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在陽光的渲染下逐漸點亮,橘紅與淡藍交錯於天邊,形成一種曖昧迷幻的景象。一道金黃色的光線穿過簾子縫隙射進窗,在昏暗的房間中點綴出一點生氣,床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了那暖呼呼的溫度,慵懶得扭動了下。
「嗯……」金泰亨惺忪地睜開眼睛,眼皮和臉都還腫著,加上鬆垮的純白色絲綢睡衣,活像個糯米糰子。
過去兩個多月實在太操勞了,於是醫院裡給他放了個四天的假,不過人都是這樣,如果上緊的發條突然被放鬆了,就會怠惰得比直接操壞更慘。就像金泰亨,明明放假卻哪兒都不去,除了吃飯、洗澡之外的時間,幾乎把假期都拿來睡覺了,越睡越累,整個人都在家裡發了霉。
話雖如此,金泰亨還是個稱職的工作狂,任何事情都不能擺在工作前面,因此他沒讓自己多賴在床上半刻,當鬧鐘響起的剎那,就活像裝了彈簧似地立刻彈起身,然後自動自發地摺好被子,走進浴室去洗簌了。
金泰亨回到韓國之後的生活充滿了規律,一板一眼,點到了就自動醒來、自動犯睏,甚至連肚子都會準時提醒他該吃飯了,根本連瞅一眼時鐘都不需要。基本上若真的沒有必要,金泰亨不應酬、不拍拖,只在家與醫院之間兩點一線來回,身邊很多人都說受不了他這樣的生活,看著多無趣;但金泰亨倒是覺得舒適,什麼事情都有個心理準備,毫無差錯與意外,平順過活多好。
不用一時半刻,金泰亨已經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他的早餐也很簡單,如同他的日常一般俐落,就是兩片土司抹上草莓醬,另外多煎一顆蛋和火腿腸,再配上一杯消腫黑咖啡。
金泰亨一手端著馬克杯,一手捏著報紙看,棕色的髮絲捋到耳後,佔去近半張臉的極細金框眼鏡在陽光的反射下一閃一閃地,襯托了線條分明的側顏,看著就像個精緻的人偶。其實他對報紙的內容並不怎麼感興趣,只是一種吃飯的消遣,畢竟根據醫學研究,吃飯最好分點心,看看電視或書,當你分心,咀嚼速度就會變慢,有助於消化。
身為一個醫生,必須知道怎麼樣才是對自己身體最好的選擇--至少在爆肝的工作環境下。
離家之前,金泰亨特地繞到了沙發那頭。沙發上擺著一隻看起來有些褪色的粉紅兔子,它的一雙眼睛反照著外頭的陽光,像個好奇窗外有些什麼的孩子。
金泰亨拍拍那隻兔子玩偶的頭,聲音極其輕細溫柔地說了句:「爹地出門了。」
金泰亨踩著整點進了醫院打卡,他手都還沒放下,休息室就發出一個巨大無比的哀號聲。
「哎呦--我去--我的腿都麻了……!」
金泰亨瞥向聲音來源,那人的一頭金髮露了出來,當他拿下蓋在臉上的書,兩個又大又黑的熊貓眼正強烈宣示著這幾天院內的激烈戰況。
金泰亨繞過了桌子和那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玧其哥,你要不去裡面躺一下吧?反正我都回來了,有什麼事我先看著吧,你這樣也不是辦法,醫生可不能比病人早倒。」
說完,金泰亨又看了一眼閔玧其的鳥窩頭,嘴角不禁浮出一抹微笑。
閔玧其顯然是沒看見金泰亨那帶著嘲笑的表情,只覺得自己累到快要過世,等到交疊在桌上的腿終於不麻了,這才緩緩地把腿收回來,伸了伸懶腰。
「你這樣想,上頭可不這樣想啊。你才放個四天假,整個急診室都要翻過去了,怎麼就挑你放假的時候特別多事呢?根本整我吧!」閔玧其那像是喝醉酒的咬字帶著不屑的語氣,加上一臉波瀾不驚,整個人散發著特別強勢的氣焰,彷彿轉身就要拿起一把火將醫院給燒了。
金泰亨拿過自己的白袍穿上,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膀,「這可不能怪我。」
最近他們市立醫院裡頭缺人缺得緊,近年不知怎地,走了一大批資歷深厚的醫生,因此金泰亨和閔玧其等一票醫生都要分身支援急診室。金泰亨剛進到這醫院來時,臨床經驗還不多,還只是個年輕的心臟科實習醫師,但因為院內缺人缺得不行,他立刻被拔成住院醫師。
