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閉小角落 - 天涯歸處

音樂與故事風格不符，是我個人喜好，私心推薦

我從來沒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候。

岩石表面布滿了滑溜溜的青苔，我試著蹬上眼前那塊大石，但逐漸加大的雨勢增加了這個動作的難度。為了防止失足滑倒在湍急的坑溪裡，我不得不先抱住一塊堅固的石頭，然後手腳並用地爬過橫貫了溪流的亂石堆。一踏上岸，我已經一頭衝進了前方那片茂密的樹林，饒是這樣，卻仍然無法避免被淋得渾身濕透的下場。

我躲在一棵矮樹下，它的葉身很寬大，但風雨從四方八面撲面而來。衣服濕答答地黏在身上，根本無法保暖，我只好把臉埋在雙膝之間，用意志去抵擋那無孔不入的冷意。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心裡第一千零一次這樣安慰自己。

阿爸是專業考古人員，他會第一時間報警，然後帶著人來救援的⋯⋯

——這裡是中國內陸最荒無人煙的一片密林地帶，等找到的時候說不定你已經死了，也不知道是餓死、被野獸咬死、還是絕望自殺而死？

有一道充滿惡意的聲音悄悄地說著。

啊啊啊啊不要再想了！

雨水滑進了衣領，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然後縮起了脖子，又用掌心磨擦著膝蓋和小腿來試圖生熱，儘管效果很一般，但我似乎能從那微小的溫暖中找到了支撐下去的希望。

我苦中作樂地想，幸好現在是夏天，最起碼我是不會凍死的了。

不好意思，我要收回前兩天那句話。

現在的我一沒有餓死，二沒有葬身野獸之口，三沒有絕望自殺，卻快要癢死了！

啪——

我反手打死一隻拇指大小的不知名蟲子，強忍著噁心的觸感，隨便找了一棵樹蹭乾淨。作為一個在城市土生土長的女性，平日裡就算是看到小蟑螂也能嚇得尖叫，但經過這幾天，我已經學會了怎麼面不改色地殺蟲子，但凡敢接近我的，基本都已經變成了掌下亡魂。

把手擦乾淨後，我蹲了下來，繼續吃我用小石子擲了半天才擲下來的酸果子。

我叫天涯，性別女，今年二十三歲。

這個名字的由來，據說是因為我母親年輕時去三亞旅行，在那塊很著名的天涯海角石前遇見了父親。兩人一見鍾情，後來成功步入婚姻的殿堂，生下了我，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這樣看來，我的父母都是骨子裡很浪漫的人，只可惜生下來的女兒沒有遺傳到他們的優秀基因，相反，我的性格幼稚，行事魯莽，沒有什麼長處，缺點倒是一大把。

大約是父親看不過我整天渾渾噩噩，於是用盡各種方法拉著我出門，這個行為間接導致我現在流落在外——當然，我沒有要責備我阿爸的意思。總之，我跟著父親一起出差，結果有一天晚上吵架，我負氣離開，中途摔下了山坡。幸運的是，我沒有摔死，或者摔斷手腳，坐以待斃；倒楣的是，我怕是得獨自上演一出《深山流浪記》了。

我把一顆尤其酸的果子吐出來，然後興致缺缺的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小記事本和一支筆。這是我唯一成功保存的東西，手機早不知道摔到哪裡了。

掀開一頁，上面己經有四划，於是我又添了一筆，代表今天是第五天。又撿了一塊尖尖的石頭，在樹幹上刻了一個三角形，以防止迷路——然後隨手把石塊一拋，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落葉，一抬頭，驀然撞進一雙眼晴里。

