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迦勒來說,最重要的人已經死了。這代表他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他不想要再重複回想那個注定成為悲劇的日子,但現在他必須這麼做。他得逼自己回想每一個細節,反覆地去放大所有看似是日常,實則湧動著惡意的每一刻,然後把它們給寫下來。
迦勒拿著筆,先以這樣一段話作為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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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迪死了,在那片他所愛的海前。我不知道該說這對他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對我而言,整件事情糟糕透了,直到他死去的三個月後,我都還是沒有辦法放他從我的記憶裡離開。
那些與他有關的回憶就在我的腦中,一如他眼睛的顏色,一陣又一陣的深棕色風暴正日復一日從我的眼前捲襲而來,帶走了我的睡眠、我的理智,甚至即將帶走我的生命。
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放任這件事情發展下去,所以我試圖以文字的方式重建那一段記憶。我需要告訴自己,那一天有哪些事情發生,而我又有沒有幫助穆迪逃過這一切的可能。我必須知道我弟弟的死是不是我的疏忽,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也便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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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勒寫到這裡,握筆的手隱隱顫抖,心裡巨大的悲傷讓他幾乎想要現在就把這一張紙撕碎,塞進自己的咽喉,讓他窒息、讓他無法呼吸。迦勒此刻只想用這張陳述穆迪死亡事實的紙殺了自己。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這麼做。迦勒閉上眼,深深地呼吸,開始回憶起那一個不只造成他的弟弟死亡,也造成許多家庭從此破碎不全的可怕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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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三年五月十七日,同時也是穆迪的忌日。
那天我們如約定好的,從這個國家的南北兩端回到了我們家鄉,也就是如今仍被政府和警方封鎖的那片海域周圍的一個小鎮。上午的天氣沒有很好,我們先回了老家與父母打了照面,雖然他們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已然逝世,整個家空蕩蕩的,只留下了曾經我們的床鋪、書桌,還有那張珍貴的全家福照片。
我們曾經是形影不離的兄弟,互相幫助、照顧彼此,直到穆迪成年那天,我們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打拚。雖然我們身處異地,但擁有同樣血脈的我們並沒有因此與對方疏遠,反而約定了每年都要回來老家一次。然而也正是這樣的約定釀成了後來的悲劇。
那天大概下午兩點半的時候,太陽出來,整個小鎮在暖洋洋的陽光底下普照著,讓穆迪提出了一起去沙灘看海的提議。這是我可以避免災難發生的第一次分歧點:我沒有拒絕穆迪,而是去旁邊的餐廳外帶了兩份捲餅套餐,並跟久久未見面的鄰居借了野餐布,打算與穆迪在海邊野餐。
穆迪和我於是在大約三點的時候抵達了濱海的沙灘。這時候海邊的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人們談笑、嬉鬧著,有的在沁涼的海水裡互相潑水,也有的在沙灘上趴著,試圖把他蒼白的皮膚曬成健康的小麥膚色。
我們鋪好野餐布,望著蔚藍色的海,正在聊一些工作上的瑣事時,突然穆迪打斷我,伸手示意我別說話。十秒鐘後他問我:「哥,你有聽見什麼嗎?」
這是第二個分歧點。而我向他答了:「不,我沒有聽到。」
穆迪告訴我,他聽見遠方傳來了一種很微弱的嗡鳴聲,就像是直升機之類的,巨型的機械運轉聲。他還告訴我,他此時的皮膚起了一整片疙瘩,有種不祥的預感讓他趕緊離開這片海域。
這是第三個分歧點。我告訴他:「這只是錯覺罷了。」
穆迪看見我沒有走的打算,便選擇繼續待在原地,沒有離開。然而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裡,他還是時不時告訴我,他好像看見海水在騷動,耳朵也聽見那種嗡鳴聲愈來愈大了起來,但是我始終不以為意地忽略他的提醒。
第四個分歧點,是當穆迪說自己胃痛,而我選擇讓他在原地等我。
我告訴穆迪,我先把車開回小鎮上,去買點藥,會在十五分鐘內回來。而穆迪一手摀著肚子,一手拉住準備離開的我,說:「我覺得我應該跟你離開。」
我拍了拍他,堅持叫他在原地等待。在那片即將發生災難的沙灘等待。
就在六分鐘後,當我已經駕車駛離那片濱海區域時,我聽見遠方傳來了巨大的轟響,從我們原本待的那塊地傳出。街道上所有車子都停在道路中央,每個人都打開車門查看發生了什麼事,而我們無一不是看見一朵蕈狀的、巨大的灰黑色雲朵,從海邊快速地飄向天空。
我聽見了很多尖叫聲,但雙腿卻鬼使神差地往海邊跑去。那些裝載著炸藥與敵人的軍機,就這麼一字排開在我們的小鎮上,開始清零所有的居民。
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活了下來,而大家沒有。
我沒有成功跑回那片海,沒有成功見到穆迪的最後一面,更沒有阻止這一切發生的能力。很多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他們溫熱的血肉濺在我的身上,但獨獨該死的我並沒有被炸死。
我被附近的駐軍發現,送往了安全的地方。他們問我要不要食物,我只愚蠢地要了一枝筆,還有幾張紙,試圖重建過去與穆迪的回憶,驗證當初的我是否有能力把穆迪帶離危險。
而現在我釐清了:我是名該死之人。
……
「這就是他所留下的東西嗎?」
「是的,我們只在他的房間找到了這幾張紙,還有他的屍體。」
將自己的住宅提供出來,收留了許多難民的瓊斯太太婉惜地看了一眼那個被蓋上白布的男人。或許出於慈悲的天性,她眼裡絲毫沒有責怪他在自己的家自殺、用血把房間弄得亂糟糟的意思,只是流露出了一點同情與悲哀。
「這個國家現在已經夠亂了,這混蛋還要來添亂。」
「請別這樣說,我想我能理解迦勒先生的苦衷。」
那名被派來把屍體收走、拿去焚燒的軍人聞言嘆了口氣,拍拍瓊斯太太的肩膀,說道:「瓊斯太太,妳人真是太好了。希望妳善良的這顆心,即使是在戰爭中也可以持續地保持下去。」
「應該說,若照迦勒先生留下的話來講……」軍人轉過頭,看向迦勒割腕後,在生命澈底流逝以前,在爬滿壁癌的牆上所留下來的那句話。「如果人們能夠帶著哪怕一點跟妳一樣的善意,或許世界就不會是如此了呢。」
「是嗎?」瓊斯太太微笑低下眉眼,似乎感到不置可否。
「是的。後續的清潔工作就麻煩妳了。」軍人說完扛起迦勒的屍體,他臉上沾滿鮮血的白布於是飄落在瓊斯太太的腳邊。「很快就會有新的人進來了,妳也知道,現在的庇護所到處都是滿的。」
「是。」瓊斯太太輕聲回道。
軍人走後,瓊斯太太拾起那塊白布,在她的懷裡緊緊地攥著,抬眼看向那一面血淋淋的水泥牆。
上頭寫著怵目驚心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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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憶莫囂:記憶的潛在性與喧囂感,還有莫要再浮現腦海的偏執、痛苦。
用時:81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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