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红日缓缓翻过削立的石崖,悄无声息地升到了流转的云层间,朦胧的曙色便透过湿滑的晨雾,洒落在褐黄的山麓上,向低处开阔平旷的荒地延展。夜色遁逃,隐没进莽林深处,首都的郊外逐渐明亮了起来,报晓的钟鸣惊醒一片腾飞的鸟雀,无数道阴影掠过月神庙挺拔的塔尖。当那些无拘无束的造物飞跃浅窄的河谷,朝着远空驰骋的时候,从方窗里望见这一幕的少女短暂地愣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喜悦而敬畏的心情注目着它们消失在圣殿建筑群宽大的轮廓后。曦光的碎片覆在她红润的脸颊上,滑到长长的睫毛间,琥珀般的瞳孔清澈而深邃,仿佛闪着金色的火焰。微凉的晨风拂面而过,吹得针织的披肩轻轻摇曳,她没有扎束腰,却愈发突出了腰肢的纤细,典雅的刺绣连衣裙包裹住少女娇小但匀称的躯体,日光的映照着那窈窕玲珑的身材,勾勒出优雅的曲线。她的举手投足里,散发出生机盎然的灵动之美,一瞧见她便会让人联想到清新的空气与鲜嫩的芽叶,忆起青春的象征,却也有端庄沉稳的气质在内积淀,化作不可亵玩的高洁。
空灵悠长的余音渐渐消隐了,踮起脚远眺的少女才感觉到踝部的酸涩,松开了撑在橡木桌面上的双手,走回四柱床边,撩开素白的纱帐[1],屈膝蹲下,继续整理隐藏式抽屉里陈列的器物。她把修长的手臂[2]探进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盛装冠冕的宝盒,平举着它穿过连接卧室与祈祷室的小门,把沉甸甸的盒子缓慢地搁在金属桌的中央。这间斗室了无长物,绝大部分空间都被那张古董铁桌[3]所占据,即使是玲珑的少女也得挨着门缝落脚。她拿起桌角的火镰与打火石,在领口前敲打、刮擦,力气虽然不大,但蜡烛很快就被引燃了。少女并没有在躲藏在暗处把玩珍宝的癖好,所以她并未去欣赏红木盒子上的雕花与象牙纹饰,而是直接用钥匙打开锁扣,仔细但迅速地检视流光溢彩的奢华头冠,确认这顶三重冕[4]完好无损后便立刻关紧盖子,把木盒重新锁好。在她预备返身回去的时候,有人走进了居所,那是阵活泼而热情的踏步声,恰好撞见这幕的粉头发女性一边把怀抱的臃肿礼服扔在沙发[5]里,一边朝她跑来:
“那里面太暗,您多点几根蜡烛,千万别碰伤自己啊,我的圣女殿下。”
“不用,我已经看过冠冕了。诺瓦,麻烦你把它交给厄尔曼队长,叮嘱他用合适的方法护送。要单独用一架车,仪仗绝不能马虎,过浮桥的时候必须全体下马,倘若遭到典仪官的刁难就送他一件香球;发生意外状况先取缓兵之计,及时派人向我报告,切记不可胡乱允诺,以免落下口实。那群人最近格外难伺候。”
进行这沉重而近乎奸猾的话题时,圣女那温顺的双眼始终祥和地谛视对方,她慢条斯理地罗列出关键的细节,用重音加以强调。穿着缁色宽袍的来者则凑到门边,亲昵地牵起对方的左手吻了一下,然后贴着墙壁挤入狭窄的房间,激动地应声说:
“我早就晓得他们的狂妄,是的,他们侮辱和轻慢一切弱小,谄媚并屈从于一切更强的力量。他们自认为可以掌控您,为了近乎幼稚的邪念绞尽脑汁,就像加害其他同胞一样,施展卑鄙阴鸷的伎俩打压世上最有道德的人。真可耻,太可耻了!“
诺瓦愤愤不平地斥责道,饱含怒意的嗓音却依旧清脆,宛如铿锵的朗诵,甚至能以悦耳动听来加以形容。无需挑明,交谈的两人都对“他们“所指代的群体心知肚明,圣女摸了摸对方沾满汗珠的前额,柔声宽慰道:
“没事,精神和肉体的隐忍也是修为的一环,历代圣女都是在如此的环境中坚守下去的,我不会让自己蒙羞,这份永葆本心的企盼也一定能在你身上实现。“
这番话令诺瓦大为触动,她情绪昂扬地断然道:
“当然会,一定会是这样!我绝不辜负殿下您的愿望。“
说完这句话,诺瓦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桌子上,她端详着木盒好奇地问道:
“您干嘛把它搬进祈祷室看呢?”