心臟硬生生停頓了一拍。

這時候，本能往往比大腦的反應更快，我猛然後退，右腳絆到了樹根，慣性定律讓我理所當然地摔了個四腳朝天，短促的尖叫脫口而出。

與此同時，那雙眼晴的主人從倒吊在樹上的姿勢，敏捷地翻了個身，然後落到地面。

來人一身粗糙獸皮，露出雙臂和一截瘦削結實的腰線。夏日陽光穿過深綠色闊葉，光斑落在他的面容上，輪廓分明，竟是一張少年面貌。

一個站著，一個坐著。

一個神色茫然疑惑，一個滿面驚惶失措。

兩人大眼瞪著小眼，一動也不動。良久，對方動了，他將一把黃澄澄的香蕉拋過來，我手忙腳亂地接下，卻不明所以，於是結結巴巴的問：「給，給我的？」

他先是搖頭，隨後又點了點頭⋯⋯所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瘋狂地轉動大腦，最後猜出一個結論：搖頭是「聽不懂」，點頭是「香蕉送你了」。

於是我小心翼翼補了一句「謝謝」，換來了對方一個燦爛的笑臉。

我：「⋯⋯」

怪人。

天涯怔怔地看著周圍熟悉的環境，淺木色的飯桌籠罩在柔黃的燈光下，上面齊齊整整放著四餸一湯，香氣四溢。客廳的電視機播著時下流行的劇集，抬眼就能看見母親捧著碗筷，從廚房走了出來，朝她微微一笑，面目溫柔，「囡囡，回來啦？」

「快點洗手吃飯吧，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冬菇蒸雞。」

天涯還是沒有回過神來，她聽到自己木訥地問：「阿爸呢？」

「你爸爸要晚點回，大學裡有個新的研究，忙著呢。」

冬菇雲耳蒸雞，清淡的蝦仁炒蛋，白飯冒著熱氣，隔著裊繞的白霧，母親一如往常的給她夾菜。這樣的情景明明每天可見，這一次卻帶著一種格格不入的距離感，就好像她和這個家之間，隔著一塊看不見的玻璃，她獨自站在昏暗的一角，冷眼看著眼前溫暖親切的畫面，卻始終無法走進其中。

「囡囡，過來坐啊，你怎麼了？」

「⋯⋯囡囡？」

母親的聲音漸漸模糊不清，家裡的拉布拉多犬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勁，牠歪了歪腦袋，敏捷地爬了起來，在天涯開口的那一瞬間，發出一聲響徹嘹亮的「汪」——

眼前的畫面驟然破碎。

恍惚間天涯坐在了一個簡陋的營地前，父親在眼前怒氣沖沖的數落著她的缺點。

「你一天到晚吊兒郎當，讓你跟著我工作，又不肯吃苦，這麼大的人連目標都沒有！」

天涯的回答非常有她的個人特色：「我自己心裡有數——」

父親眉頭一皺，「你能有什麼數，都大學畢業了，工作也不找，整天賴在家裡，好不容易讓你跟我出來一趟，臉臭得像討債似的，你爸我是欠了你錢嗎？」

尖銳的煩躁從胸口湧上來，父親的話就像一根針，在腦海裡一下一下刺著，敏感又不堪重負的神經被挑撥得隱隱抽蓄。天涯咬緊牙關，強忍著幾乎要脫山而出的惡言，一字一句答道：「……那你別管我。」

「我不管你誰管你？你媽不出聲你就以為……你上哪裡去？」

天涯倏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營地。她愈走愈快，到了後來幾乎是在狂奔，風在耳邊掠過，把她那句蘊含了暴怒的話吹散在夜晚的空氣中。

「我說——讓你們別管我——」

露營燈微小的光，以及父親的呼喚聲都被毫不留情拋在身後，天涯幾乎是一頭撞進黑暗中，在迷失方向後毫無懸念地失足滑下山坡。

天旋地轉間，她最後看到，是一片廣闊的，猶如墨染的天穹。

「⋯⋯啊⋯⋯」

我猛然翻身坐起，腦袋昏脹，疼痛像是電流般貫穿了每一條大腦神經，我用力地按揉著眉心和額角，不自覺地發出難受的喘息。良久，等那陣痛苦終於稍稍平息下來，我勉強睜開眼晴，指尖間微微濕潤，茫然地往臉上摸了摸，這才發現，我哭了。

夢裡的畫面不斷在腦海裡重復著，那裡有阿爸和阿媽、有舒適的家、有我曾經厭煩而如今卻無比懷念的嘮叨聲⋯⋯但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密林，月光投射在一層又一層樹木枝椏間，落下的卻是一地張牙舞爪的影子，再遠處是深夜裡呼嘯的風，樹葉窸窸窣窣作響，暗示叢林間潛藏著的無數危機。

