他一同吃飯。我自然答應了。他已完全融入了這座城市,走在骯髒的奧斯丁道,他再也不會像往常一樣左左右右地嗅來嗅去,也不會好奇地盯著奇形怪狀的大狗們看了。他的靈魂似乎也和我一樣——被收走了。——應當不是被入境事務處所收走的吧?那是誰呢?是它嗎?
總之,他在佐敦買了一間帶有露天陽臺的小樓房。似乎被重新裝修過了,每次我去他家裡,都可以聞到淡淡的漆味。一切都是如此整潔:牆壁、桌椅、門色、甚至是陽臺上的石柱,全都是一塵不染的宛如他頭髮般的潔淨。糟糕的西式掛燈把房間烘烤成燒焦的紙色,唯有在面對窗子的桌上,隨意擺著一遝淩亂的紙。其一旁則摞著七八本厚重的不知名的書籍。我只莫名其妙地記得壓在最上面的一本,似乎是劉宇昆的短篇集《狩獵愉快》。
我便走過去。
“隨便看。”他拉了下檯燈,於是這紙又被烤成泛著焦糊味的麵包色了。我拿起一片,只見上面寫道:“咸豐八年,舊曆戊午,系西曆一八五八年。與英國簽訂《通商章程善後條例》,海關自此陷落,鴉片進口被准許……”這是歷史,我沒聽過,卻自然也看得出來。於是又去看後面的紙,文論、哲學,亂七八糟的邊角料全都被按在這些淩亂的白紙上,我看不出之間的關聯。終於,我從這些筆記中間翻到了一頁文稿:不是這些令人太陽穴鼓脹的東西,而是真正的文稿——一個說不清楚具體含義的時間表,其上只是一列列無關聯的歷史事件:
“北魏宣武帝正始元年(南梁武帝天監四年):生於江墓店(今河南商丘民權縣李堂南嶽莊),生而銜筆,眾謂之有文華。
北宋真宗宣德二年(遼聖宗統和二十三年):于澶州(今河南濮陽)白溝河入道。
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學成于陝西華縣。渡難不成,輾轉嘉善、嘉興、秀水、歸安、崇德。
清文宗咸豐五年(天平天國五年),西曆一八五五年:二渡。尾褪。黃河決口于蘭陽北岸銅瓦鄉,後遂改道經山東大清河而入渤海。于香港入人世。
西元二〇二五年 _________________ ”
最後的2025年什麼也沒有寫。這也正常,畢竟那時2025年還遠沒有到來。
“這是小說嗎?”我拿著這張紙問他。
“不是。”他望著窗外,外面滿是濃烈腥慘的雲,如此開著窗戶,空氣潮濕得在牆壁上掛滿了水珠。
是回南天。我想道。
“這不是虛構的東西,這是歷史。”他說道。野風從外面湧來,我撿起筆把剛剛的紙稿壓上。
“關於什麼的歷史?你是不是想說:這是傳記?關於一個妖怪的傳記?”
“是的。”他點了點頭。
“總不可能是關於你的吧?”
他終於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是那種看白癡的表情。“你認為我是一個妖怪?狐妖?”
“你的頭髮是白色的。”
“然後呢?”
我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
他也笑了笑。“人是會老的,而妖則不會。”
他把窗邊的櫃檯打開,抱出一個紙盒。那盒子上並沒有蓋,於是一堆白紙便被窗外的淫風撩得撒滿了地面。我過去幫他撿,每一張紙上都用鉛筆畫著動物的肖像,像是貓,又像是狗,甚至有點像黃鼠狼。這時我才突然想起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時他曾經問我的話——這是狐狸,當時的他一直在找卻找不到的狐狸。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找它。”他說道。
“原來如此,所以,這是它的傳記。”我便也懂了。
“話說,那日西九龍地下隧道之後,我便去了虛無山飄渺宮。我找到了梁子。”他又說道。
“他怎麼說?”