“在被褥旁边查看神圣的冠冕实在是不合适。它并非我的私有物。”
圣女含蓄地浅笑着,吹熄了蜡烛,然后和诺瓦肩并肩离开了无窗的暗室,后者意犹未尽地说:
“但是您把它塞在床板底下,说是同床共枕也不算过分,你们彼此间没必要见外。您宁可让自己劳累,也要在无从窥视的场所严守戒律与信条,一个人但凡有半根正直干净的骨头,就不会质疑当代圣女的崇高品格。虽然这一切是那么地让众生敬仰,可我还是想让您知道,我浅陋的头脑里盘桓的困惑:心性的修为当然是内在的,无需在毒辣辣的艳阳下表演一幕孔雀开屏的戏剧,芳名自会像氤氲的香气向外远播;可牺牲与奉献假使不能让邻人瞅见,他们便体会不到分量;崇高的概念孤傲地存在,却无从影响世间的庸常,义举便只导致自我折磨后的自我感动,除了使本人徒然掉泪,被冷酷的现实弄得捶胸顿足外,是没有什么益处的。那群人胆敢侵犯您的名誉,或许有一部分理由就在这里,您得反击他们。”
诺瓦骄傲地鼓起胸膛,两手叉腰,表示对这番论述非常自信。圣女走到枝形吊灯的下方,沉思了片刻才回答说:
“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博得别人的崇敬,也不是陶醉于孤芳自赏的幻境,只是因为我希望如此,我想做就会去做。“
“我当然知道您有坚定不移的信仰,那是最纯洁最高尚的信念。唉,您一旦固执起来,认准了古板的教条,谁也拉不动,可是您也是个鲜活的人啊。“
她忽然露出着急的神情,却又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
“你是在怀念我以前的性格?“
圣女莞尔一笑,戳破了那层犹豫的面纱。诺瓦的双颊微微染上了绯红之色,索性一吐为快:
“是的,譬如和现在的您相处我会觉得挺沉闷,活像是一个漫长仪式里的多余人,甚至感到压抑。您这就是把生活变成仪式了,做了精神上苦行僧,旁观者稍稍靠近,便被庄严的气场挤得喘不上气。以完美的面具示人以至于失去自我,实在太可怕了。“
情到深处,郁悒的丝缕编织出忧愁的面容,诺瓦像一朵萎蔫的海棠,难过地耷拉着肩膀。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只听见一个害羞的声音说:
“因玳帕契殿下,我是索罗塔娅。能允许我进来吗?“
“门没锁,请进。”
房门被缓缓地朝内推开了,首先冒出的是索罗塔娅的头巾,尔后是探出一小半的侧脸。圣女笑盈盈地向她颔首示意,怯生生的侍女又望了一眼旁边的诺瓦,确认后者也欢迎自己的到访,方才蹑手蹑脚地挪了过来。因玳帕契刚想说些鼓励的言语,按捺不住笑意的诺瓦就抢先揶揄道:
“殿下和我虽然不是身轻如燕,但也不至于把地板压出窟窿,你就放心走动吧。”
“你真是个坏人。索罗塔娅,站到我身边来。今天很不凑巧,碰上了收获祭典的日子,所以诺瓦还得再担任一回侍从,我们离开神庙的这段功夫,有劳你看护我的居所了。”
圣女灿烂又自信的容颜总让索罗塔娅自惭形秽,那涉世未深者所特有的,坦诚的品质与淳朴的敬爱之心受到这般喜悦的刺激,呼吸就变得急促,脉搏加快,甚至体悟到一种神圣的恐惧。被选拔为亲随侍从,得以侍奉所崇拜的偶像,等待接替诺瓦的这几天,她都是在如梦似幻的意境里飘过的。此刻,总算挣脱了纷乱的思绪后,索罗塔娅一字一顿,格外认真地回答道:
“明白!我,我保证不辱使命,誓死追随殿下,不离不弃,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噗,这是哪个老古董教你的陈词滥调,还是从三流爱情小说里摘录的金句啊!”
