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與父親最後一次的合照,發現照片中的他更年青,相反我自己卻蒼老不少。有人說,人年紀大了,就會返老還童,這話在父親身上果然應驗。他拍那照片時,捧著一杯香草味的冰淇淋,臉上綻放童稚般的笑容。攝影師不建議他捧著冰淇淋,他竟撒野起來,要勞動護養院的看護解圍。後來看護告訴我其他院友都羨慕父親拍下這麼漂亮的全家幅,又有我這麼一個孝順兒。我帶著幾分靦腆和愧疚接過打印出來的照片,心情久久未能平復。
那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合照。
那是父親的最後一杯冰淇淋。
父親只有我一個兒子。那一年母親辭世,父親行動不便,我只好無奈從外地回流到這裡工作。雖說為了照顧父親,主要的照料工作卻交由傭人負責,我依舊早出晚歸。回來時總看見父親坐在沙發上打瞌睡,電視的聲浪彷彿變成他的搖籃曲。
親戚聚頭,都說父親有福氣,生了個出色的兒子,他卻板著臉沒答話。親戚鼓勵我帶父親到處旅遊,他說,不去,浪費金錢。
親戚笑說,什麼浪費不浪費,辛苦大輩子,現在兒子又事業有成,享清福要趁早呢。
沒錯,我告訴自己和別人,工作這樣忙也是為了讓父親安享晚年。他卻不怎麼領情。母親離去後,他變得孤僻,常耍脾氣,傭人也換了好幾個,我跟他為了請傭人也吵過好幾次,最終他寧願到護養院都不要傭人。
院舍看護告訴我父親平常都沈默寡言,但總算是個平易近人的院友。
為何讓他吃甜的?我發現他偷吃冰淇淋,所以向看護發起牢騷。
原來是其中一位院友的兒子送給父親吃的。我差點把那個多事的傢伙罵得狗血淋頭。只管照顧自己的父親吧!別人的父親都要你照顧嗎?難道你比我還清楚他的需要嗎?
不過我最終還是遷怒於父親。
我禁不住怒氣在看護和院友面前痛罵父親,他沒有跟我強嘴,只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別過頭不敢面對我。當天離開院舍後,心裡一直難受,覺得應該跟他這樣說,你血糖指數高,甜的東西對你身體不好,難道你忘了嗎?即使你想吃,也應該跟我說一聲吧。
跟我說一聲吧。我父親晚年的性格就是喜歡一聲不哼,人老了,就更難跟他溝通。既然不想說就乾脆不要說吧,我也不一定要修飾那番話。
自那次之後,我有一段日子也沒有探望他。或許我真的感到很疲累,甚至曾閃過一個念頭,就這樣把他留在院舍算了,反正他跟院友和看護的關係比我還好吧,何況活到這個年頭,我跟他也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我跟他之間好像永遠存在一面牆,我只能猜他在想什麼,猜得久了,也沒氣力再猜,他也懶得問我感受。很多時候,我們父子倆猶如貌合神離的一對,見面半句鐘,談話的時間連五鐘也不到。那些時候我多渴望母親還在,她看見我跟父親爭吵時,都笑話我倆像一個傻子對著鏡子罵自己罵得面紅耳赤。即使我們有多大的嫌隙,只要有母親在,都好像能輕易地修補。
後來看護悄悄告訴我,那次父親被我責罵後,晚上偷泣了好一會。
在我的印象裡,父親沒有哭過。我想他沒理由沒哭過,母親離世時,他應該曾哭得很厲害,只是我看不見罷了。
為了撫平內心的愧疚也好,為了跟父親以男人的方式言和也好,我挑了一個星期天帶他上茶樓,喝他最喜歡的鐵觀音。
你以前最喜歡上的茶樓都結業了,這間算是全城最後一間舊式茶居,據聞半年後也要關門大吉呢。
父親提起茶壺的手勢帶我回到兒時跟他上茶樓的情景。我們是熟客,總能選個較清靜的位置。老伙計端上熱騰騰的大包,跟父親調侃幾句,父親罕有地微笑。老伙計跟我說,你老爸足足有十幾年沒上來了,以前的伙計退休的退休,移民的移民,都散了。我以為你們也移民了,想不到今天會再見。
老伙計上下打量父親,調侃說,你保養的多好啊,依然這麼玉樹臨風,只是變了個白頭翁。哈哈!
