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Lighthouse ▪︎ - Alea iacta est ▪︎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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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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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咪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安詳地沉睡著，就像床邊故事的睡美人，或許哪一天也會等到她的王子。

當年幼的她，終於理解「死亡」代表著什麼時，她的媽咪已經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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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一個精緻的杯子蛋糕，用粉色糖霜寫上她姓名，在鄰近落日時分，護著微小燭光登場，媽咪帶著笑意的面容忽隱忽現，她會說:「生日快樂，我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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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落下，麻雀們理所當然佔據了窗台，媽咪會穿過長長的走廊，在一排排翻飛的窗紗下，來到飄窗前，為她披上毛毯，並給予她一個吻。在夢中，還依稀聽見，有人唱著搖籃曲，哄她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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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冬日裡，落雪不止，整個世界就如老電影，按下了暫停鍵，一切都隨著白雪一點一點積累，冰冷而遙遠。這時媽咪會搭起帳篷，點亮一盞又一盞星星燈，兩人相偎的剪影，理所當然打在牆面，混著落雪的影子，驅散冰冷，直到冬日一天又一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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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理所當然的推遲，一直到今天。

早晨的光照亮了整個起居室，唯獨遺漏了她，女孩睡眼惺忪，站在長廊的盡頭，帶著不確定，亦步亦趨向遠處那抹搖搖欲墜身影走去。

熟悉的白色連衣裙、熟悉的花草薰香、熟悉的柔順亞麻長髮。

晃啊晃、飄啊飄，月白裙角勘勘落在聖誕樹腳，與它平行、搖曳生姿。

「…媽咪？」女孩不確定的呼喊。

偌大的客廳是一陣死寂，只有樹後壁爐裡，柴火被燒的劈啪作響。

她的回應，沒有如預期般得到回響。

女孩又往前走了幾步，從松木冷硬地板走上紅絨柔軟的地毯，來到高聳聖誕樹前，在掛滿色彩紛呈的樹梢，仰著頭向上望。

從天花板垂落細長白緞，它柔軟、或是憐愛，輕纏在媽咪脖子上，然後擺盪，直到繃直的腳尖，比往常來得蒼白。

女孩眨眨眼，覺得媽咪只是在嚇她，所以故意裝作沒有聽見。

這一次她靠的更近了，並且伸出手拉了拉媽咪純白裙角，想叫醒那雙純淨溫和的蔚藍。

可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女孩甚至抱著泰迪坐在母親腳邊打盹，等到太陽下山，熟悉的搖籃曲也沒有響起，哄她上床。

「…媽咪……？」

女孩爬起身，跌跌撞撞拖著泰迪，甕聲甕氣喊了幾聲，又拉了下媽咪的裙擺。媽咪還是沒有動靜。

這時玄關傳來動靜，是鑰匙轉動、有人推開門而入，上頭的金色鈴鐺發出脆響。

是爸比回來了。女孩欣喜若狂地想，轉過身就要朝玄關飛奔而去，而泰迪被她扯著手，笨重身軀在地板上拖行，一身絨絨棕毛順來又順去。

「爸比！你回來……」她張開手，想要迎接朝她走來的男人，卻落了個空。

男人身上還帶著冰雪的氣息，快步越過了女孩，去到聖誕樹前、去到媽咪的身邊。

女孩收回的手落了個空，她睜大雙眼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得順著爸比的方向側過身。她看向黑色背影，下意識抱緊泰迪，微弱又喊了聲。

「爸比…？」

男人並沒有回應她。

被晾在一旁的女孩，看著男人將媽咪抱了下來，爸比輕柔撥開媽咪打結的長髮，並在媽咪眉間落下一吻，就如睡前的晚安吻。

女孩小心翼翼湊近，她來到爸比腳邊，看著媽咪垂落長髮掠過鼻尖，一滴兩滴…有什麼東西順著髮絲期間，落在她夾邊，冷冰滑過。

女孩淺藍瞳孔向下，望見一滴晶瑩，逐漸暈染消散在一片陳紅中。

原來爸比也會哭呀？她撫上自己臉頰。

她看著太陽下山，身前那一聲一聲嚎哭，從隱忍克制到忍俊不禁，比過一聲大，隨著客廳被黯淡吞噬，在月光升起前，那一聲嘆息、清楚的傳到她耳邊。

「要不是妳……要不是妳…如果沒有妳……她就不會、就不會…」

破碎月光下，一對愛侶相擁，他們的肉體如此靠近，靈魂卻是生死相隔。

女孩後退了一步，回到陰影下，她一邊搖著頭一邊往後退。她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只是懷中泰迪抱得越發用力，直到指尖都發白，止不住顫抖，她卻只是喃喃跟著重複，男人的話。

