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事,曾侯白並不清楚,只記得林先生領著一批人將外來者帶走,將兩個孩子留在原地。曾侯白又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說服符草回去,對於任何人來說,在屋外的天寒地凍中過夜都是一種不必要的折磨。何況他發現小符多多少少有些後悔,想回家了,畢竟在雪融化的夜晚,寒氣可是深入骨髓。
消息很快傳了出去,第二天的學堂上,孩子們議論紛紛,一個個都想從曾侯白套出些獨家情報。然而他只是聳聳肩,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解釋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不知是出於何種考量,林先生在學堂上對此事隻字未提,似乎有意忽略了它。但人總是有逆反心理,越是阻止越是適得其反,越是隱瞞越是會激起好奇心。
放學後,林牙帶著幾個夥伴來找曾侯白。他在同齡人中體格最大,性情也活潑開放,自然吸引了一批追隨的玩伴。
“我打聽到了,那兩個異鄉人就被安排在林先生家的宅子裡,南邊的客房。”他說,“我們約好了,星星出來的時候在宅子門口集合。你要不要來?”林牙的雙眼放出興奮的光。
“不了,我還要守靈,你們知道的。”曾侯白搖頭道。
小夥伴們失望地歎氣。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看的。”曾侯白攤開手,“你們指望看到什麼,會法術的女巫?武功蓋世的高手?還是靈異現象?”
林牙表情誇張地白了他一眼,帶著人拂袖而去。“嘁,不去就算了。”
看著轉身離開的眾人,曾侯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事實證明,他的漠不關心是出於偽裝。為了快人一步,還沒到傍晚,曾侯白就前往林牙所說的方位,他知道那裡有一排居室,專供林先生待客住宿用。路上遇見幾位先生家的僕人,還有他的管家,也姓林,本地人管他叫老相,就是老管家的意思,不知道他和林先生是不是親故。
曾侯白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老相問起他為何這麼晚了還在,他則用“落了東西”來搪塞,看著對方直到從視野裡消失。
他在客房和圍牆之間的窄巷中小心前進,避免再次遇到熟人。
目標並不難找,除了那一間以外,其餘的客房都是空的。他踮起腳尖從窗戶的縫隙中望去,屋裡只有那個女人,他忘了名字。女人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出於謹慎,曾侯白繞著屋子走了一圈,確認沒有旁人在附近。接著他將窗戶掀開一半,仗著孩子小巧的體型翻進去。
屋內極其安靜,能聽到女人均勻的呼吸聲。牆角有一處屋頂在漏水,水滴以緩慢的節奏啪嗒著落地。
他站起身,環顧四周,看到那把獵槍靠在角落,槍口還有發射過的火藥痕跡,忍不住拿起來輕輕撫摩。對於男孩來說武器總是有種強大的魔力,愛不釋手是一種本能。
但他沒有讓這種本能佔據他太久,過一會兒便將其放回原位,繼續搜索有價值的線索。能找到的東西不多,兩件外套,一條圍巾,上面還掛著枯葉和蜘蛛網,也許是在野外行進時沾上的。
然而事與願違,興許是窗外刮進來一陣風,又或者他放置的角度不對,那把槍忽然脫離了原處,貼著牆壁滑倒。槍身砸在地上,發出的響聲足以讓屋內的任何人聽見。
女人一下子驚醒,胳膊支起上半身,警覺地喊道:“誰?”
曾侯白反射型地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等待對方的下一步動作。奇怪的是,女人沒有看向他,茫然的眼神飄忽不定,沒有鎖定任何一個焦點。曾侯白沒有回答,而是看著女人自顧自地坐起來,他有一個猜想。
這女人是個瞎子。
為了確認,他從兜裡摸出一支筆向前拋去,叮叮噹當落下。女人顯然被嚇到了,渾身一抖,神色更加緊張。
他確定了自己的猜想,於是大搖大擺地走到椅子旁邊坐下,身體整個倚在靠背上。
女人察覺到了他,並且顯然能從腳步和動作的習慣中辨認出,來者不是她丈夫。
“你要幹什麼?”她語氣有些許顫抖,聽起來相當驚惶。
像是故意吊對方胃口,過了一會兒,曾侯白才不緊不慢地回答。“別緊張,阿姨。我是這個村裡的人,我叫曾侯白。諸侯的侯,白色的白。”
未成年人略顯稚氣的語調讓女人輕鬆不少,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曾……侯白?你是林家的僕人,還是書童?”
