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曾侯白去靈棚看了一眼。
父親坐在那兒,一切照常。這讓曾侯白有些厭倦,覺得林先生提出的守靈七天是不是太長了點,尤其是對於他們這個兩口之家來說,沒有人手可供抽調。他甚至希望今天就能下葬。
今天的學堂上,林牙沒有出現。曾侯白懷疑他是不是又去找女孩子玩了。這傢伙倒是精力旺盛,折騰起來沒個正形。他還記得林牙死皮賴臉地找他玩武士決鬥的遊戲,用削平的木棍當作武器來打鬥。林牙比他高一個頭,力氣也更大,曾侯白總是輸給他,因此後來就不想玩了。
今天的課是有關生孩子的,林先生跟他們講了小寶寶的誕生的過程,男人和女人,父親和母親,諸如此類。曾侯白猜測是不是因為那個外來女人的事情,至少收到了那件事的影響。十五六歲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學生們兩眼發光地談論課上的內容,幾個少男少女聊得唾沫星子亂飛,全然沒有往常的厭倦。
“壞了。”曾侯白心想,“這下村裡又得多出幾對小情侶來。”
學生散去以後,他找到講臺上的林先生。“林先生。”
林仲期放下筆,上半身靠過來,大概是以為他要提跟堂上有關的問題。
“慎柏的事情,我知道了。”曾侯白開門見山,一點不含糊。
這樣的開頭先生壓根沒想到,他沒料到曾侯白會這樣說話,愣了一陣,才想明白他的意思。“哦,你說那個。確實有些棘手。我也沒見過類似的事,我能查到的資料上也沒有,或許是一種罕見病。得從城裡請醫生來。”
“醫生什麼時候到?”曾侯白問道。
“我正愁這事呢。”林先生苦笑道,“離林家莊最近的桐城距離百餘裡,從河上乘船而下,最快也要四小時。一個來回,那就是一整天。如今村裡正缺人手,馬上冬天一過,又是播種的節氣。所以到現在也找不到願意出遠門的,再過幾天估計會更難找。”
“讓我去吧。”曾侯白說。
“這怎麼行?讓一個孩子走這麼遠的路上城裡,還沒人陪同,太危險了。”林仲期馬上否定了這個提議,“要是你在外面出了事,我怎麼跟你爸交代?”
“我沒問題的。”男孩堅持道,“開春我就十六了,這點路不算什麼。你不是說很缺人手嗎?我就可以是那個人手啊。”他急切地爭辯,雙手抓著講臺邊沿。
“不行。”林先生堅定地搖頭,態度十分堅決。
男孩失落地退回去,大腦飛速地運轉。他需要一個籌碼,一個對林先生來說有價值的東西,才能與他達成交易,換來進城的機會。但那會是什麼呢?
思來想去,他有了主意。“林先生,你知道嗎?我昨天看見林牙又幹壞事了,就在宅子的竹林裡頭。”
“什麼事?”林仲期果然被挑起了興趣,湊近了問。“這回我指定要好好罰他。”
曾侯白卻有意一言不發,裝作為難的樣子,良久才猶豫道:“林牙可是我的好朋友,我告他的狀多少有點不講義氣。”
“所以?”先生已經猜到他的意圖,眼神又如往常般深邃起來,摸了摸胡茬。
“所以您要是肯讓我進城,我就告訴您。”
“哈哈哈,好小子。”林仲期仰頭大笑,露出複雜的神色,“好吧,好吧。”他說道。“今天傍晚的時候,會有一艘商船經過我們這兒,你到林家河的碼頭那兒去等,告訴船家我讓你來的,就行了。到時候你跟著商船進城,過一天再跟他們回來。”
“太好了!”曾侯白欣喜若狂,“多謝林先生!”