「…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女孩在試圖理解，大腦是一片渾沌，什麼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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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我，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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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媽咪就不會死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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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年幼的她回答，陷在回憶的死局。

成年的她站在男人身後，泰迪被狼狽拋在腳邊、破破舊舊。曾經連仰望都覺得遙不可及，如今再回顧，卻也不過如此。

叮——

那聲清脆鈴響如每一次鑰匙轉動，大門將要被推開，又響起。

是無數次夢的開場白。在門後等待她的是過去的迴響與不會到來的聖誕節，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如同一場複盤，提醒她不能忘記自己的罪行。

她睜開眼，電梯停了下來，樓層不再跳躍，它緩緩停下來直到地下一樓，門扉向兩邊開啟，她抬起頭，望向某一個方向——隔的老遠也能夠聽見外頭下起滂沱大雨。

黑色高跟率先踏出了一步，清脆一聲打破了夢境，她喃喃走出那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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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說那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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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是溫暖的，月亮是清冷的，鳥兒是自由自在的。

對了，她還不知道海的顏色是否如書上說的蔚藍？還有同星塵般細細鋪展，蜿蜒在整個海岸線的星沙，是否也如相片上一樣夢幻朦朧？

她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女孩收回手，她仰面躺在茵綠草地上，抬頭卻是熾白燈光，佔據她的眼，沒有天空、沒有白雲—也沒有太陽。

那是屬於她的虛假之天。

「自己穿好衣服，10分鐘內。」

冷酷聲音伴著腳步聲響起，她瞬間反應過來，收回了手，從不會有草屑掉落的地上坐起。

遙望那扇房門，近看時一切都巨大無比，可遠看時卻發現它不過如此。

身穿黑西裝的男人，正站大敞的門口，冷冷凝視著她，越過門口往後延伸看去，身後是漆黑。

「……」

空氣陷入寂靜和凝滯，面對爸比的命令，這是她第一次試著沒有發出回應，眼神裡滿是憎惡。

她雙手抱著自己，頂著那冷冰眼神，抖著身子不由自主向後退。

但那這些掙扎和無聲反抗，至少在他看來，都不值得畏懼。

只見那男人低低嗤笑了聲，似是不以為意或是女孩一切行為都是荒唐。

然後在幾息之間，男人流星大步上前，大掌毫不猶豫抵上那脆弱咽喉。

她就像新生雛鳥，無法決定生死。

只能撲騰著翅膀，在獵人的五指山下瑟瑟發抖，嬌小的口幾度張闔，肺部拼命擠壓，卻得不到空氣。

她視線渙散，在意識矇矓之際，箝制住她的壓力驟然消失，她從半空墜落在地，不住地用力咳嗽。

「咳咳咳咳咳——！」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妳明知道。」男人又說。

女孩沒有抬頭看他表情，只從聲音判斷，對方大抵失去了耐心。

小孩的脖頸還是太短，縱使是避開了要害，下顎還是傳來一陣陣劇烈疼痛，女孩疼得激出淚花，一邊扶著闔不上的下巴，一邊乾嘔似從咽喉深處斷斷續續傳出哀慟。

她就這樣趴在地上，直到男人再也忍受不了，看了眼手錶，抬腳就要走。

然後一股小小的力量落在他褲腳，明明只要動動腳，男人就可以輕易掙脫，繼續向前走。

可女孩卻是用盡了全力，不顧上半身的不適，抖著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男人褲腳，小小的手背關節都用力到發白了。

換來的是男人無慈悲的一眼。

「爸……」卡在喉間的熟悉來不及說出口。

只一瞬，男人不用多大力氣便掙脫，稍微被扯到變形的褲腳寂寞落下，同時他收回視線，沒有再理會徹底沒了聲息，面朝下的女孩。

大門關上前，最後通牒落下，「…10分鐘，我只給妳10分鐘。」

咿呀——

雪白的門遙遠地關上，掩蓋了漆黑，也關上了希望。

她從地上撐起身子，看著虛假綠地上，一滴滴淚水墜落，像破曉前露珠，充滿期待。

但在這個虛假的房間中，就連太陽都不是真的，更別提露珠、這一切又何談飄渺期待呢？

女孩閉上眼，她努力抖著笑開，卻忍不住發出嗚咽，似痛到極致。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會努力的…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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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努力變成一個乖小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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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以前我不知道外頭的世界是怎麼樣的，他們總是限制我的行動，以保護之名囚禁我。」