“他怎麼說不重要。——我終於問到那只狐狸在哪兒了。”他仍然悠哉地對著窗戶吹風,似乎撿起來畫像只應該是我的工作。“他很厲害,他把我治好了。我的腦海裡,或者我的心裡,怎麼說呢——那個不斷催促我尋找那只該死的狐狸的念頭終於就這樣消失了。”
“你給了那個梁子多少錢?”
“他沒有要錢。”
“沒有要?怎麼會!難道是無償的?”
“梁子說,唯有這一次,是無償的。”
“好吧。”我仍然盯著這些畫本,裡面的每一張狐狸都截然不同。
“發現了吧。”他說道。“這些狐狸的畫稿全都是蒙的。我已經完全記不清那只狐狸的樣子了。從那之後——當我從虛無山的飛來峰回來後,我便再也,再也記不得它的樣子了。”
五
旺角站到了。下一站便是紅磡,也是我們要下車的地方。
人流簇擁著我把擠到車廂中間,我仍然盯著她:“你其實不是員警,對吧?”
“為什麼這麼問?”她也盯著我。
“員警絕對不會把罪犯的畫像貼在她的衣服上。這又不是動漫電影。”
於是面前的女孩低下了頭。
“所以,你到底是他什麼人?”
“我……我姓李,李許瑤的李。今年博一。”她說道。
“你是他戀人?”
我又重新審視起她來,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犯罪證據”。“那這張照片是怎麼回事?”
面前的女孩沒有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那便或許是隨便找的一張網圖吧。
六
我所租的房子坐落在文英街文華樓,那裡是渡船街的盡頭,西九龍地鐵站地下隧道的出口。
黃厭雲很少來我這邊。他說他討厭這些彎彎繞繞的設計,因為那不是人類會造出的道路,“更像是一個巨大的蟻巢”。倘若認同他的比喻,那麼高鐵站與地鐵站自然便是蟻后蟄伏的地方,而我——每天在隧道裡穿行著的這具軀殼,便應當是在扮演工蟻的角色吧。
可是他呢?福克斯——或者說,狐公子。他又是什麼角色?
那裡是我們的友誼開始的地方。
那天晚上——在我白天拒絕了他的詢問——忙碌了一天——終於又要經由地下隧道走回我的巢穴的那天晚上,我又被他攔住了。他仍然赤著腳,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披著頭髮在隧道裡攔問著每個路人。
我又看到他了。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他湊了過來,將手中疊了幾遭的發皺的白紙遞給我,懇求我為他讀一讀上面的文字。原來他不識字。
……我想拒絕,可是我還是照做了。我告訴他,這頁紙上說世上曾有一座名為虛無的山,山上有一個名為飄渺的宮殿。在宮牆內,有一棵名為梁子的榕樹。這棵樹可以滿足人們的願望,但是他會奪走許願的人身上一件等價的東西。
虛無、縹緲,這顯然是不存在的。於是我告訴他,這些都是假的。他非常禮貌地向我道謝,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如此一來,蟻巢失去了他,便也顯得更像是一個蟻巢了。
七
梁子便位於虛無山飄渺宮恍覺殿東側的宮牆邊上,具體為何人手植已不可考。東晉散騎常侍幹寶曾作《搜神記》三十卷,《恍覺殿》一篇有載:“彼虛無山,十萬大山之東南,自欽江東北而行,往往得見。”北魏孝文帝孝昌三年,汝南王元悅推舉時禦史酈道元持節誡蕭寶寅,道元于途亦曾解疏:“十萬大山,勾漏山之西南,東起欽州貴台,西連防城、上思、寧明。”除此之外,茫茫史冊,便再也沒有虛無山飄渺宮的痕跡了。
我不知道當時狐公子是如何找到的虛無山,又是怎麼遇見的梁子。至於當時他們互相聊了什麼,後面又進行了何種交易,我更是不得而知。那日,大概是在我拜訪他家的兩個月後,大概一月下旬左右的時間,我又收到了他的郵件。
內容很簡短,他邀請我週六和他一起去爬山。
儘管那時我手頭的任務很多,我還是決定要去。沒有辦法,我對他過去的經歷太好奇了。
那座山或許位於新界附近靠近九龍的一個地方,名字我則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按照他的介紹,山頂會有巨大的堤壩和蓄水的水庫。我們坐著大巴車在陌生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繞來繞去,而他,早已從書包裡拿出一堆淩亂的紙稿擺在了我面前。
“這是什麼?”