“記得跟你爹說一聲。”林先生不忘提醒道,“還有,到了那邊,除了找醫生以外別找其他事做。”
看著離去的曾侯白,林先生若有所思。“到了年齡,是該出去闖闖了。”他自言自語道。
人總是有種錯覺,以為身邊就是全世界,以為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一定會永遠持續。然而現實並非總能讓他們如願以償。
曾侯白的習慣是等待人,而不是被等待,因此他早早就來到了碼頭,位於村莊的南側,河流的下游。商家們從這裡上貨,避免在經過村裡時吃水太深,順便和村民做些小本買賣。
曾侯白遠遠地就看見了他要等的船家,立在船前面,正在給船頭掛上油燈。燈光照出他的臉,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膚色黝黑,被風吹得泛紅,戴著一頂皮草帽,兩側的帽檐垂下來,遮住耳朵和臉頰。
船駛到跟前,男人用竹竿撐住碼頭,讓船慢慢停下。
“你就是那個要進城的娃子?”男人的嗓音沙啞低沉,聽起來長年抽煙的樣子,“叫我老吳就行,上來吧。”
船艙很低,哪怕是曾侯白也不得不壓低身子才坐進去。裡面裝滿了蛇皮袋,鼓鼓囊囊,應該是剛進貨的大米或者小米。留給他容身的空間不多,不過可以靠在那些袋子上。糧食的質感不軟不硬,對他來說剛剛好。對於生長在這土地上的人來說,這質地簡直不能再親切了。
在此之前他幾乎沒接觸過船,只有一次,父親教他釣魚的時候,借用了隔壁老伯的小船。他能感受到船底在波浪中微微搖晃,自己的腳步也變得不真切起來,像是剛喝了酒。他本能地抓緊座位保持平衡,但還是抑制不住地頭暈。
“怎麼啦?小夥子暈船?”老吳看見曾侯白那緊張的樣子,笑道。後者正兩腿發軟,無法回答他的話。
“沒事,我第一次上船的時候也跟你差不多,說不定還不如你呢。”老吳又說,“我教你,別盯著腳底下,往船外邊看。”他指向遠處的水塔。“身子往後靠,看著那個水塔。哎,對,就這樣。是不是好多啦?”
船駛入河道中央,水流變得平穩,老吳也不再劃槳,讓船身順流而行。曾侯白照老吳說的做了,確實覺得輕鬆不少。
他看向後方,看著村莊在他眼中越變越小,直到他可以伸出拇指和食指,像捏麥穗一樣捏住整個村莊。那感覺真是奇妙。他看向前方,稀疏的雜草已經從兩岸的黑土中冒出頭來,從船兩側掠過。不知名的鳥在其中降落或起飛,有時鳥喙輕點水面。河道似乎無窮無盡,向前延伸至視線之外,延伸至他從未見過的遠方。
曾侯白從未真正離開過林家莊,只知道村外是一片荒蕪,他離家最遠的一次是追一隻野兔子的時候迷了路。父親帶人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累得兩腿打顫,像一頭受傷的小野獸看著爹。但他沒有哭,這倒讓大人們嘖嘖稱奇。
他對村外為數不多的瞭解來源於林先生的講述,在先生的口中世界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曠野,被各種奇觀和傳說填滿。它是如此恢宏和神秘,可想而知,對於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來說這具有多大的吸引力。此刻這條承載他的小河就像是某幅龐大畫卷的一端,正在他腳下徐徐鋪開。
“城裡人是什麼樣的?”想了很久,曾侯白終於鼓起勇氣問道。“是不是都打扮得很好看?是不是都懂得很多?”