曾侯白笑了兩聲。“沒有沒有,承蒙林先生的教誨,做他的學生。”
“哦,這樣啊。”說明身份後,女人更加放鬆了,斜靠著牆壁坐起來,“我叫慎柏,謹慎的慎,柏樹的柏。如你所看到的……我看不見。”
“我發現了。”曾侯白點點頭,然後才想到自己的點頭對面也看不到。
“但我不是一直這樣。”慎柏連忙補充道。“也就是從……從昨天開始,之前還好好的。你來這裡,是想做什麼?”她抬起頭,無神的雙眼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小孩的好奇心嘛。”曾侯白輕鬆地說。“你說之前眼睛都還好?”
“嗯。”
“發生了什麼?”
“記不大清楚了,好像是……一顆流星?一顆很亮的流星,也許刺傷了我的眼睛。後來天黑了,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也許是幻覺,或者我記錯了。好像是一個很可怕的人……我記不清了。”女人雙手扶額,眉頭擰在一起。看來,回憶這些對她來說困難又痛苦。
曾侯白沒有追問,而是看向她腹部——那裡有明顯的隆起。
“阿姨懷孕了?”他問道。
“是的。”慎柏微笑著說,手掌去撫摸自己的小腹,卻突然倒吸一口氣。
曾侯白也被她的反應嚇到。“怎麼了?”
“明明昨天還沒這麼大的。”女人摸著自己的肚子,“昨天下午的時候,我的肚子還是平的……”
“如果是懷孕的話,速度也太快了。”曾侯白替她說了下半句,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話意味著什麼,一瞬間雞皮疙瘩蔓延到了全身。他站起來,走上前掀開慎柏的衣服,小腹裸露出來,渾圓的隆起異常醒目,看起來和他以前見過的孕婦別無二致。“怎麼會這樣?”這次輪到他緊張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我丈夫來了。”慎柏輕聲說道,“你要不要跟他也聊聊?”
曾侯白搖搖頭,他不打算把事情鬧大,更不會在這件事上插手,讓自己陷得太深。“我得走了。”說罷他抽身離開,把翻倒的獵槍扶正,從原來的視窗翻出去,慢慢把它合上,小心地不讓窗戶發出聲響。
出來的時候太陽還沒落山,他沿著過道走到西側,在兩堵牆的夾縫中借力翻出圍牆。平日裡對村莊的探索讓許多男孩身手矯健,練就了這樣的本領。
遠遠地,他看見林牙在竹林裡撒尿,想叫他。卻發現他仰著頭,身下還有別人。
他不是在撒尿,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在他腿間前後吮吸,全身赤裸,以一種極為不雅的姿勢蹲著,雙腿大張。從這個角度看去,兩縷赤條條的白色在竹林的濃綠中分外顯眼。
“喂!”曾侯白大吼了一聲,嚇得兩人急急忙忙蹲下去,才發現原來是他。林牙扭曲著臉咒駡著,那女孩轉頭看過來,脖子所在兩個光滑的肩膀中間,雙手捧著下巴。他這才看清她的臉,那臉頰漲得通紅,眼神迷離,還未從剛才的激情中脫離出來。
曾侯白髮出陰謀得逞後的大笑,一種智力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沖他們揮揮手後轉身瀟灑離去。林牙見狀把女孩推倒,粗暴地分開她的雙腿,二人面對著面。女孩急急尖叫一聲,仿佛吹出一個短短的笛音,但她沒有反抗,那笛音轉而變為急促的喘息。後面發生的事情,曾侯白猜都不用猜,想也不要想。
時光流逝,星星從黑夜的陰翳中探出頭來。年輕的男孩女孩如約在林家宅子前現身,只用蠟燭照明。
林家的大門一如既往地敞開著,大家跟在林牙後面,一個接一個,低著腰邁過門檻,避開庭院裡來回走動的老相和僕人。布鞋踩在石板上的腳步聲很微弱,夜色就是他們最好的掩護。
憑著對地形的熟稔,他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間灰黑色的獨立平房。孩子們躲在牆根處排成一排,頭頂就是虛掩著的窗戶。
隔著牆,屋內有男聲和女聲正在交談,可惜音調很低,聽不真切。林牙稍稍起身,向虛掩的窗縫中窺探,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視角。
他看見兩個人影站在床邊,看著床上躺著的女人,其中一個應該是林先生。林牙回頭朝夥伴使了個眼色,所有人都攀在了窗臺上,注視著屋內。女人的肚子有明顯的隆起,看來是個孕婦。
林牙的心跳如鼓,他屏住呼吸,眼睛緊盯著窗縫中的景象。屋內的燭光昏暗,搖曳的火苗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舞動。床上的女人——女人,腹部高高隆起,面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似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林先生站在床邊,背對著窗戶,低聲與身旁的僕人交談著什麼,聲音低沉而急促,聽不真切。
突然,女人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拉扯。林牙的呼吸一滯,他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直沖頭頂。他身旁的夥伴們也察覺到了異樣,緊緊抓住了窗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女人的肚子開始不自然地蠕動,起初是輕微的起伏,像是胎兒在輕輕踢動。但很快,蠕動變得劇烈,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掙扎,想要破腹而出。林牙的眼睛瞪得溜圓,他看見女人的肚皮上浮現出奇怪的凸起,輪廓不規則地扭動,像是一隻只小手在推開皮膚,又像是某種尖銳的物體在試圖穿透。