诺瓦一把将她楼住,怜爱地摩挲那细嫩的额头,索罗塔娅像只被擒获的小鹿不知所措地扭动了几下,喉咙里漏出害羞的呜咽:
“萨戈莉娅姐姐教我的,她说那些获封受赏的贵族入宫谢恩的时候就讲这些话。”
“哈哈!她自己也是个门外汉,还敢教你耍嘴皮子功夫啊。”
“那个,其实还有个消息要带给您。诺农祭司说,启程的时间要提早到六点钟。”
“行程又提前了?这个时辰恐怕王宫里的贵族们都还在和床褥亲热呢,我们女孩子家的,登门唤醒是不是不太礼貌?”
因玳帕契撅起嘴,故意摆出困惑的神色,诺瓦又“扑哧”地笑出了声:
“越来越蠢了!”
“是,是沃迦大祭司的指示。我也不理解,我听说国王陛下和公主都是正午过后才起床……”
“那个家伙,就喜欢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他的小算盘实在太容易弄懂了,让圣女殿下一大清早就去恭候,重臣和大贵族们就会觉得颇有面子吧。”
诺瓦义愤填膺地揭露道,圣女举起手掌,平息了两人的怒火:
“没关系。索罗塔娅,你快去回复大祭司吧,告诉他我会提前准备好。”
于是居所内又只剩下两人,因玳帕契眉头紧锁地望了一眼书桌上的沙漏,指尖在胡桃木顶盖的边缘打着转。她是在大钟敲响的同时把它颠倒过来的,上端圆柱体内的天蓝色颗粒已经流走了三成。圣女无可奈何地说:
“我自己梳妆有点来不及了,想拜托‘圣火守卫’之一的诺瓦大人帮帮忙。”
“哈哈哈,我要是不伺候您,殿下是绝对驾驭不了这件礼服的。”
话音未落,诺瓦就轻盈地一跃,落在不久前携带进来的衣物旁,然后环抱起沉重的礼服走到圣女的背后,把它举过因玳帕契的头顶,衣料便顺着肩膀滑落,裙摆优雅地绽开。接着,她双手的食指与大拇指同时捏紧松散的衣带,灵活地缠绕、提起,迅速地抚平丝绸面料的皱褶,最后依次系好一竖排的圆纽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打理好衣装后,圣女配合地坐到大理石长椅内,伸直手臂,让原任侍从继续替自己穿戴那一件件繁琐的饰品。末了,她转过身,亲切而庄重地说道:
“今天是我不好,把才立下的规矩给打破了。但是以后你不要再随便到我的房间来,因为你马上就要……”
但她没能讲完,诺瓦调皮地戳了一下那白皙莹润的肩膀,模仿圣女往常说教的内容,字正腔圆地朗诵道:
“你,你马上就要正式成为‘圣火守卫’的一员了,新的考验正在前路等待,征途漫漫,群星璀璨,我由衷地希望你抖擞精神,额,抛去杂役的差事,鞠躬尽瘁?免得被旧日的回忆束缚,妨碍当下的荣耀,嗯,妄自菲薄,惹人非议?怎么样,我肚里的墨水不比萨戈莉娅少吧?”
诺瓦嬉笑着编出天花乱坠的句子,同时熟练地整理起对方银白的长发,那牛角细齿梳像是纺纱的梭子般,灵巧地回环飞舞,不多时便把初醒时散乱的发丝打理地柔顺光亮。
“唉,看来我或多或少是有点啰嗦的坏习惯,可这也是某人太顽固的缘由。明天我一定吩咐卫兵把你挡在外面。”
圣女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跳过对镜自视的环节,拾起桌边的折叠式铜镜,把它放回到半敞的抽屉里。诺瓦收敛住轻浮的神情,恭敬地退到一旁,眉目低垂,酝酿几秒后郑重其事地说道:
“但是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圣火守卫’就不能干点别的事情。看护祭坛的姐妹其实足够多了,再添上一个也没区别,甚至少一个也不影响,就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吧,因玳帕契大人!“
她的请求饱含着发自肺腑的、富有穿透力的真诚,像一阵和煦而诱人的风,吹进听者的心田里,把拒绝的苗头都给吹散。圣女则正色回应道:
“不行。服从我的安排,到属于你的位置去。”
因玳帕契用近乎冷冽的视线直视诺瓦的眉心,后者动摇了片刻,随即鼓足勇气,以如炬的目光投射回去。在这两尊雕像僵持不下的功夫,虚掩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身戎装的高挑女性踏着大步迈过门槛,径直冲到了卧室里边,背对壁炉站住,发问说:
“你们在玩什么稀奇的游戏啊?大祭司已经登上辇车,队伍准备启程了。该带的物件我都清点齐全塞进箱子里了,快跟我来——不过别误会,我也不怎么情愿去见宫墙里的鼠蝇们。”
“萨戈莉娅,你得学会用敬语!”