所幸金泰亨還算是個醫術了得的醫生,來到這兒三年了還沒出過事,讓不少老鳥對他這個空降部隊改觀,好多病患也都很信他;更別提那些成天圍在櫃台嘰嘰喳喳的小護士,各個都對金泰亨這種有美貌又有技術的帥醫生傾心不已,隔三岔五就往金泰亨桌上送小點心,看到金泰亨路過就一臉羞澀地揮揮小手:「金醫生今天也一樣迷人~」
腦外科的閔玧其也曾是其中一個鄙視金泰亨的人,閔玧其大概比金泰亨早兩年進到市立醫院,那時候上頭還有好幾個老醫生仗著年紀與資歷壓著,根本不讓年輕人施展手腳,因此即便閔玧其的醫術排得上科內前三,上頭也老只是派給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手術。後來閔玧其好不容易上位到了住院醫師,卻在那之後沒多久迎來了金泰亨這個不知打哪兒來的新同事,年紀還比自己小!
閔玧其平常不愛八卦,但當時對金泰亨太好奇了,便去問了幾個愛嚼舌根的護士,間接得知金泰亨非但是個從美國回來的空降,而且明明有暈血症狀,還大膽地從內科轉到了外科,這讓閔玧其差點掉了下巴。這不進了手術室不到十分鐘就會暈過去嗎?!
但事實證明,金泰亨似乎早就調適好了他的暈血症,從第一次進手術室就讓許多醫生、護士驚嘆:「原來是個真有天分的小醫生!」金泰亨的第一台手術雖然不是什麼高難度的手術,但畢竟刀劃在人身上都是有風險的,閔玧其那時站在二樓的觀術窗悻悻地看著,想著要是金泰亨就這麼暈倒了,自己肯定要狠狠懟一下。
不過出乎意料地,當鮮紅的血液從皮膚被割開的縫隙中奔湧而出的時候,金泰亨並沒有任何拿不穩刀的樣子,反倒是鎮靜專心地進行手術,每一刀都如同雕刻家般優雅仔細,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或多餘的動作,很快就完成了手術。
那天之後,閔玧其第一次主動向金泰亨搭話了。
金泰亨到現在想起閔玧其前後的差別,都還覺得有點想笑,他很清楚自己來到這兒的時候,是怎樣被周遭人們所看待的,他不埋怨、只是證明自己,因此也不覺得氣憤;現在還有這麼個厲害的好哥兒們,更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我去裡面躺個一小時就好,一小時後來叫我。」閔玧其沒有形象地打了個呵欠,伸手抓了抓一頭亂髮,脫下皺得跟酸菜一樣的白袍,便轉身往裡頭的小寢室走去。
一般醫生的休息辦公室中都配有一個小寢室,寢室內就是簡單的上下舖,大家輪班巡房的空檔都窩在小寢室裡頭睡,基本上睡在小寢室裡的時間比躺在自己家的床上還多,有時出了醫院還會搞不清楚掛在天上的是幾天後的太陽。
金泰亨沒看閔玧其,只是一邊翻著桌上的資料,溫溫地應了聲:「好。」
金泰亨屁股還沒坐熱,一個小護士就捧著病歷在門口探頭探腦,也不直接進門,像是要等金泰亨主動發現她然後跟她搭話。
當然金泰亨是沒瞎,也不想和小姑娘玩這種曖昧向偶像劇戲碼,於是很快就抬起頭,附上一個燦爛得恰到剛好的微笑:「給我就行了,閔醫師在裡頭休息。」
小護士的白嫩雙頰倏地抹上紅潤,羞赧地低著頭把手上的一疊資料捧到金泰亨桌上。
「對了。」
金泰亨突然來這麼聲,小護士眼睛都發亮了,好像在期待著什麼其它的話。不過金泰亨只是問了句「河醫師在哪」。
「河醫師在急診室那邊的休息室。」小護士掩去眼底的一絲失落。
「好,沒事了,妳可以走了,謝謝。」
簡單幾個字所搭成的一句話,金泰亨總是表現得禮貌得體;但也因為這樣的客氣,聽起來相當有距離感,感覺和誰都不親近--自然也被院內的女孩們列為最難攻略的男神之一。
小護士悻悻地垂著肩膀,果然還是自己想多了,要攀上金泰亨這個枝頭可多不容易,對方連自己的名字都喊不出來,更別說有什麼其它的進展了。
失望歸失望,小護士要離開的時候還是不忘回頭多看個幾眼。得不到也就算了,當作是個養眼的補品也行啊!