“我的推理。”
於是我便打開看,一堆堆發黴的、荒唐而又莫名其妙的、線索之間毫不相關的歷史事件鋪在了我面前。黃厭雲所說的朽氣,一下子便嗆到了我。
“這就是你的推理?”
他點了點頭。“要不要給你講一講?”
“好吧。我討厭考證。”我的視線早已從這些紙稿上抽出,——暈車的嘔吐感依然還是追上了我。“證明過程我就不看了,你直接告訴我結論吧。”
“結論就是,我找到了虛無山。”
“虛無山在香港?”
“今天在。”
“那……明天還會飛走?”
他點了點頭。
我搖了搖頭。
我們在沙田下了車,然後便順著一個巨大的廢品廠一路東行,很快,林間的一條蜿蜒的小路便出現了。於是他拉著我走入這條小路,在無視掉水利局七八個要求遊客不得進入的牌子之後,我們終於拐進了山口。開發區的大路自然是不能走的——倘若虛無山飄渺宮建在開車就能駛進的地方,那又有什麼神秘感呢?我們在楓葉與狄花鋪綴的小道上折來折去。他經常走錯路,但我不怪他,畢竟找到虛無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便這樣走著,雖是中午,天色卻陰沉得可怕。
“福克斯,你知道海龜湯嗎?”我問道。
“我不玩這種遊戲。”他直接拒絕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說道:“非要玩也行。不過問題要我來出,你來猜。”
“……也行。”
於是他說道:“某天夜晚,你和一個女孩一起爬山。你們爬到了山頂,望著月色和山下城市的燈光,你表白,她同意了。你們一起下了山。第二天山腳下人們發現了一具殘缺不全的碎屍。請問:真相是什麼?”
“真相……”於是我沉默了。
“這個故事裡有沒有鬼?”
他搖了搖頭。
“這段感情裡是不是存在第三個人?”
他又搖了搖頭。
“好難的問題。”我有點摸不著頭腦,“給我一點提示吧。比如:我是不是這具碎屍的兇手?”
這次他點了點頭。
當我們掠過兩個搖搖晃晃的橋,終於到達一片濃密的樹林時,他停了下來,不斷地翻看著所帶來的手稿。
於是我們一起在山路中折來折去。天色已經昏沉得發暗,整個山谷陰暗地幾乎辨不得往上的路。霧氣不知何時早已彌漫上來了,我只能看到漆黑的影子擋在我前面——那自然是福克斯的影子。至於其他東西,自然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了。
“福克斯,慢一點!”
他沒有理我,仍然按照舊有的節奏往上爬。最後,他的背影在一棵巨大的樹根前停下來了。那樹根彼此繚繞在一起,如此纖細又如此混駁,在迷蒙的雲霧中掛著毛細般的水珠。
“你來了。”一個成熟無比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這自然是梁子的聲音。
“我來繼續做交易。”他說道。
“還要做?”梁子似乎非常驚訝。一股霧浪撲到我臉上,那樹根似乎被捋了捋。“你已成為了你所說的正常人,甚至還當上了教授,這是世間絕大多數人做夢都過不上的好日子,難道這還不夠嗎?”
“還不夠。”福克斯說道。“我歷經千辛萬苦,兩次差點功虧一簣。可是我還是不能像他們一樣。”
“他們?”我感到有束目光在盯著我。
“我想和他們一樣,擁有感情。”
“這是你的願望?”
“對,這便是我的願望。”他把衣服解開,把自己的身體赤裸在這樹根面前。於是身旁的霧氣湊了過來,不斷在這軀體上撫摸。
“您想要什麼:在我身上的一切,都請拿走吧。”
“唉。”一聲歎息。“不過是感情而已,哪裡需要什麼交易。現在,你跟他們一樣啦,沒有任何區別,一模一樣。”
於是他便道謝。
“你呢?”這棵大樹似乎在問我。
“我?”