父親拿起大包往老伙計的嘴裡塞。吃包吧,這些爛笑話留給你的小三、小四吧!
父親表現出鮮有的俏皮,老伙計笑了,我們也都開懷地笑了好一會。老伙計走開後,我們父子倆又回復沉靜。原來我們都各自住在寂寞的星球上。
在走回護養院的路上,父親突然要我到便利店買冰淇淋給他吃,想起看護跟我說的話,又想到他偷偷哭泣的情景,心念一轉,只好滿足他的要求。怎料他舔了幾下便冰淇淋塞到我的手中,然後說,難吃死了,哪裡比得上我賣的冰淇淋?
其實我看不出這杯冰淇淋跟他以前賣的有什麼分別。都是冰淇淋罷了,看那些小孩子和老人家不都是吃得津津有味嗎?偏偏他是這麼挑食的人。在我還小的時候,他會教我如何分辨好與壞的冰淇淋,我只需要故作專心聆聽,便能好好享受一杯香草味冰淇淋,所以我並不介意聽他高談闊論關於製作冰淇淋的秘訣。
讓爸爸來告訴你吧,用蔗糖來做甜味劑是最好的,因為它的甜味最純正,還使冰淇淋變得更軟滑可口。要謹記,每三十五公斤原材料加入五點五公斤蔗糖就是冰淇淋的黃金比例。
父親曾一度想過要開一間冰淇淋專賣店。那段日子,他常常推著賣冰淇淋的腳踏車,跟坐在座位上,品嘗著冰淇淋的我,分享他的生意大計。那是我最懷念的時光,因為我最愛跟著父親由灣仔老家走到上環提貨,把腳踏車上的冰箱裝滿冰淇淋,然後再騎著車由上環邊走邊叫賣。街上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愛跟我們打招呼,我就成了父親的助手,幫忙送上客人要的冰淇淋或者汽水。
我們一直叫賣,跟途人說說笑笑,一晃眼又到黃昏了。父親愛看夕陽,吩咐我數數還剩餘多少冰淇淋在冰箱裡,但不論那天的生意如何,他總會留給我一杯冰淇淋,作為獎勵。如果那是當天最後的一杯冰淇淋,更會叫我們高興得互相擁抱呢。
我就是這樣一邊品嘗著我的冰淇淋,一邊聽著父親談他的夢想。
遺憾的是他那夢想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也沒有實現。
過了沒多少日子,看護打電話告訴我,父親中風進了醫院。
那是他第一次中風,雖然康復速度頗快,但始終需要倚靠輪椅代步。自那時起,父親就變得更沉默,我卻多了來護養院探望他。
我原本就很怕跟他四目交投,卻默默無語,幸好在護養院有其他院友和看護幫忙插科打諢,我方有勇氣到護養院。他每次看見我的第一句開場白必定是:
吃飯了沒?不吃飯不行啊。
沒關係,之後再吃吧。我總會這樣回答他。
我愛給父親剝橙皮,因為可以消磨一些沈默的時間。有時候橙的酸與甜都可以成為幾分鐘的話題,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橙除了吃以外的用處。
我告訴你,現在的橙都是不甜的……不對,現在什麼生果都是不甜的。年邁的父親總愛投訴這投訴那。
是你的味覺遲鈍而已,我倒覺得這些橙太甜。人長大後都不好甜食,就算水果都不愛太甜的。
多吃點水果吧,我看你在外面都愛吃肥膩的,要不然怎麼會那麼多痘子?