這裡不是我的家。

我在夢境裡所擁有的，全部離我而去。

像是終於意識到這一點，我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不安、恐懼、軟弱，這些一直以來被努力壓抑著的情緒頓時崩潰。

眼淚在這一瞬間奪框而出，溫熱的液體沿著臉頰滑落。我小聲地鳴咽，雙肩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哆嗦著，嘴裡含糊說著一些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話，就好像一頭莽撞受挫後的小獸，獨自掙扎著發出最後的求救。

阿爸⋯⋯阿媽⋯⋯誰都好⋯⋯快點帶我回家吧。

身旁忽然傳來了細微動靜，有一隻溫暖的手輕輕碰上我的臉。

乾燥的指尖慢慢磨挲著我的臉頰，沒有惡意，彷彿只是好奇什麼東西沾濕了他手指。

是白天那個一直跟著我的奇怪孩子。

神奇地，我被他這種笨拙的方式給成功安慰了。

原本洶湧的眼淚漸漸止住，我索性伸手擦乾臉上的淚痕，盯著眼前這團黑漆漆的人影，半晌才開口，嗓音像是摻了沙石般嘶啞：「喂，你有名字嗎？」

一陣涼風穿過林間，樹與樹之間露出了小小的間隙，讓月光悄悄地透了進來，樹影擾得面容影影綽綽，唯獨一雙琥珀色的眼晴，在月色下極其清晰。

我們隔著這麼近，我幾乎能在他清澄的眸底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是不是沒有名字？」

「我給你取一個吧。」

我知道他聽不懂，也不會說話，但這些都不重要。

夢中的情景和畫面依然在腦海裡混亂紛擾著，母親一聲聲親暱的「囡囡」言猶在耳。我忽然想起少時曾在父親的書櫃裡看過一首賀鑄的詞。詞牌名和內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大詩人寫的是遊子思家，正巧我是個失蹤人士，勉強也能算得上是異曲同工吧？

想到這裡，我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天涯⋯⋯」

眼前的人側了側腦袋，我小聲重覆：「就叫天涯吧。」

我不會告訴牠，在這短短的兩個音節里，包含了我一點過於直白，不為人知的私心。

睡意侵襲，我背靠著樹幹而坐。

風聲依舊擾人，但我覺得這次應該能一覺睡到天明。

抱著這樣的信念，我閉上眼，將那一地猙獰的樹影從視線中驅逐出去，重新進入夢鄉。

夢里的我趁著父親外出，偷偷溜進了書房，看見那幾個大書櫃就好奇得走不動路。我踮起了腳，摸下來一本殘舊的詩詞全集，隨手翻到某一頁，對年幼的我而言，上面的每一隻字都顯得晦澀艱深：「小桃初謝。雙燕還來時。記得年時寒食下。紫陌青門游冶。楚城滿目春華。可堪遊子思家。惟有夜來歸夢，不知身在天涯。」

黑暗中，兩個人的呼吸聲緩緩起伏著，安靜而和諧。

——惟有夜來歸夢，不知身在天涯。

我的流浪生活里多了一個神秘的少年野人，我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天涯。

前一天晚上流露的軟弱已經被我重新藏在心底里，隨遇而安是我唯一的優點，好運是我僅有的優勢。儘管「明天」對我而言仍然是一片未知，但起碼我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新鮮出爐的天涯看上去很好相處，也許流浪沒有我想象中糟糕。

「我還活著」——有什麼比這件事情更值得讓人鼓舞？

第九天。

一汪彎月型的湖泊映入眼廉，湖面如鏡，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片粼粼的波光。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幼稚的「哇」，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就像匹跳脫的馬在四處撒歡。

我把身後的少年推到一棵樹後，凶巴巴的吩附道：「不許偷看，知不知道？」

他露出迷惘眼神，於是我抓起他的手，捂住雙眼，還重復了好幾次，他才恍然大悟。

我雀躍地跑到湖邊，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了下來。我不敢游去湖中心，只在邊緣能夠踩到地面的位置逗留，這已經讓很多天沒有洗過澡的我非常滿足了。