“你想要什麼?”
我自然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嗯……我現在沒有名字,我不知道我叫什麼。請問您可以給我一個名字嗎?”
“這有何難!”面前的濃霧褪去了,映入眼簾的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榕樹。“我可以把我的名字送給你用。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梁子。梁子,怎麼樣?”
八
那日回去後,福克斯翻閱了自己書櫥裡各類冷門的書籍。他先是閱讀明清兩代歷史,從清末王先謙的《東華錄》中搜尋到“曾有狐公子之事錄於《挑燈同記》”,而後,他又查了一堆關於其作者傅柏霖的論文,跑了四五個圖書館,最終在一個理工類大學的被壓在箱底的一叢舊書中找到了這個譯本。於是他把那本志怪小說中關於狐公子的傳聞抄了下來,並得意洋洋地把開頭放在了自己的個人主頁:“太原王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後淩夷,樓舍連亙,半曠廢之……”
從那之後,他便自稱為狐公子了。
當狐公子被叫做狐公子,狐公子便似乎真的有了感情。一個多月後,我過完寒假,拖著行李箱重新回到這座城市。一邊做著各種海關檢查,一邊把我的靈魂抵押給入境事務處——望著那張准許成為行屍走肉的證明被吸入機器中,而後在猩紅的燈光中覆上我的指紋,滴的一聲,我便又回到這裡了。
也就是那時,我又收到了他的郵件。他說他遇到了自己的真愛,一個叫李許瑤的女孩。他們一同爬上了太平山的山頂,他在山頂上表白。於是他們在一起了。
我自然不會認識她。於是他不再約我去他房間裡閒聊,也不找我一起吃晚飯了。愛情,對於單身的我而言不過是所有感情的一部分,而對陷入愛情的他來說,卻稱得上是他的全部。他經常給我發來各種照片。維港間的濕冷雨季,旺角邊深沉的霧氣,港島上巨大的摩天輪。這自然都是非常不錯的。我呢,我的日子則慘了很多,每日都在進行著毫無意義的科研活動,或是在編輯器旁開一個小小的視窗,一遍遍修改著之前的小說,思考各種沒有意義的創作。我常常在我年青時——也就是過去、現在這陣、以及較近的未來,我常常在這些時間裡對感情感到困惑。我很理性地知道這不過是荷爾蒙的作用罷了,當我三十五歲、四十歲、五十歲時,身體機能消退,我自然不會被撩撥得如同現在這般愚蠢。可是狐公子呢?他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於是我眼中的高尚的他漸漸地變成了一位庸俗的、和我、和芸芸眾生了無分別的人,我覺得他好像退步了,可他卻不這麼想,我想,在他看來,他會覺得他獲得了真正的生活吧。
那天晚上,當我最後一遍檢查了如預想般悲觀的實驗結果,又重新跑上毫無希望、只是純粹試一試的新的實驗代碼後,我發現我又該下班了。
狐公子站在學校的門口。
我以為他是在等我,於是我叫他,他沖我笑了笑,給我打了招呼,便繼續低著頭回復消息。我突然想起來,他的戀人也是我們學校的。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狐公子了。我突然意識到他的鼻子陷下去很多,原本圓潤的腮幫和下巴也似乎被利刃削得陡峭而鋒利。從前那漸漸的、高聳的耳朵,則變得又小又圓滑了。
那日我們從大圍回到九龍,他便一頭紮進理髮店中。他讓理髮師把自己的長髮剪短,又用高溫棒把他們燙曲,一束束劉海最終遮住了他的額頭,又被鋒利俏皮的剪刀精妙地縫合出一排排若有若無的縫隙。聲稱完全天然無害的Herbatint染髮劑一遍又一遍被抹勻在他的雪發上,反反復複地宛如死海底部的淤泥——一直到用死氣把這些白髮全部覆蓋、染汙、沾滿,一直到他的頭上再也發掘不到任何一根銀髮——任何一根與過去的他所相關的白絲。
唉。
狐公子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狐公子了。
