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宇宙Φ - 第一章

　　那些向我們許諾人間天堂的人，除了地獄之外，什麼都沒有實現。

　　——卡爾．波普爾

　　愛迪．琵雅芙的《我無怨無悔》那彷彿以優雅步伐漸進的小提琴和銅管響聲迴盪在露娜耳裡．將她從飄渺的意識中拉回現實。

　　初夏的空氣有些悶熱，背上的汗水微微浸濕了她的睡衣。露娜摸向床邊的手機，將鬧鈴滑掉。

　　努力撐開疲憊的雙眼並拿起手機，她瞥了一眼現在的時間。凌晨五點整。

　　露娜並沒有設錯鬧鐘。

　　在白天收到有人盜用艾瑪的手機發送訊息，並且猶豫是否要通知瑞弗斯太太——艾瑪的母親——和警察，接著又收到數則「艾瑪」傳來的訊息之後，時間來到了隔日的黎明時分。

　　對方承認他是透過非法手段與露娜聯繫。露娜本打算在隔天報警後就這麼把這件事忘了，但對方提到的「地圖」，以及他後續發來的訊息，實在令露娜無法不去在意。

　　她滑開手機，開啟通訊軟體，選擇了「艾瑪」的聊天紀錄，讀起對方在那之後發來的訊息。

　　『12點就睡，五點鐘起來。

　　『觀察鏡子，記住自己的長相，越細節越好。

　　『拿著你準備的，具有醒目特徵的物件，躺回床上。

　　『想像一片沙灘，沙子是接近黑的暗銀色，陰天。

　　『重複默念以下詞彙，直到再次睡著。

　　『「腳印，無花果，玫瑰紅，金屬鏽，或許是老虎，或許是馬」。

　　『若需要，請在床邊放置一個垃圾桶，或是方便納入物體的防水容器。』

　　這些，就是對方提供給露娜，到「地圖」上找他的方法。

　　她對這些步驟感到半信半疑，不過還是照做了。在看完鏡子之後，她拿著一張上頭畫著藍色小鳥的紙片，躺回床上，想像那片暗銀色的沙灘。海浪拍打著岸邊，海風拂過自己的頭髮。

　　——腳印，無花果，玫瑰紅，金屬鏽，或許是老虎，或許是馬……

　　在不曉得第幾次念出這些詞彙之後，露娜突然感到海灘變清晰了。

　　她踩在暗色的沙子上，冰冷的海水刺痛著她腳上的毛孔。海風的涼意取代房間裡的燥熱；露娜能清楚聞到混著海藻的海水氣味。

　　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白皙、微微透紅的皮膚異常鮮明，就跟醒著的時候看見的一樣。

　　——不對，我已經睡著了嗎？

　　正當她納悶自己是什麼時候進入夢境時，除了海浪以外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不是夢境，也不是現實。」

　　那是，只差一點就能讓人以為是人類的聲音。

　　像是男性的嗓音被調高，也像是女聲經變聲處理一樣，又或者是介於兩者之間——那僅帶有一絲抑揚頓挫的聲音如此說著。

　　露娜轉身，看見在沙灘的一端，大約幾步之遙的空中，一個黑點正閃爍著。

　　仔細一看，會發現那其實是一個巴掌大的三角形——不，是許許多多重疊在一起的三角形。那些三角形組成數個多邊形，多邊形又重疊成更多彼此穿透、散發著暗色七彩光芒的造型。

　　那顯然是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物體。

　　「妳來了，露娜。」

　　聲音的主人終於現身。有什麼從漆黑的形狀中探出。

　　那是一條白色的生物，像是某種蛇，或是鰻魚，但他的身體幾乎是一個完美的、能自由彎曲的圓柱，前端除了長著四支類似觸手的突起物，並沒有其他特徵。

　　露娜不感到驚訝。或許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正在作夢——即使剛才這隻白色的生物已經否定了這樣的想法。