“看……看她的肚子……”一個女孩低聲驚呼,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
林牙想要移開視線,但恐懼和好奇讓他無法動彈。他看見林先生轉過身,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無助。另一個男人退後一步,手中緊握的燭臺搖晃著,火光在牆上投下更加詭異的影子。
女人的眼睛猛地睜開,但那雙眼睛裡沒有絲毫神采,空洞得如同深淵。她的嘴唇微微張開,發出一種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林牙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那不像是人所發出的聲音。
突然,女人的肚子劇烈地鼓起,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內部撐開。她的皮膚被拉伸到極限,青筋暴起,隱隱透出血絲。林牙的心跳幾乎停止,他看見一個清晰的手印在女人的肚皮上浮現,五指分明,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用力按壓。
“不……不可能……”林先生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撲到床邊,試圖用手按住女人的肚子,但他的手一觸碰到那鼓起的肚皮,就像是被燙到一般縮了回來。
女人的口中開始流出黑色的液體,粘稠而腥臭,滴落在床單上,立刻像滾油般滋滋升起青煙。她的身體開始痙攣,頭部後仰,喉嚨裡發出一種非人的嗚咽。
孩子們再也無法忍受這景象,他們尖叫著從窗臺上跳下,跌跌撞撞地向外逃去。林牙的腿軟得像棉花,但他強迫自己站穩,回頭看了一眼屋內。
他看見女人的肚子突然裂開一道口子,鮮血噴湧而出,濺在林先生的臉上和身上。林先生呆立在原地,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被抽走。緊接著,一聲尖銳的嬰兒啼哭響起,但那哭聲中夾雜著一種怪笑。林牙的血液瞬間凝固,他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推倒在地。是那條他前兩天換到的魚,他當時還向曾侯白炫耀來著。
孩子們慌亂地奔向大門,但大門緊閉,無論他們如何用力拉扯,都無法打開。窗戶也被封死,夜風吹不進來,空氣中彌漫著某種腐臭。
林牙蜷縮在牆角,淚水和汗水交織,他緊緊閉上眼睛,祈禱著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但耳邊傳來的哭聲和笑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仿佛要撕裂他的耳膜。
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崩潰時,一切突然安靜下來。哭聲、笑聲、風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依然趴在窗臺上,姿勢都沒變,屋內的兩人站在那裡竊竊私語。女人躺在床上,和之前沒什麼不同。孩子們面面相覷,林牙面帶驚恐地看向同伴,其他人卻只報以疑惑的目光。他晃了晃腦袋,好像做了一場噩夢,自己居然在這種時候睡著了,不應該啊。
“好像沒什麼可看的。”就這樣看了一會兒,有人說道,“還是回去吧。”其他人也表示同意。
他們沿原路返回,在門口互相告別。林牙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最近玩得太凶,腦子都給整糊塗了。
月色很美,晚上的清净很叫人舒服。林牙決定繞點遠路,多散一會兒步。
路上,他好像看見一個人頭那麼大的石頭從地上升起,黑黑的,懸在兩米高的半空。那一定又是自己的幻想,這麼想著,林牙壯著膽子走過去。月色映襯下,石頭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直到林牙走到它跟前。
天色很黑,他抬起頭,踮著腳,還是看不清那東西,只好點燃之前帶的蠟燭,借著燭光向上看去,卻全身冰冷。他感覺自己好像突然掉進深冬的井裡頭,身體被凍得僵硬。
那不是塊人頭大的石頭,那就是個人頭。他雙目緊閉,神色平靜,如同寺廟裡供奉的佛像,脖子下的斷面平整如刀割斧鑿,能清晰地看見骨頭和氣管,卻沒有一滴血流出。
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林牙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發出那樣的聲音。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ySDzHbJl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