诺瓦立刻涨红了脸,毫不客气地嗔怪道。萨戈莉娅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想要欠身行个淑女的问候,但翘起的佩剑则扫到了后方的帷幔。于是她稍显恼羞地直起了腰:
“请您原谅武夫的粗鲁,殿下。零碎的麻烦接踵而至,惹得我有些失控。”
“没事的,大家都辛苦了。边走边聊吧。”
楼底下的吵闹由嘈杂的喊声变成了咚咚的鼓响,这是预备要吹号欢迎宫里派遣的钦差了。因玳帕契抓起黑丝绒手套,把它捏在掌心,诺瓦从她正后方托起沉重的裙摆,默契地快速移动起来。萨戈莉娅注意到门外侍立的神官们,凶狠地往那行伍瞪了一眼,可那群人却格外坚定地站在原地,当圣女走到适合交谈的范围时,为首的便说:
“沃迦大祭司命我告知殿下,您在收获祭典上需要的言辞,已经全部整理完毕,清晰地罗列在这张绢帛里。还请殿下熟读,以便了然于心。”
他横向跨了一步,前脚脚心踏在贯穿内院、拱廊与门庭的中轴线上,从腰间系着的囊袋里扯了条褐黄的布料,然后用严肃而几至挑战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扎进圣女的眉梢。
“知道了。”
因玳帕契站在一块黛紫色的菱形地砖上,面无表情地望着长廊尽头的神像,冷淡地应了一声。写满小字的布帛在半空中摇晃着,萨戈莉娅伸手去接,对方却猛地翻转手腕,让她扑了个空:
“请殿下您亲自来取。”
“别太放肆了,诺农祭司!”
萨戈莉娅厉喝一声,怒目圆瞪,按在剑鞘上的左手青筋暴起,大有雷霆将发之势。这甘洒最后一滴血的架势成功恫吓了那群随从,他们都条件反射地往墙根缩去,唯独诺农祭司波澜不惊,睥睨众人,接着用照本宣科的刺耳语气重复道:
“殿下,我是替沃迦大祭司代为传令,所以请殿下亲自来领命。”
于是局面演变成一触即发的对峙状态。诺农铁了心要摁倒因玳帕契骄矜的头颅,他自认为对统御的艺术颇有见解,深谙摧毁他者尊严的技巧:在恰当的时机对人格予以足够的贬损,烙下痛彻心扉的创口,使奴仆知晓自己的卑贱,让反叛的火星在自怨自艾的痛苦里消散;而且这么做往往创造出莫大的愉悦,让全身心都神清气爽。也的确是时候教育这个沉湎在幻想里的吉祥物了。
“嗯,是我处事失当,毕竟诺农祭司千里迢迢地跑到我房门前,无论如何也得多加赞扬,给予万分的敬意才是。感谢你无私无畏的付出!”