金泰亨看完些病歷,就往急診室的休息室去。剛進門,裡頭坐著的人就立刻抬起了頭,一臉明媚地打招呼。
「金醫生!」
金泰亨微微笑了下,「河醫生你怎麼還在?」
被金泰亨喚作河醫生的人,是與金泰亨同為心臟科的醫師河鎮宇。河鎮宇的外貌看上去有點像混血兒,輪廓很深,總是梳著一頭幹練的髮型,身高還比金泰亨高半顆頭,如果不是穿著白袍,被誤會成是模特兒都有人信--當然他也是院內受歡迎的醫生前幾名。
河鎮宇露出那殺遍千萬少女的笑容,「我值到晚上,原本已經快要昏過去了,看到你精神都來了!」
金泰亨沒理河鎮宇一貫地嘴貧,拉開椅子坐下,「得了吧!外面那些小姑娘都還在排隊給你送提神飲料進來,我看你是想睡也沒得睡。」
河鎮宇身體靠到金泰亨桌上,佯裝一臉認真道:「那我還真扛不住,得靠您多多分擔解憂了。」河鎮宇又想到了什麼,緊接著說:「話說你我都認識這麼段時間了,能不能別再用『金醫生』、『河醫生』互稱啊?聽著多彆扭!」
金泰亨失笑,正想說些什麼,牆上的紅燈卻突然亮了起來,警報聲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
負責通報的護士眼明手快接通了對講機,另一頭傳來救護車急救人員的聲音:「東二街發生大樓槍擊爆炸事件,送往我院的傷者共七名,其中兩名已無心跳。」
金泰亨和河鎮宇互看了一眼,接著便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同時默契地起身衝向急診室。
河鎮宇腳步較快,先衝到了門口接應第一個進來的傷者;金泰亨則優先讓道,讓推著病床的河鎮宇和護士們能快速通過。
「先生!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叫什麼名字?」河鎮宇一邊喚著傷者確認意識,一邊加快腳步。
只見那名傷者全身沐血,身上的白襯衫還有被子彈劃過的痕跡,相當怵目。就在病床和金泰亨擦身而過時,傷者非常小聲地開口說出自己的名字--
金泰亨剎那間瞳孔緊縮,整個空氣像是被凝結一般,在他眼裡形成了慢動作,他像是被什麼牽引著、回過了頭,清楚聽見了那躺在床上的人說出:「田柾國。」
縱使多年不見、縱使對方滿臉都被鮮紅給覆蓋,但金泰亨還是能夠百分之百確認那人的確是田柾國--是他的前夫!
「金醫生?金醫生?」
另一車的傷者已經在門口,護士喚了好幾聲,金泰亨才猛然回過神,趕緊朝傷者跑去。
急診室因為這麼一樁突發事件,搞得人仰馬翻,除了傷者多以外,還加上這場事故涉及槍械、爆炸攻擊,警察也全都擠進了醫院要一個個盤問查看,這讓該下班的河鎮宇也沒下班、想休息的閔玧其也半小時就被挖起來支援。
東二街大樓的槍擊爆炸事故似乎不單純,傳是人為蓄意攻擊,警察來來去去了好幾回,各個神色凝重,還加派人手在醫院駐守,這讓院內的人都不禁繃緊了神經。
幾台手術過去,當金泰亨走出醫院時,看到的已經是隔天早晨的太陽。他手裡拿著提神飲料,坐到了長椅休息區,眼神有些恍惚地灌了一口飲料。
他很順利地完成了工作,但一閒下來,更麻煩的事情就立刻闖入腦中。
金泰亨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見到田柾國,因為據他所知,田柾國應該長居在美國才對,自己當年也就是衝著這點才逃回韓國的,怎麼又好死不死碰上了,而且範圍還縮得這樣小!