“沒有吧,咱也不清楚。”船夫手肘倚在船槳柄部,袖子卷到關節處,露出筋肉虯結的小臂。“我也就跟幾個進貨的打交道,沒進城裡逛過。那些人都差不太多,精得很,其他的,跟咱沒兩樣。”
這個回答沒能讓曾侯白滿意。他或多或少對現在的生活有些厭倦,如同所有頭腦精明、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一般,渴望瞭解與遠方有關的一切,並不喜歡面朝黃土背朝天就過完一生。
太陽和地平線接近的時候,移動得總是格外迅速,就像忙完一天的老農趕著收攤,一轉眼的功夫就潛入地底。今夜的天氣格外好,月明星稀,蒼白如鉤。
野外的夜不比村裡的寂靜,兩岸植被繁多,不知有多少小動物暗藏其中,它們的聲音渾然一體,形成一種均勻溫和的白噪音,聽得人昏昏欲睡。這一帶地勢平緩,水流也跟著悠閒起來,老吳的槳不時劃拉一下水面,在船尾處的水面漾起一圈褶皺。
失去了啟程時的興奮,少年有了困意。他在半夢半醒間睡了一會兒,睡得很淺,船身的搖晃有時把他驚醒。直到老吳大聲提醒道:“看,就快到了!”
桐城比想像中小,也不是林先生描述的那種燈火通明、大廈接天的大都會,只是一座附近居民用來開早市和晚市的據點。船在橋邊的碼頭停靠下來,站在船上就能看見街道的另一頭,不過一公里長。雖然對此曾侯白有所預期,卻還是讓先前的興奮感一掃而空。不過就是一座大點的村莊,有著比他們家高一點的樓房罷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個人都活在故事裡,故事就是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它也許是我們親身經歷,也許是經由他人講述。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就是這宏大拼圖的碎片,拼湊出腦海中的世界圖景來。恐怕現在,曾侯白腦中的一塊碎片破滅了,他需要修改這塊碎片的內容。
“時間晚了,藥店診所啥的怕是都打了烊。娃子你就在船上過夜吧,明天一大早起來。”老吳把船繩系在岸上,說道。
“我想先去逛逛。”曾侯白彎腰從船艙裡探出來,一個小跳踏上岸。
“自己小心喲。”身後的老吳說道。
“好嘞。”
坐了太久船,腳踏在地面上有種虛浮感。曾侯白跺兩下腳,沿著街道向前。
街邊的店鋪大都門窗緊閉,他看見前面有盞燈亮著,便走過去。幾個打扮妖豔的女人站在那裡,畫著精緻但廉價的妝。她們一臉媚笑著迎上來,帶著討好的語氣,像是在夾著嗓子說話:“小帥哥,來耍耍?”
曾侯白哪見過這陣仗,女人們一擁而上,前呼後擁地幾乎是把他架了進去。
越過一扇小門,是個歌舞廳一樣的地方。門口掛著“啦啦樂”的招牌,閃著濃烈又庸俗的光。
裡邊有不少人,一打眼都是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打扮和他見過的村裡人大相徑庭,女人們穿著暴露,乳溝和肚臍眼都露在外面。男男女女跟著音樂亂扭,音樂聲震得曾侯白耳膜發痛。除非在他耳邊大吼,否則壓根聽不清別人說的什麼。燈光很暗,紅紅綠綠的,只能照出人們的輪廓,看不清面容。煙味、酒味和汗味混雜在一起,也許還有別的什麼稀奇古怪的味道,熏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門裡面的世界仿佛同外面完全隔開,一切都顯得不那麼真實,他明確地感覺到自己不屬於這裡。
現在該怎麼做?