圣女拖长腔调,假装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有意让自己显得格外滑稽,又强调了一句“谢谢捎来消息的你”,然后单手拿住布条。诺瓦立刻把它扯到自己半握的拳头里
“不必称赞我,最该被感谢的是沃迦大祭司,忘掉这一点是不可宽恕的罪过。”
诺农觉得因玳帕契尝试维护尊严的话术非常幼稚,不过他还是报以针锋相对的还击,表明自己完全洞察了对方的企图。圣女无心恋战,迅速从人群的间隙钻了过去,同时不回头地说道:
“既然时间紧迫,我们就不必彼此耽误了,祭典上再见吧。“
“嗤!“
紧随其后,阔步而行的萨戈莉娅冲着诺农那瘦高的背影龇牙咧嘴,在鼻子里发出唾弃又嫌恶的哼声,诺瓦则面色阴沉地凝视手中飘逸的裙摆。一行人相顾无言地走下大理石砌的台阶,与在游廊处等候的几名仆役会合,远远望见一支车队,就在神庙内外护墙之间的平坦驿道上整齐地停泊。静默不语的三人呆呆地朝目的地踏步,眺望着高邈的晴空,被朝霞点燃的彩云宛如火红的顶蓬,明媚的晨光透过云层直彻而下,繁茂绚烂的花海与葱翠幽深的林苑交相辉映,被这份华美的景象所围抱的她们却早已堕入沉重的思虑,无暇品味。最先憋不住这份郁怒的诺瓦委屈地控诉道:
“我们分明被当成笨蛋了。”
圣女立刻接过话头,回答说:
“宽恕罪人的凶顽与暴虐,并且为他们苦难的命运祈祷,也是我们的职责之一。”
“那难道就任人欺侮吗?只要您首肯,我便化作暗夜的刀锋,假扮流寇潜进那肮脏的猪窝,干净利索地了结他的贱命,绝不会惹人怀疑——这也是托您能长期隐忍的福,没人猜得到是那群懦弱的女子去报仇了。”
“不行。杀戮不会让鲜花盛开的。[6]”
“您还嘲笑我,瞧你说的话,多滑稽。宰了他确实不会让花圃更艳丽,但是能让萨戈莉娅帮大家出一口恶气。”
正当她们快要走到车队近旁时,忽地传来惊雷般的炸响,一墙之隔的庭院内,有个公鸭嗓瓮声瓮气地怒骂道:
“哎呦,眼睛长在屁股里吗,你这满头癞疮的饿死鬼。不得不来督促你这笨手笨脚的懒虫,我可真是倒霉啊。”
一辆马车撞在中庭的白蜡木上,仰面摔在泥地里的赶车人紧紧捂住划伤的头皮,干瘦的身躯左右摇摆,正尝试着爬起来,殷红的液体则从翻倒的木箱里发源,像许多分叉的溪流,朝四面八方流淌了。负责指挥的神官起初没能掌握状况,而是气急败坏地、全身心投入到找鞭子的事业中。直到淡淡的葡萄酒味涌进鼻腔,他才幡然醒悟[7],顿时脸色煞白,双手垂落,僵硬的脖子难看地扭动着,浮肿的眼睛左右张望,口中念念有词:
“这可都算什么事,为什么我总遇见这种事呢……”
闯祸的神官同各种纷乱的念头展开激烈的斗争:他先是命令上苍逆转光阴,好让这一切没有发生;而后变作祈求,软硬兼施,满心哀戚地哭诉,祈祷神迹的降临;等了几秒,发觉自己在做滑稽的无用功后,他又转而构思掩盖的手法;可酒瓶跌碎,货物数量不符,查收时是很难糊弄过去的;于是乎他最终寻出结论,必须果断地找个替罪羊。
“你为什么违抗我的命令,摞了这么多层箱子,你是故意要搞破坏的,对吗?”
趴在地上车夫哆嗦了一下,像是害了重感冒的人被浇了一盆冰水,猛地弹跳起来:
“饶了我吧,大人,我怎么敢做这种事呢?是这头蠢马不听使唤,我也没办法啊!”
他拼命地摆手,仿佛在擦拭一块隐形的玻璃。神官如狼似虎地冲到他跟前,扇了他一记耳光:
“没娘养的贱货,魔鬼,竟还在恬不知耻地抵赖。要不是你又赖又坏,酒瓶又怎么会跌碎。“
车夫完全被吓傻了,目光朝下呆呆地望着那摊惨状。神官又抢进一步,把拳头甩在他虚肿发黑的眼睑上,挨打的人尖声哀嚎,朝后躲闪,退到了车架后边。他刚站稳便抓起一根粗短的板条,用劲浑身的力气抽打令他咬牙切齿的那匹驽马,同时嘶声力竭地嚷道:
“是它,不是我,我替您惩罚这只畜生!“