「妳感到恐懼或是委屈嗎？誠實的表達妳的感受就好，不需要進行任何修飾，這裡只有妳，而我只是一個過客或者旅人，這場『故事』結束後，妳的人生會繼續向前走……」長者沉吟。

她會心一笑，瞬間明白了過來。

「不…實際上我並不委屈也不恐懼……至少在媽咪…不、母親死之前，童年還曾經是澄亮而溫暖。」

「父親盡力愛著我…但或許他覺得我是累贅，一個他生命中最大的汙點。」

「如果不是因為母親，或許…或許我是會先被拋棄的那一個。」

她反覆摩娑杯口，望著長者憂心的表情，嘴角翹起一個恰好弧度，是一種平穩冷靜。那雙湛藍目無定處，似乎看到了更遠之外的東西，又好似她什麼都沒有在看，那只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

用冷漠來隔絕一切，切開她的胸膛卻藏著暗流洶湧，比火還要熾烈。

長者專注在她身上，同時落筆在紀錄板上寫著。

「父親在媽咪離開後，並沒有懷揣希望走下去，相反地，他如這世上所有庸人所做，放任自己墮落、放任自己遺忘……但很不巧，我的存在便是阻礙他『向下』的不可跨越之牆，即便他總是帶著憎惡看著我，卻在迷離間會不經意將我當作母親…」

「…………」

或許是事實過於衝擊，長者忽地停下筆，陷入沉默，她幾度張口，在文字與她平穩神情間切換，最終拿下眼鏡，揉著眉間舒緩。

「我想是這樣…妳的父親並不愛妳，他更愛妳的母親勝過一切，等到妳的意外出生，瓜分走了他的寶物、或者說愛人的注意力……所以妳變成了他的受害者情節…妳是這樣認為的嗎？」

「是的。」

她端起花茶，湊到嘴邊，輕輕抿了口，是恰好地溫度。

垂下雙湛藍，掩去眸中不易見的一抹黯淡，黑色高跟的鞋尖鋥亮，倒映她反過來的淺笑。

「所以我開始思考，為什麼是我？又為什麼我不能不？……我的出生真的有意義嗎？如果沒有意義的話，那為何要讓我這麼痛苦的『被決定？』。」

「妳所認為的被決定，是基於缺愛的否定，又或者是安全感的流失呢？」

安全感？缺愛？

大概是看破生命的根本意義不過就是如此，所以捨棄了一切希望。

她冷笑一聲，沒有針對意味。

「我存在的意義是因為母親的存在才被定義的嗎？又或者我應該是我，而不是因為誰而被決定……換個說法吧，嬰兒從出生開始就在逐步邁向死亡，他們會逐漸成長、也會逐漸老去…在人一生中追求安穩(死亡)的盡頭中，會基於起點的定義，盡而貫穿整個生命本身應該要有的樣貌。」

「鳥兒不是生來就會飛，就好比燕子新生，並不是每一位後代都是受到公平對待。燕子雙親決定了牠們的降生和生存的權利；可換個角度想，燕子新生卻不能決定個體的獨立性、自主性，在能夠飛之前，或許幼崽會先被決定，向下或是向上。」

「妳的想法很獨特。」長者頓住，下意識回復，手上卻是遲遲落不下筆。

她瞄了一眼長者手上的紀錄板，還有大半是空白的。她不以為然，只是調整坐姿，更加舒服的靠上椅背，繼續這個故事。

「當然這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極端解釋……說到底動物的本能是弱肉強食，燕子雙親大抵也是被決定的一方，所以遵從本能的愛、理性的愛，與其一視同仁，給予給一位新生希望，卻又必須看著牠邁向死亡，一天過一天，那不如趁早讓新生被決定，完成閉鎖的命運。」

「——以保持那微妙的平衡。」

話到這裡告一個段落，她衝著長者一笑，又端起花草茶。

看著一派優閒端著花草茶的她，明明是灰色的基調，於她來說卻好像司空見慣，一切都是那樣地從容優雅。

長者又按了下筆芯，她巡視過這場對話開始，紀錄的每一個單字句詞，試圖下一個段落的心得。但那些晦澀或是偏激的單詞，在她眼前只落了個支離破碎、一個走不出去的詭異夢境。

好奇心與煩躁相輔相成，逐漸高過憐憫或是道德，她迫不及待想要聽這個年輕人繼續說下去，她獨特的靈魂和陰暗的人性，會走到什麼程度。

「所以——妳、打破了那種平衡嗎？」長者試著從那些文字中抽離，尋找這一場對話的突破點。

茶杯落下，在玻璃茶几上敲響，她抬起眼，「對，我逃離了那裡，逃離了他的夢魘，可我卻一腳踏入了更大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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