我走過去,他沒有抬頭看我。沉穩清淡的木質香水味道,一塵不染的衣服,以及被固定好的、被縫紉機卡好的硬硬的、卷不動也不會變形的衣領。我的眼淚就這樣流了出來,我不知道我是在可憐他,還是在可憐我自己。我是錯的吧,我似乎在愛,在生活,在行走,又好像被玻璃板隔住了,仿佛我不是走在這裡,這裡的我只是一個投影——一個灰色的、暗淡的、在烏雲的掩蓋下漸漸黯淡的人影。可是——他是對的嗎?他開始把那些晦澀的、無人讀過、甚至連書名也無人聽過的磚頭全都堆到了看不見的地方,他的課題開始變得如此光鮮亮麗。我再也看不到他個人網站上各種深刻的文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篇又一篇風趣幽默簡短精彩的文章。他的文字裡再也沒有骯髒的地下隧道和醜陋的食堂,全都是光明整潔的殿堂和精心點綴的餐飲與燈光。有時他來我們學校講座,我還是會過去,仍然是妙語連珠、仍然是滿堂歡笑、座無虛席,可是我能感覺到,他還是變了。每一句話裡都充滿了調戲與挑逗,對利欲的、對文字的、對聽眾的、對虛無的。我還記得那年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郵件裡,我去聽他如何講述李商隱的無題詩。如今他所講所談變得更高尚了,更純淨了,可是他的詮釋卻變了味道,完完全全地同以往不同。他的風流和瀟灑已經消失了,可是他——著實又變成了大家所謂的瀟灑的樣子。
我聽到身後的他們的歡笑聲——他等的人到了。於是我終於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他和曾給予我姓名的人的交易。我是把我的靈魂抵押給了入境事務處,從而來到了這座城市,來到了這裡,成為了一具行屍走肉。而他呢?他是把自己的靈魂送給了虛無山飄渺宮的那棵大樹,以此來交換獲得這所謂的感情。我們沒有區別,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我是帶著腐氣的一具古板的僵屍,而他則是一具優秀、溫和、庸俗的僵屍罷了。
九
那年冬天發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邀請,在他戀愛的十個月後,他極其少見地給我發了封郵件,邀請我最後陪他再去一次虛無山。
然後是接連一周的暴雨,山上發生了泥石流。
最後一件事是,狐公子自此便消失了。
十
那日我收到他的郵件時,正在趕投一篇很爛的論文。於是我問他,去虛無山,是不是想去撤回之前的交易。是的,我還在幻想著他能迷途知返,幻想著他重新擺脫庸俗,再變回來。
“不。我是想再進行一場新的交易。”
“關於什麼?”
“我想獲得永恆不變的感情。”
於是我拒絕了他。
他說沒有關係,他還是會去的。他說這次他會留下記號,很明顯的記號,如果我反悔了想去找他,完全可以順著記號前行。我仍然表示了拒絕。當晚,我收到了他寄出的快遞,只是三張白紙,第一張上面書道:
“ 姓名:狐公子。
北魏宣武帝正始元年(南梁武帝天監四年):生於江墓店(今河南商丘民權縣李堂南嶽莊),生而銜筆,眾謂之有文華。
北宋真宗宣德二年(遼聖宗統和二十三年):于澶州(今河南濮陽)白溝河入道。
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學成于陝西華縣。渡難不得,輾轉嘉善、嘉興、秀水、歸安、崇德。
清文宗咸豐五年(天平天國五年),西元一八五五年:二渡。尾褪。黃河決口于蘭陽北岸銅瓦鄉,後遂改道經山東大清河而入渤海。于香港入人世。
西元二〇二五年 _________________ ”
這果然是他的傳記。可惜我早就知道了。我把這張放在一旁,便看到了他給我寫的信:
“ 致梁子君,
念你我相知情誼,望君為代寫西元二〇二五年所發生之事。不勝感激。
福克斯 ”
我把這封信放在一旁,便看到了最下面的一張白紙,上面是一個畫像,這次我認出了它,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確實是一隻狐狸。
看到這幅繪像,我便決定去了。
郵件中提及的再上虛無山的時間是2025年的12月7日,那天星期日,節氣大雪。
香港自然是沒有雪的。
可是那一年的雨水卻十分充沛。按照黃厭雲的解釋,那一年,來自白令海峽的千島寒流出奇得兇猛,於是意圖匯入北太平洋暖流的日本暖流不得不南下與北赤道暖流形成合流,這蔚壯的合流又被臺灣島一分為二,而後如同超聲波一般趕上了南中國海的赤道逆流,從而導致了十餘年難得一遇的冬季的雨季。
我對洋流與地理絲毫不感興趣。仍然是上次出行乘坐的雙層大巴,只不過這次是我孤身一人。窗外糾纏的雨絲潦草地勾連在玻璃窗上,像是調皮地孩子一筆又一筆在白紙上胡亂地作畫。我給狐公子發消息,但是他沒有理我。他不在這個車上,是我來早了嗎?還是我錯過了時間?