这时候闹出的动静吸引了不少看客,哪怕是最忙碌的工蜂都扔下担子,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顺驯的老马起初不声不响地承受打来的怒涛,尔后终于忍无可忍,后蹄踢蹬,尖叫一声挣脱了本就无人看管的缰绳。人群轰地散开,但太迟了,狂奔的马匹从一个年轻神官的脊梁上踏了过去,在长袍背面留下宽大的印记。惊愕的众人鸦雀无声地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躯壳,仿佛在等待什么大事的发生,而幸运的事情确乎也及时来临了。沃迦大祭司的队伍碰巧经过,注意到异常的大祭司示意停轿[8],被随从搀扶着跨出轿厢,步履蹒跚地走近了事故的中心,那神官逮住机会,遽然拜倒在泥地上,一边匍匐行礼,一边用满腹冤屈的凄怆语调低喊道:
“大祭司殿下,请您宽恕我的深重的罪孽。我对下仆疏于管教,结果不仅让同胞蒙难,还损坏了珍贵的佳酿,您责罚我吧!我愿意付出成百上千倍的努力去荡涤灵魂的污渍!“
他无比恳切、抑扬顿挫的言语引得旁人纷纷点头称赞,钦佩起他勇敢的意志与虔诚的心灵。一位尊贵的强者认错与反思的模样是那么值得同情,而皮肤生疮、灰头土脸,瑟缩着脖子的瘦弱猴子在这鲜明的对比下是那么可憎,立刻有人站出来补充说:
”是这狗仆役害得马受惊,结果,帕维尔被踏伤了。“
炽烈的火焰霎时被点燃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义愤填膺地指责丑陋的车夫,逃跑与下跪的欲望在后者的头脑中此消彼长,搅得他脆弱的理智濒临溃散,只得不知所措地原地立正。沃迦徐徐朝那众矢之的走去,在距离五米远的位置就止住步伐,以一种观察小昆虫的神态审视对方,暗灰的瞳孔在窄窄的眼眶里泛着毫无生气的哑白色光泽。他用那种年迈者典型的嘶哑嗓音吐出一串词汇:
“拖到,地窖里,吊起来打。“
立刻爆发出一片欢呼。两名气壮如牛的见习祭司擒住车夫的手腕,长久维持着叩首姿势的神官也站了起来,喜悦地踹向嫌犯的膝盖,车夫于是被簇拥着拽出了院子。倘若不是有位腿脚不便的大祭司在场,人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追随他到神庙某个偏僻的角落,一齐聆听那痛哭流涕的忏悔,然后满怀神圣之感地把他扔进漆黑的地下室,以便将误入歧途的兄弟从罪孽里解救。
“皮埃莱,你回库房里取酒。我们,立刻起行。找人把帕维尔送到治疗者的会所。“
沃迦张开肥厚的嘴唇,通过口腔嗤嗤地呼气,蹙额瞋目,因为裹在皮靴里的双脚穿来了阵阵不适感,他的亲信随从们闻令排成雄赳赳气昂昂的两列,把看热闹的人群往边上分开。车轿一侧的华贵珠帘重新垂落,长龙般的行进的队伍扬起一阵翻滚的尘浪,在这番喧腾逐渐远离的时候,总算有人听见了帕维尔咿咿呀呀的呻吟,他的袖带被马掌踩烂,帽子掉在张开的前肢之间,已然气若游丝,呈现出一副又脏又可怜的样貌。众人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开始返回原先的任务,待到心情极佳的皮埃莱指了指瘫在脚下的烙饼,又在鼻子里响亮地哼了一声之后,和帕维尔共同分享禅修所的伙伴们这才冒了出来。其中一人落落大方地牵来一匹阉马(这匹马和几分钟前发狂的那一只住在同一间马厩,似乎是要好的邻居),和其他两人协力把他抬起丢在了马背上,辔头由管勤务的杂役拉着,‘哒哒’地走远了。
可喜可贺地,骚乱顺利结束,审判不曾延迟,正义没有缺席,众人都心满意足,倍感享受,只有承担额外任务的杂役不太高兴。他在月神庙里当了五十年苦力,如今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厌倦充斥他的心灵,都快把蜡黄的胸脯给挤破了。赤脚的六旬老人握着松松垮垮的缰绳,沉默不语地向前,在他预备拐进一条岔路时,婆娑的树影里忽然闪出两道人形,其中一人不由分说地抱住帕维尔,转瞬间就把他移到一辆手推的板车上,然后用结实的胸膛顶住车帮,健步如飞地离去了,另一人开口道:
“把伤者交给我们处理吧,阿历克塞。我的侍从武官几分钟就能把他送到。”
老人狐疑又惊惧地举目望着因玳帕契,那俗艳[9]的打扮照进那对浑浊的眼珠,让他一时间没认出来对方。确信眼前站着的人就是圣女本尊后,他急忙躬身施礼,却也不再慌乱,说:
“是,殿下。您擦了胭脂,还有头上和脖子上的这些珍珠和钻石,都太耀眼,害我差点没认出您!”