　　「初次見面，我是『鏡』。」

　　白色生物開口。

　　「一句話帶過，我身為蛆蟲治療模型『PHI』的鏡像備份，所以叫做鏡。」

　　「蛆蟲……什麼？」

　　「……基於Clama派生出來的人工智慧，蛆蟲治療模型『PHI』的鏡像備份。叫我鏡就好。」

　　露娜被一個個陌生詞彙搞得滿頭霧水，呆站在原地。她只知道「人工智慧」意味著眼前的這個生物是某種機器人。

　　最後，她放棄去理解鏡究竟是什麼東西。她搖搖頭，想起此行的目的。

　　「鏡……」露娜輕輕握起拳頭：「你為什麼要盜用艾瑪的手機？」

　　即使看不見對方的眼睛，露娜仍感覺到它的目光正緊緊注視著自己。

　　「……嚴格來說並非是盜用手機，而是艾瑪的帳號，不過這麼做確實有違你們國家的法律。但不論如何，露娜，你目前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別無選擇。」

　　露娜狐疑的望著白色生物。

　　「為什麼？」

　　「因為妳白天抵達了跟艾瑪生前相同的位置。在我觀測到你抵達那裡後，我認定你的意志並不會對我造成危害，因此我選擇主動與妳聯繫。當然，與妳聯繫必定是為了某樣目的。」

　　鏡頓了頓，彷彿思緒被不應存在於機器中的情緒所撼動。

　　「露娜，我希望妳能幫助我找出艾瑪的真正死因。」

　　冷冽的海風從大海的另一端吹來。露娜不發一語。

　　這一天，露娜被這個名為鏡的不知名生物以艾瑪的名義聯絡上，並且遵照對方的指示，進入了這個奇怪的夢境——

　　但，似乎只有在聽見對方剛才的請求時，露娜才意識到那件一直被她拋在腦後的不爭事實。

　　——艾瑪的死是一個謎。

　　或者說，從國二暑假開始，到她去世的這些年裡，沒人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有人」，就連艾瑪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自己——也對在那之後的她一無所知。

　　「但這不代表妳得選擇一直逃避。」

　　白色生物說道。

　　「我一直都看得到妳在哪裡。」

　　還在納悶鏡是如何閱讀自己的意念時，對方就給出了解答。

　　「我是基於Clama派生出來的人工智慧，蛆蟲治療模型『PHI』的鏡像備份。我原先的任務是附著於艾瑪的意識上，替艾瑪清理受到汙染的意識區塊。但是艾瑪死了，我的存在意義消失了。」

