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刺麻感朝脖子襲來,他反射性地用力一拍,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身體似的。他摸摸脖子,把手伸到眼前,有幾隻螞蟻黏在發紅的手上。
螞蟻,又是螞蟻。
每當他沉到人生谷底時,這些螞蟻都像是故意一般,藉著咬一口來提醒他這個人有多失敗、有多見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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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惹人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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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這麼說可不是無憑無據,舉例來說,世界上第一個討厭他的人就是自己母親。4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CTRsk6pcW
母親長什麼樣子?喜歡吃什麼?還有現在正在做什麼,他通通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母親把剛出生的他丟給外婆後就逃得遠遠的,而且逃得還不是普通的遠,遠到連來看自己兒子一眼都辦不到。
至於自己的父親是誰?別說是博宇了,恐怕連母親自己也不知道。
外婆並不喜歡聊這些事,博宇也是從她那斷斷續續的抱怨中拼湊出母親的雛型,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覺得這件事有多重要了,要是這個世界只有在這方面對他不公平,那他可能還會試著去在意一點。
可是並不是這樣。
外婆是唯一沒嫌棄過他的人,只是她跟博宇一樣,都被這個世界嫌棄,因為他們沒錢。沒錢是一種罪,是比殺人放火還要丟人現眼的罪,殺人犯走在路上還有人會怕,但乞丐只是躺在路邊就會被吐口水,這兩種人都是敗類,差別在於其中一種人連傷害別人都辦不到。
從博宇小學五年級開始,就開始跟外婆一起做回收貼補家用,為了做這件事,他得學會隨時眼觀四面,確保不會有認識的同學從旁路過,當其他同齡孩子正在享受愉快的週末時,他就一個人在瓶罐堆中度過。
他還記得,那時他最討厭暑假,火熱的陽光從不會因為他的狼狽就減弱些,汗水從髮根處不停流下,就像一件黏糊糊的衣服佈滿全身,連乾燥的地方都沒有。而那時塑膠瓶裡剩下的奶茶味道,直到現在他還深深記得。從一開始的憋氣,到面對任何發臭的食物都能面不改色,他只花了短短兩個禮拜。
那時他發誓,在未來,就算只有兩個禮拜,他也不要再過這種生活。
博宇上了高中後,每天除了打工就是讀書,即使每天熬夜到天亮,也一定要維持班上第一名的成績。他願意犧牲所有的一切,為的只是一個美好的未來,只是他沒發現,自己的「努力」更像是一種病態。
皇天不負苦心人,博宇考上了第一志願,畢業後也順利進了知名建設公司上班。但差不多同時,外婆卻在博宇外出上班的時候,因為電線走火,在睡夢中活活被燒死。
他很愛外婆,喪禮當天他簡直哭得不成人形,他好不容易成功了,卻來不及跟外婆分享,自己甚至還來不及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當然也沒實現買新房子給外婆的承諾。
可是等葬禮結束,眼淚也擦乾後,博宇才發現,外婆的去世好像並沒奪去他什麼,反而像體內的腫瘤被切除一樣,乾淨俐落。
蟑螂、垃圾、骯髒的房子,這些全都從博宇生命中消失了,而象徵這一切的外婆去世,就像是最後一塊汙點終於被擦乾淨。從現在開始,自己的人生將全然改變,過去的一切都會成為歷史,他再也不用忍受難聞的氣味、骯髒的環境,還有被螞蟻爬滿雙手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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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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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宇在進公司幾年後結了婚,對象是公司裡的祕書。美麗的妻子加上令人羨慕的工作,那時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將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快快樂樂地度過剩下的人生。
可是結婚半年後,離職在家的妻子卻開始不停往外跑,每次回來手上總是提著滿滿的精品店紙袋,博宇根本不敢看裡面裝了什麼。漸漸地,帳戶裡的錢越來越少,家裡的灰塵卻越來越多。
博宇也曾勸過妻子,卻只換來對方訴苦的哭喊,於是他再也不敢反對了,他把全部薪水交給妻子管理,因為他不希望自己辛苦得來的美好生活蒙上陰影。他凡事都小心翼翼,就像抱著一個昂貴花瓶走在鋼索上,只要一不小心,人和花瓶都會粉身碎骨。
但如果有人在終點把鋼索割斷,他也只能選擇墜落。
一天老闆把博宇找去,莫名其妙地跟他說了一句:「我覺得你不適合這個工作。」就把他解雇了,他左思右想只想得到一個原因,老闆的兒子最近車禍肇事,自己確實跟同事說了一些風涼話,這明明不是什麼大事,卻足以讓他連一點開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
就只是一句風涼話,他在公司眼裡的價值就只跟一句風涼話同等級。
一回到辦公室,打小報告的同事只是死盯著電腦。想當初那名同事剛進公司,都是博宇從旁協助,如今卻不惜在背後開槍,只為了踩著他的屍體往上爬。
或許沒想到這次告密會讓博宇丟了工作,博宇最後一次離開公司時,他的背部感受到對方的視線,卻也無力去分析當中含著怎樣的情緒,不管是抱歉還是爽快,都已經跟自己沒關係了。