阿历克塞不假思索地吐出自己的心声,随和地笑着,本是门牙的位置现出一个豁口,朝里边望去能看见残缺发黑的牙冠。因玳帕契略带歉意地抿了抿嘴唇:
“这么花枝招展的还真是抱歉。我还有要事在身,有机会再聊吧。”
因她的现身而兴高采烈的杂役久久注视着圣女的背影,感激的暖流仍在盘桓,如此高贵的大人物愿意平等地与他对话,这事实几乎是遏制他心底的憎恶与仇恨的唯一的力量。因玳帕契一路小跑,穿越金色圆顶所投射的巨大阴影,踮着脚从菜畦边缘经过,往带有地窖的那几间农舍赶去。争吵声从道路尽头传回,押送犯人的两名见习祭司被诺瓦堵住,其中身材又矮又阔的壮年男子正在大吼:
“你和你的大小姐都少在那里装慈悲。我只负责把他塞进地窖,之后再行善举也不迟,把路让开!”
“滥施暴行也要有个限度,圣女殿下已经调查清楚了,是皮埃莱强迫他朝车上堆放过多的货物,蛮横地催促他加快速度,甚至出言威胁,才引发了事故。”
“那难道不是因为,这愚鲁的车夫殴打作为神庙公共财产的马匹,惹得它受惊,所以踩坏了帕维尔吗?”
“可笑,开动你那生锈腐臭的脑子多想想,按照你的逻辑,也是某人虐打车夫在先,被打的车夫才做出了糊涂之举,因此责任还要再往前追。”
“你说什么,你这嚣张的妇人!”
遭受挑战而恼羞成怒的男性祭司抢进一步,作势要推搡诺瓦。他那较为克制的同行者慌忙阻拦道:
“即使这确实是殿下的意思,沃迦大祭司的指令也不能随便违抗,还请勿要为难小的们。”
这番不卑不亢的言语倒也真诚,把诺瓦的锋芒化解了许多。好在援兵及时抵达,朝他们迎面走来的同时,因玳帕契用不容置疑的威严语气低声呵道:
“那普瑞利克的第七代圣女现在命令你们把他放开,否则我就惩治你们的忤逆之罪。”
被诺瓦气得满脸溅朱的见习祭司一边比划着走形的鞠躬礼,一边怨恨地斜视被五花大绑的车夫,不服地说:
“您肆意干涉神庙内与您不相干的事务,恐怕传开之后会引人非议。”
“不相干?神庙里能被唤作殿下的仅有我一人,我是这里的统治者,我想管哪些人就管哪些人,我有兴致插手什么事就插手什么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的决断评头论足”
伴随着愤怒与激动的情绪,她的谈吐也完全失去了寻常的文雅和温和,大吼的因玳帕契几乎把口水喷在了对面光亮的谢顶脑壳上。觉察到局势不妙,两名见习祭司只得投降,把脚镣锁链的钥匙递给诺瓦,然后准备溜走,圣女见状补充了一段:
“我都知道的,你把想趁农闲时的干杂活的村民都撵走了,但是按照往年的人头数冒领了报酬,把多出来的任务摊派给无法反抗的奴隶们,遇到庆典就暴露出人力不足的事实。如果你害怕自己的事迹被宣扬出去,那就别跑到沃迦跟前絮絮叨叨。你不多嘴,他就不会再过问今天发生的‘小插曲’,明白了吗?”
“啊!”
被抓出把柄的见习祭司惊骇万状地挤出急促的一叹,双眼不住地闪动,不知道是该逃跑还是该申辩,身体像根木棍般僵住了。圣女则展现出了宽宏大量的风度,她主动背过身去,引着两名侍从和被解救的车夫,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1] 我其实一开始想用“薄纱床帘”之类的表述,但中文互联网似乎已经赋予了这个形容词一个新的含义….
[2] “She had an elegance that was both natural and refined, her limbs long and slender”——《Don Quijote de la Mancha》
[3] 参看《贝奥武夫》
[4] 二重冕什么的,我其实还没找到历史上的原型图片
[5] 算是做了原创设计吧,我想象的是埃及沙发和现代沙发的混合体
[6] “流した血潮 花を咲かせるの?”
[7] 褒义贬用,表讽刺
[8] 《官场现形记》(电视剧版)似乎有“住轿“这个说法,可能系误用吧
[9] 潘金莲穿了一身艳红的罗裙,头上插满了珠钗,却难掩俗艳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