我在沙田下了車,繞過熟悉的巨大的廢品廠一路東行。和之前一樣,林間的一條蜿蜒的小路便出現了。於是我壯起膽子走入這條小路,在無視掉水利局七八個要求遊客不得進入的牌子之後,我終於拐進了山口。我在楓葉與狄花鋪綴的小道上折來折去。已過了中午,天色越發陰沉得可怕。
終於,我在一棵探出頭的樹枝上發現了緊系著的紫色的絲帶,其上書道:“飄渺宮 狐公子”。這便是他留下的記號了,他果然在我前面。
我高聲呼喊他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循著這紫色的絲帶往山間登去,濃霧又彌漫上來,雨絲漸漸變為了雨水,清脆的水滴敲在裸漏的岩石上,像是天女的眼淚落到了孤獨的山的胸膛。我用力穩住雨傘,防止它被風吹走。終於,我看到了前方的黑影:他正在雨中為樹枝系著絲帶。
“狐公子!”我大聲叫他,可他沒有聽到。雨早已下大了。整個山林像是沸騰了的水銀,無數的水花浠瀝瀝地滴濺著,水霧不斷從這冷水中氤氳出來,又被這雨水打散。
他似乎知道我在他後面,於是他不再停下。很快,我們又找到了那棵樹——黃泥從它的根部流下,匯成小溪,順著鵝腸般的小徑撲到我們的頭上。龐大、白腴、彼此繚繞交錯宛如章魚觸手般的樹根裸漏在我們面前,霧氣漸漸消散了,狐公子終於又走到了這裡。
“果然,你還是來了。”這次不再是任何成熟滄桑的聲音,而是如同童子般稚嫩的腔調。“一百七十年前,你希望化為人形。四年前,你又想混跡人世。一年前,你渴望和人類一樣擁有感情。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究竟獲得了什麼呢?”樹葉瘋狂地揮舞著,似乎樹葉與樹葉之間的每一處縫隙都灌滿了沉重粗厚的野風,似乎這棵大樹已如同海綿一般吸吮了無數的暴雨。
狐公子沒有說話,他把領帶解開,丟到一旁。那件一塵不染的制服如今早已沾滿了泥水。於是他解下扣子,鬆開腰帶,把衣領、褲子、鞋子,把身上的一切衣服全都脫了下來,又一次,他赤裸著站在了這棵樹前。
“好吧。”大樹歎了口氣。 “這次,你想要什麼?”
天色已經昏暗到了極點,狂風甚至吹彎了眼前的大樹。鋼珠般的雨水砸到他頭上,沖刷著他的身體,那最後一點木質香水的味道也被這雨水帶走了,無論多麼頑固的淤泥也無法與這雨水對抗,就連化學合成的染色劑也被這雨水沖碎、衝垮,他漆黑的頭髮又一次變得煞白,毫無血色、毫無光澤,不再挺拔也不再擁有任何姿態,只是軟趴趴地沉浸在這繼續不斷的雨水裡。
“我想要永恆不變的感情。”他說道。
我的心揪了起來。我多麼希望他能夠迷途知返,再也不來這裡,可是他來了。我多麼希望他就此下山,或者——要回過去失去的東西。可是他似乎完全不後悔。難道不是他錯了,而是我錯了嗎?