但惡夢還不肯結束。
博宇都還沒來得及從混亂中走出來,得知消息後就成天悶不吭聲的妻子,竟然提出了離婚。
「我覺得你不適合我。」妻子眼眶泛紅地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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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到底還適合什麼?那時他茫然地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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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被解雇,離婚更是讓博宇無法接受,他認為要是跟真的跟妻子離婚,就會跟當初外婆過世一樣,會成為一條天堂與地獄的分界線,離婚之後會有什麼下場,他連想都不敢想。4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3jO5mdHmG
於是他下定決心絕對不簽離婚協議書。
博宇把全部心力放在妻子身上,當他用盡存款後,博宇還是私底下到處借錢給妻子花用,他認為一定是自己太吝嗇才會讓妻子想離開自己,只要肯花錢,妻子一定會回心轉意回到他身邊,反正錢之後再賺回來就好,當務之急是先挽留住妻子、挽留住這條分界線。
而他這愚蠢的行為,總算在他看見前老闆和妻子摟著對方進入轎車後徹底結束。
博宇腦袋裡的那根繃得太緊的弦,突然啪一聲,就這樣斷了。
說老闆壞話所以被解雇?或許吧。至少他知道老闆不僅不擔心自己兒子闖下大禍,甚至還心有餘力地跟自己老婆搞外遇。
結束的不只這件事。
才工作一個月的新公司因為博宇表現太差,以試用期未通過將他辭退。
其實這也算是相當合理的結果,他已經把所有力量都用在追求不真實的成功,不僅身體狀況變差,活力也耗之殆盡。他累了,這些年來他從沒休息過,卻活得比某些成天休息的人還痛苦。他已經什麼都不剩,包括希望。
結果離婚還是成了他墮落的分界線,他沒逃掉。
要弄懂他的一生其實並不難,就像個曲線圖,高高升起再重重落下,只是這次一旦墜落,就不可能爬起來了,應該說,是他不願爬起來。
他不想找工作,也不敢再嘗試婚姻,就算負債累累,他也沒有想還清的念頭。還清了又怎樣?再繼續作白日夢?然後再被狠狠甩一巴掌才會清醒?。
他竟然想不到半個要認真活著的理由。
於是宛如空殼的他選擇了最輕鬆的職業,這份工作很適合他,他不需要努力,也不需要去思考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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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了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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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以為歷史就是過去的往事,卻忘了歷史也是會重演,所有他以前想逃避的事,又完完整整地回到他的生命裡來了。
自己好歹也曾經是個建築師,要是比喻成房子,自己就是一棟破舊的老屋。老屋以為粉刷後自己就成了新屋,沒想到經過風吹雨打後,底下的裂痕還是存在,接下來只要一個強震,他就會瞬間支離破碎。
他想起自己還沒淪落至此的時候,曾經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名混混搶過錢,博宇身形瘦弱,根本沒辦法反抗年輕力壯的歹徒。在皮夾被搶的當下,他看見了歹徒的臉,他眼裡有著跟博宇一模一樣的東西。
他們是同類,那才是自己該過的生活,他不適合在高級餐廳跟別人談笑,也不適合擁有美麗的妻子,他適合的是骯髒發臭的水溝,像隻蟑螂似地靠食物殘渣過活。
博宇調整身下的紙板坐了起來,一個路過的女學生立刻逃難似地快步離開。這也難怪,博宇曾經是大公司員工的事實早就不留一點痕跡。
半年過去,現在他身上穿的是幾個月沒洗的寬鬆衣褲,頭髮像雜草似地長在頭上,身上還散發著難以言喻的臭味,發出異味的不只是他,隔壁的傢伙不但有體味,有時還會放個屁,風一吹就竄進博宇的鼻孔。
但就像他只花兩個禮拜就習慣垃圾堆一樣,自己對臭味早就免疫。
博宇冷笑一聲,他終於找到適合的地方了,說不定自己就是注定要待在垃圾堆裡,那又何必逃呢?過去的輝煌在這裡一點意義都沒有,連換個比較好的地盤都沒辦法,不論本來是十還是千,在這個地方躺下的瞬間就成了零。
在這裡,不時會有一些人朝他們扔垃圾,或是大聲嘲諷他們這些廢物簡直是社會的寄生蟲。久而久之,他們忘了何謂尊嚴,也忘了身體裡流的到底是血液還是泥水,但這些都不重要,對他們來說,尊嚴還不如一條厚被子。
這裡不是地獄,這裡只是用來展示被地獄折磨過的人有多可悲而已。
一陣風吹來,一張報紙孤零零地飄到博宇面前,他雙眼無神地看著一則被擠到角落的新聞,上面簡單地寫著身為家裡唯一支柱的男子因工安意外身亡,妻子在絕望下帶著年幼的孩子自殺。
博宇又再次躺了下來,雖然他早就因為躺了一個上午而腰酸背痛。
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這個世界本來就有生有死,死神找上門也只能乖乖認命,這種事多到連他的同情心都快麻痺了。
但他還是感到痛苦。
博宇嘆了口氣把一隻又想爬上他脖子的螞蟻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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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死的都是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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