你年青時還不是跟我一樣少吃水果呢,這是遺傳啊。
那些日子,母親每晚也會細心預備水果拼盤,父親很勉強才吃這麼一點,便借故不吃了。那拼盤像營火,讓我們一家圍坐著談天說地或者展開家庭會議。他們讓我到外國留學也是在吃水果的時候做決定的。父親在成就自己的夢想與舖排兒子的前途之間掙扎徘徊,有好幾次的家庭會議跟母親鬧得不怎麼愉快,不過最後他還是把兒子的前途放在第一位。我記不清之後還有多少次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水果,好像那些記憶都被洗掉,只剩下那一次,算是最後一次跟父母親在家吃水果吧。
父親之後也沒有提起他的夢想,卻更努力工作,在我往外國前的一段日子,他曾試過當兩份工作,跟他見面的時間也頓時變得少了許多。然而不管他多晚回家,他總愛帶回一杯冰淇淋給我,只是那時的我已經長大了,跟著同儕喝咖啡奶茶,甚至偷偷喝啤酒,愛吃冰淇淋的我只成為父親的記憶。
我曾承諾母親多寫信回來,可是只持續半年,便漸漸由信件變成了名信片,只寫幾句問候和一句祝福語。他們識字不多,不會回信,寄來的日用品就成了給我的家書。事實上很多衣物款式不時尚,最後被我賣到二手市場。直至收到母親突如其來的死訊,才把她最後一次寄給我的物品收藏好,事實上那是耶誕節禮物,我知道是一條圍巾,而且是母親手織的,包裝精緻,但我一直沒有打開它,可能怕睹物思人吧,所以就始終原封未動的放在衣櫃內。後來我還是打開了,才發現裡面藏著一幀她跟父親的合照。
這是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告訴我的。那天我們到護養院外的花園散步,在花園裡我們都不大說話,沈默得連輪椅轉動時發出的嘎嘎聲也聽得很清楚。這聲音使我想起父親那輛賣冰淇淋的三輪車,它經過風雨不斷的洗禮後磨蝕了許多,我總愛會嚷著:「不得了不得了,車子要壞掉喔。」車子就算有什麼問題,父親都親自修理。當修理好之後,又會把我抱到車子上,然後拉著我回家去。以前是他拉著我,現在是我推著他,這刻才驚覺他剩下的日子真的不多,很想跟他說句我愛你,但話又哽在喉頭,現在我才明白自己是個多麼怯懦,尤其面對父親,連說這麼簡單一句話的勇氣也沒有。
等一會再說吧,我跟自己說。我數著,我已經跟他在花園繞了三個圈,無論如何也要把心裡那句話說一遍。我生澀地輕輕拍他的瘦弱的肩膀,跟他說了一聲,爸,我愛你。可是他沒有反應。他必定是睡著了,我鬆了口氣,還以為他聽不到,怎料他拍拍我那隻放在他肩上的手,跟我說,好了,走到這兒好了,你也很累吧,我們回去。
哦,我應了一聲,眼眶都裝滿了淚。
就在回途中,父親突然提起那份耶誕禮物。4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6B5LCAxjn
那一年你媽媽送你的圍巾,還有好好保存的吧?那張照片都要好好保存啊。
這是他們最後一幀合照,我回家把禮物打開,那幀照片已經發黃了,但依然清楚看見他們都笑得很燦爛,尤其是父親,他當時還吃著冰淇淋的啊!那一晚我把我們三人的所有回憶都重溫了一遍,不知哭了多少遍,我盡力去記,但很多片段都記不清,也找不回。
跟我父親合照的那一天,我特地買了一杯冰淇淋給他,他興奮得笑不攏嘴,還嚷著要拿著來拍照。攝影師不建議他捧著冰淇淋,他竟撒起野來,要勞動護養院的看護解圍。後來看護告訴我其他了院友都羨慕父親拍得這麼漂亮的全家幅,又有我這麼一個孝順兒云云。我帶著幾分靦腆和愧疚接過打印出來的照片,心情久久未能平復。
後來我把我和父親的合照跟他和母親的合照做電腦合成,有趣的是,父親吃冰淇淋的姿態跟笑容竟然是一樣的。
那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合照。
那是父親最後一杯冰淇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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