“永恆不變的感情?”大樹稚嫩的聲音帶著思索,“那是過於珍貴的東西。就連人類都不能擁有它,你付不起這個價格。”
他沒有回應,只是張開雙臂,似乎渾身上下,所有東西,都任由這大樹選取。
“不如回來吧。重新回到山野,做回一隻狐狸。”大樹勸道。“雖然你失去了一切,但你還有純粹的快樂。這難道不比做人要更為幸福嗎?去做人,去追尋感情,甚至奢想永恆不變的,這本就是一條歧路。”
我覺得大樹說得很對,便也勸他。
他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這便是回答了。
大樹說道:“你付不起。狐公子,你走吧。”
天色漆黑如墨,暴雨已經下瘋了。我的雨傘也被吹到了一邊。
“福克斯,走吧!”
可他仍然不為所動。
“等等,”大樹突然說道,“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解法——現在,我可以滿足你的這個願望了。永恆不變的感情,現在,你將會獲得它,至於代價,……”
狂風刮得大樹幾乎匍匐於地面,就連鋼珠般濃密的雨水也被這風吹得改變了軌跡。天女洶湧的淚水終於淋透了山神的胸膛——於是如此堅硬的它竟然也心軟了——於是這孤聳的山峰便也為之塌陷,巨石夾雜著黏稠的雨水一起從山頂沖瀉下來,無可阻擋——也無可補救,只是裹挾、繼續裹挾、不停地裹挾、——而後沖陷、再度沖陷,一直沖陷到山谷的最深處——沖陷到溫暖的、冷靜的、柔和的穀底……
十一
當我從這洪流中蘇醒時,天已是將黑了。
雨水又變得溫柔細膩起來,滴滴答答地輕聲嗚咽,不煩人,也不擾人。我的眼鏡不知丟在了哪裡,天地一片模糊。手機倒還在。
書包、草稿、雨傘,全都丟了。
我四處呼喊狐公子的名字——他的衣服正掛在樹根上。沒有人回應我。河道的淤泥托舉著我,又深深拽住我的雙腳。我與它對抗,鞋子已陷入了最深處,我筋疲力盡地妄圖從這淤泥裡脫身,妄圖再度走回到岸上。
狐公子似乎正在岸上看著我。曾經,他看我如何在這淤泥裡糾纏,弄得身心俱疲,面目全非。後來,他主動申請加入這淤泥之中,直到變得和我一樣。可是似乎又不一樣,他深愛著這片淤泥,甚至願意為他放棄一切上岸的希望。這淤泥裡滿是骯髒、醜陋、像是散發著陣陣惡臭的菌類的溫床,這淤泥只會讓人淪陷,讓人凍得發抖。可他卻寧願冒著暴雨也要來到虛無山,來去懇求自己能在這淤泥中永遠地生活。
我四處呼喊著狐公子的名字,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他竟真的消失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他。
十二
“先生?”面前的女孩仍然望著我。“您一定知道狐公子的下落,對嗎?我需要找到他——他是我的全部。”
紅磡已經過去了。黃厭雲也早已下了車。車門在會展站劇烈地關閉,下一站是金鐘——東鐵線的終點,車廂裡的行人早已寥寥無幾了。
“你不是他女朋友。我見過李許瑤,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我說道。
“那……那……”她又低下了頭,開始支支吾吾起來。眼角流轉,她又說道:“我沒有說謊,我真的是,真的!您可以告訴我一些線索嗎?什麼都可以的!”
望著她的眼神,以及我手中那張皺巴巴的白紙,我突然想明白了一切。我只嘲笑我自己竟然如此之傻,之前竟沒有看出端倪。那日在庇利金街被尋找的狐狸,自然便是今日我面前女孩胸前的人像——而那個晚上在西九龍地鐵站不斷拉著路人詢問的福克斯,又怎麼不會是眼前這位頂著“FOX WANTED”的女孩,這位——狐公子?