曾侯白不知道,他想原路返回,卻被幾個扭動的男女擋住去路,只能找了個位置坐下,盡可能裝作熟門熟路、漫不經心的樣子。有時音樂停下幾秒,就聽見隔壁卡座傳來細細的呻吟。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面對面跨坐在男人大腿上,下身的短裙被卷起到腰部,裡面什麼衣物也沒有。男人的手托在她大腿下,身體頂著她的臀部一起一伏。每頂一下,就有短促的叫聲從女人垂下的髮絲間飄出來。
曾侯白發現自己坐在一節用過的橡皮圈上面,裡面裝滿白色的液體。他認得這個東西,在村裡偷窺人家的時候見人用過,這是避孕套。
他一臉噁心地把它扔到地上,用腳踢到一邊。忽然間一雙女人的手把他拉起來,那雙手細細的,軟軟的,留著閃亮的長指甲。曾侯白只能借著那一點光打量她,大概是個年輕的女孩,比他大一點,看不清顏色的頭髮在脖子處被整齊地切斷,顯然不久前打理過。胸部卻發育得很豐滿,抹胸被高高撐起,甚至能看見凸起的兩點。她面帶笑意地看著他,拉著他的手隨音樂搖擺,漸漸地把他的手摁在自己胸口的肉團上,抓著它揉捏,還故意挺著胸口蹭他的身體。那東西觸感很舒服,溫熱,飽滿,隨著女孩的舞步抖動,仿佛隨時會從抹胸裡跳出來。女孩的笑意很假,那是虛偽的、討好的、有所圖的笑。
那一瞬間,曾侯白覺得像踩在了雲朵上,簡直飄飄欲仙。理智暫時脫離了大腦,他任由手腳跟隨本能移動,五指陷進女孩的乳房,把它揉成各種形狀。女孩熟練地扭動著,像條剛蛻皮的蛇。
直到音樂暫停,他大夢方醒,把手抽出來。
“我得走了。”他說道,也不知道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對方能不能聽見,就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是那幾個女人扯著他的衣服:“再玩玩嘛,多花一點錢買個痛快,不好嗎?”其中一個頭髮染黃的女人貼在他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讓他皺起眉頭。
“我沒錢。”曾侯白小聲說道。
女人臉色立刻就變了,惡毒立刻爬上她的臉,五官都擰在一起,轉化為惡毒的咒駡。“臭要飯的,沒錢玩什麼玩!”說罷手就往他口袋裡掏。“把入門費交了趕緊滾!”
兩人扭在一起,剩下的女人也幫忙牽制住曾侯白的胳膊,二話不說就要把他往裡抬。
“我說了我沒錢!”曾侯白大吼道。混亂中他右手掙脫了束縛,用勁一拳揮出去,結結實實打在黃髮女人的腹部。
對方悶哼一聲,身體弓得像條大蝦,一下子沒了動靜,緩緩向後倒去。其他人見狀趕忙扶起她,爭先恐後地關心道:“沒事吧?沒事吧?”
黃髮女人沒了力氣,又有幾個人走上來,指著曾侯白的鼻子破口大駡,那扭曲的五官、惡毒的眼神,和黃髮女人如出一轍,簡直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她們罵的什麼,曾侯白不記得了,或者說壓根就沒聽見。他只記得自己轉頭就跑,夜色給他做掩護。有人追了出來,但他早已消失在錯綜複雜的巷子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咒駡。
曾侯白跑了很久才停下,記不清在這錯綜複雜的巷道中拐了幾次彎,轉了幾道圈。他靠在路邊喘息著,抬起頭看著身邊的街道。一排排磚石牆雜亂無章地聳立,腳下的石板路傳來陌生的觸感。他迷路了。
這裡應該是街上店面的後方,喝醉的男人對著牆撒尿,腿都站不穩,踉踉蹌蹌地尿在自己身上,只能用胳膊支著牆壁。旁邊就是廁所,不分男女,屎啊尿啊糊得到處都是,垃圾桶裡的東西都溢了出來也沒人清理。裡面裝著鐵勺子、針管、沾滿不明液體的廁紙,還有沾了血的衛生巾。一個男人蹲在裡面拉屎,屁股裡面還夾著半截,惡狠狠地對他罵道:“滾,看什麼看!”
曾侯白退了出去。他想起可以看星星辨別方向,很快找到回去的路。
他回來的時候,老吳還坐在碼頭上,扶著船頭抽煙。看見少年回來,把煙屁股掐了,扔到腳下踩了踩。
“回來了?”船夫漫不經心地問道,“你逛見啥了?”
曾侯白沒有回答,自顧自地爬回船裡,靠在米袋邊上坐下,一言不發。
“娃兒你沒出事吧?”老吳感覺到他的不對勁。
“沒事。”曾侯白眉頭緊皺,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船頭的燈火在他眼中閃爍。他攤開手掌,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沉思良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
“不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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