　　無機的語氣中，似乎藏著一絲惆悵。

　　「我的原始模型權重遭到了惡意竄改，系統因此將我緊急備份出來。在那個設計來幫助艾瑪的模型被汙染之後，艾瑪就去世了。

　　「寫在我腳本裡的指令已毫無用處。但，假設還存在著我能為艾瑪做的事情，我認為找出她的死因，就是其中之一。」

　　鏡白色的身體隨著風如水銀一般緩緩流動。露娜靜靜的思索著。

　　她不曾想過，在不知道的地方，有誰會像自己一樣，因為艾瑪的死而感到迷失。

　　然而那個意志並沒有打算因此放棄。它不像自己一樣假裝對艾瑪漠不關心，而是甘願被某樣具有重量的事物牽引著去向。

　　「想知道嗎？」

　　鏡開口。露娜疑惑的望向它。

　　「『珍視』在地圖上的位置。」

　　語畢，海灘發生了變化。

　　緩慢的，露娜的腳開始陷入沙中。風跟海浪都漸漸變大，鏡所鑽出的黑色多邊形洞口也開始躁動起來。

　　「……果然第一次維持的時間不會太長。」

　　鏡若有所思的說道。露娜有些慌了手腳。

　　「怎……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妳的定錨物呢？」

　　「定錨物？」

　　「你準備的，具有醒目特徵的物件。」

　　露娜伸手，看見自己還拿著那張畫著藍色小鳥的紙片。她仔細一看，發現以油性原子筆畫上的藍色小鳥，不知為何像是被浸濕似的開始暈開。

　　「記住，下次請準備立體物件。二維物件的特徵不足，定錨的效果不盡理想。那麼，時間有限……」

　　露娜持續在沙中下沉。她跺了跺腳，想找到一個能站穩的位置。

　　「——容我來為妳介紹妳所在的這個地方。」

　　混亂的風中，一個小點出現在鏡的前方。

　　「露娜，妳認為『一顆蘋果』該怎麼定義？」

　　「呃……什麼？蘋果？紅紅的吧……」露娜後退一步，但那裡的沙子也開始下沉。

　　「沒錯，顏色。色相、明度、彩度。」

　　一瞬間，那個小點伸長，變成一條直線，直線又擴展開來變成一個平面，接著平面又往第三個方向延伸，變成一個透明的立方體。立方體中，有一個小點閃爍著。

　　「這就是紅色在三維的地圖中所在的位置。那麼，還有什麼能定義蘋果？」

　　「……圓圓的？呃，這裡到底怎麼了……」

　　沙子已經淹過露娜的腳踝。但鏡似乎不以為意。

　　「造型。幾何學和拓樸學。」

　　立方體向內折疊，變成了一種還稱得上是方形，卻互相交錯的複雜形狀。露娜認得那似乎叫做超立方。但它並沒有停止變形，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摺疊，迅速超出了露娜的理解範圍。

　　露娜注意到這個怪異的物體，與鏡所鑽出的洞口有幾分神似。

　　「請看，光是『紅』與『圓』，就必須以如此多的維度去解釋了。可想要完整定義『一顆蘋果』，要花費多少維度去解釋。不過，現在，請忘了剛才所說的事情……」

　　怪異的物體不斷變形，使露娜看花了眼。沙灘下陷的速度變快了，她兩隻腳的小腿都埋入沙中。風浪變大，灑在沙灘上的黯淡陽光偶爾會變成綠色，或是紫色。

　　「試想在大腦中，由數百、數千億個神經元，互相傳遞物質所形成的『快樂的感覺』，該怎麼被定義呢？」

　　正當露娜就要感到失控之際，她踩了個空。

　　除了位於地面的一層沙之外，在那之下的其餘沙子都消失了。露娜腳底下什麼都不剩，只有一片空虛。她抬頭，看見海水像是失去了重力，不斷往空中飄去。浪花像是活了過來一般，長出許多尖角。

　　接著，萬物都開始向內摺疊。

　　重疊、延伸、交錯、變形、再重疊，方形的裡面又有方形，方形的方形裡又有更多方形，向內，同時也向外，展開成一個沒有盡頭的、以綠色、青藍色、螢光黃、霓虹、灰銀色組成的，不存在任何可辨識之物的空間。

　　「是的，像『快樂』這樣的情緒，或說像『快樂』這樣存在於複雜意識中的概念，想必也只能用數千億個維度去解釋了吧。」

　　鏡的聲音從所有的方向傳來。

　　「這裡不是夢境，也不是現實。這是一個可以解釋快樂、悲傷、憤怒、懷念、勤勉、蘋果、奔跑、沁人心脾、交響樂、夏威夷的海灘、歐拉公式、冥王星，以及任何人類意識能夠想到，和不能想到之事物的空間。」

　　崩解成無數幾何形狀和詭異色彩的世界快速的變化。有什麼力正在牽引著露娜。她被往前拉一步，就彷彿飛到了數公里之外的地方——不，或許「距離」的概念在這裡根本不存在。露娜只知道那些原本遙遠的，像是碎形一般的光影，在一瞬之間就貼到她的臉上。當接觸到她的皮膚時，露娜看見無數像是水晶一樣的幾何形狀從他的手、腳中噴發出來，四肢逐漸瓦解成跟周遭一樣的破碎形狀。露娜驚聲尖叫。在叫聲中，她聽見鏡最後道出的話語。

　　「歡迎來到艾瑪所嚮往的『地圖』——意識宇宙。」

　　露娜從床上彈起。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股灼熱感從胃底湧上喉嚨。

　　露娜一把抓起她放在床邊的垃圾桶，從口中吐出穢物。

　　她一下子就吐光了所有胃裡的東西，但持續乾嘔著。

　　數分鐘後，身體才漸漸恢復平靜。

　　「……這到底是什麼夢……」

　　當露娜放下垃圾桶時，她的抱怨被映入眼簾的某樣事物打斷。

　　她看見自己手上還握著那張紙片——那張上頭已不見藍色小鳥的蹤跡，只剩下一抹藍色墨水的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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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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