是了。狐公子沒有消失,狐公子就在這裡,就在我的眼前。面前的女孩便是狐公子——這便是所謂的“永恆不變的感情”——那日大樹的所謂的“絕妙的解法”。永恆不變的感情,便是讓交易之後的狐公子愛上交易之前的自己,由此不得不追憶、不得不尋找,一直如此——一生如此——起源於自我卻又最後終結於自我的愛——一個完美的閉環。只有這樣,狐公子才會把自己的畫像掛在自己身上,然後滿世界地去尋找他自己。只有這樣,狐公子才會長久、專注地傾注他的愛意。也只有這樣,狐公子才會為那長久、專注地傾注過的愛意所包裹,永遠地如此鎖死下去。
只是,這一切,我需要告訴他嗎?
十三
一雙大手用力拍在我的肩膀上。
“紅磡到了,該下車了。”黃厭雲在我旁邊說道。
我突然睜開眼,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昏睡了一路。
“我就說吧,這是米酒,不是什麼甜水,你不信。你看,你早已不行了。”黃厭雲仍在一旁喃喃自語,“為什麼我會知道呢?因為你喝下去第一杯,你的臉就紅了。紅了,就代表你的身體內缺乏把乙醇轉化為乙醛的蛋白質酶。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你不適合喝酒——不是後天訓練的問題,而是基因裡的、不適合喝酒。”他滔滔不絕地說道:“自從進入這個車廂,你就抱著這根鐵杆睡覺。睡覺就睡覺吧,你還很不老實,一直在說各種胡話。”
“我……說了什麼?”
“聽不懂。你用的是方言。”
無論如何,靈台總算清靈了一些。那個女孩似乎已經問完了隔壁車廂裡的乘客,又朝這邊走來。他胸前仍是那幅人像——雪白的頭髮,熟悉的眉眼,人像之上仍然頂著那串英文:“FOX WANTED”,然後下面是:“尋找狐”。就如同我第一次遇到他時那樣,他木然地一遍遍問著行人,如同永不懈怠的幽靈一般在整個東鐵線的車廂裡徘徊著,遊蕩著,似乎將要永遠這般地詢問下去。
列車在紅磡停了下來。
我們走出車門,在人潮裡一點點走上電梯。突然,我拍了拍黃厭雲的肩膀。
“我想到了答案!”
“什麼答案?”
“海龜湯的答案!”
“什麼海龜湯?”
我的聲音似乎很大,電梯上的人都扭頭看著我。我著急地說道:“答案很簡單,因為這只是一個比喻!那天晚上,男生帶著女生爬到了山頂。然後男生給女生表白,女生不喜歡男生,便拒絕了。於是男生用隨手帶的小刀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部分——所有女生不喜歡的部分全都剔了下來,並丟在了山腳——這便是山腳處的‘殘缺不全的碎屍’——這就是為什麼男孩和女孩最終可以戀愛:因為男孩決定要為這段感情丟掉一些東西,他決定用小刀把自己雕刻成對方喜歡的、契合的形狀!狐公子啊狐公子……”
“等等,狐公子是誰?”
電梯緩慢但不可置疑地往前方行去。直至多年之後的此刻,直到現在——在我猜出這個謎語時,我發現我才真正理解了狐公子。我錯了,狐公子從來沒有淪落為一個庸俗的人——他只是用刀把自己雕刻成了庸俗的樣子,即使他染黑頭發,即使他永遠遠離那些書籍,即使他深深陷在沼澤中最終被淤泥淹沒,他也仍然沒有變得庸俗。大樹並沒有取走他的靈魂,山腳下的碎屍中自然也搜尋不到,他仍然是這座城市中唯一一個最自由、最有趣的人,一個不停地在東鐵線徘徊,頂著自我的畫像卻又不斷找尋著自我的——幽魂。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W9VMyVTPT
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r6WpthUf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