方才的集體會議上,金泰亨被指派當VIP主治醫師,主要負責與槍傷有關的患者,有必要時還得配合警方的調查。一般來說,很多醫生都巴不得要當VIP主治醫師,若是照顧好VIP,不但能在主管心中加分,還有可能得到來自VIP的額外獎賞;不過,這次只讓金泰亨想直接找個窗戶直接跳下去--因為他的VIP偏偏就是田柾國。
那又能如何?他總不能拍桌抗議、和主管說:「我不幹!因為那是我前夫!」
先不說離婚相敬如冰,金泰亨和田柾國可是在美國結的婚,韓國根本都還沒能承認同性婚姻,這說出來是要嚇倒一票人的。
於是他只能硬著頭皮默默地接受工作。
金泰亨看著遠方拖著吊瓶和母親說話的孩子,眼底不禁流露出一點憐憫和悲傷。他的人生早在三年前就失去了意義,每天都在美夢與破碎之中來回掙扎,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對於罪過的彌補,若是哪天他得到饒恕了,就可以馬上不帶絲毫留戀地死去。
可是,又有誰能告訴他,他得到原諒了呢?
金泰亨仰頭飲盡瓶子裡的液體,喉頭冒出一股不是來自飲料的苦澀。
VIP病房是一個獨立的樓層,整層樓只有六間房,每間設備齊全,先不說基本的大浴室和客廳,就連廚房都有,宛如是個酒店套房。
金泰亨從電梯一出來,就看見不遠處站在病房門口的兩個黑西裝保鑣。
那兩個保鑣彷彿石像一般,一人各佔門口一側,挺直身板、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連顎線都肅穆得嚇人。
金泰亨按了按隱隱做疼的太陽穴,走到了病房門口,兩個保鑣同時看了一下他的臉和名牌,隨後便如機器人似地打開了房門,話也不說。
金泰亨奇怪地睨了保鑣一眼,千百個不願意地走進了病房。
田柾國原本坐在床上搗鼓著他的手機,結果一聽到開門的聲音,立刻就躺平假裝剛睡醒,還不忘硬是打個呵欠,加強睡眼惺忪的戲。
金泰亨捕捉到了這瞬間,他鏡片下的眼睛瞇了瞇,透露出不屑。
來之前他就看過河鎮宇給田柾國寫的病歷了,這傢伙昨晚身上的血根本都是別人的,至於那些子彈劃過的地方,也充其量只是些皮肉傷,腦部斷層、身體X光統統沒問題,一點點腦震盪、骨折都沒有,完全是不需要住院的情況。
也不知道田柾國是怎麼蹭到這間VIP病房的,還大張旗鼓在門口放了兩尊石像--喔,是兩個保鏢--搞得好像受了什麼重大傷勢,碰一下就會死的樣子。
金泰亨走上前去看了看吊瓶,然後提筆在病歷上寫來寫去,「有哪裡覺得不舒服嗎?頭會暈嗎?會發冷嗎?等等會送藥來請在飯後吃。」
「你戴眼鏡了?」
對上眼的瞬間,田柾國的眼裡流淌著複雜的情緒,不過金泰亨沒有多看,很快就撇開了眼神,因此沒有解答出田柾國到底是怎樣看自己的。
金泰亨沒有回話,轉身就要離開病房。
田柾國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金泰亨的手,「等等!」
金泰亨像是觸電一般猛地想縮回手,但是卻被田柾國拉得老緊。
「放開!」金泰亨惡狠狠地瞪向田柾國。
田柾國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盯著金泰亨看,像是要把人給看穿似地,動也不動,嘴邊還掛著一抹頗有深意的調笑。
「田柾國……!」金泰亨隱忍著即將爆發的脾氣,咬著牙發出最後一聲警告,「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打殘了送去多看一門腦科……?」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真是太好了!」田柾國的笑意更加明顯,手指還在金泰亨的皮膚上摩娑著。
下一秒,門外兩個保鑣聽到了房裡「啪」一聲,身體下意識地僵直、準備就要拉開門衝進去--只是那位白袍醫師早一步拉開了門,走路帶風地快速從他們眼前消失,而房裡的他們BOSS,臉上印著明顯的紅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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