掬起一捧清凌凌的湖水，湖水沿著指縫滑落，耳邊忽然響起了一段小調，我凝神細聽。

——是天涯在吹葉笛。

氣息綿長而有力，笛聲低沈圓潤，和午後的風相互配合，響徹在這小小湖泊間。笛聲撫平了我一直崩緊的神經，萎靡和倦怠一掃而空，竟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愜意。

我閉上了眼晴，將自己沈入水中，綠瑩瑩的湖水也抹不去我唇邊的笑痕。

第十五天。

我站在樹下，一大串紅色的漿果從天而降，被我抱了個滿懷。

果子色澤鮮艷，殷紅滿飽，我急不及待地用牙齒咬破果子的表皮，甜滋滋的味道在味蕾間炸開，這讓之前吃了好多酸果子的我不禁愉快地眯起了眼晴。

抬頭便看見一道身影在婆娑樹影間穿梭自如，我抬高聲量：「天涯，下來！」

等人下來後，我摘下一顆最紅最大的漿果塞到他嘴裡，看著他唇角被果汁染成嫣紅色，本來就年輕的面容流露出幾分明顯稚氣。

挺可愛的——我一邊想，一邊又給他喂了幾顆。

第二十天。

一棵紅杉樹高聳入雲，我扶著樹幹，居高臨下看著周圍一列列比它矮的樹群——我當然沒有能耐爬上這麼高的樹，是天涯發揮了他超乎常象的體力，背著我上來的，為此我還一度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人類。

「好——棒——啊——」

空曠的環境有利聲音傳遞，遠遠一排飛鳥被我驚起，撲簌簌落下了雪片般的羽毛。我興致高昂地回頭望向天涯，只見他清澈的眸底盈滿了笑意，在藍天下尤其明亮。

我一恍神，覺得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一雙眼晴了。

出自人類對美麗事物的慾望，有一刻，希望天涯能夠屬於我。

第二十六天。

我趴在一棵樹上，翻開記事本，開始在上面寫下我今天的經歷。

——今天我跟天涯去了溪邊捉魚，他的戰績是三條，我是零條。

——我又嘗試用兩塊石頭，看看能不能生火來烤魚，最後在天涯的幫助下勉強成功。

——嗯⋯⋯給他吃了一口我的烤的半生不熟的魚，他砸了砸嘴巴，然後吐出來了。

「哈哈哈哈⋯⋯」我一邊寫，一邊難以自制地笑出聲。

天涯聞聲湊了過來，我連忙用手擋住。就算他看不懂，我還是有一種莫名的羞恥感。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掀開新的一頁紙，然後在上面寫上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我指手畫腳地跟他解釋，但他一臉茫然，顯然不懂我在做什麼。

於是我把筆塞到他的手中，扶著他的手。盛夏的蟬聲像連綿不絕的海浪，我一邊聽著蟬鳴，一邊笑著看他用彆扭的姿勢握筆，寫下歪歪扭扭的「天涯」。

第三十天。

剛剛下完雨，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氣息。

我站在一棵很大的樹下，樹根像爪般向四方八面延長，一抬頭，黃色的葉子隨風搖拽，滿地一片鮮艷，不禁讓我想起了《小王子》里描寫的金黃色的美麗麥田。

我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撿葉子的天涯，心想，這裡也有一個小王子。

噠噠噠噠噠——

忽然一陣巨大的噪音從頭頂響起，把我一頭長髮吹得亂七八糟。

我在風壓中抬頭，奮力睜開眼，只見天空掠過了一架白色直升機，由遠至近，尾翼印著鮮艷的紅十字——是國際紅十字會的標誌，是救援隊。

我當場愣住了。

回過神來，彷彿一劑強心針打進血管，一道前所未有的興奮像巨浪般向我湧來，我甚至意識不到自己臉上露出了笑容，只是瘋狂朝天空揮舞雙手，不顧一切地大吼。

然而直升機好像看不到我似的，沒有停留，在原地徘徊了數秒，然後換了個方向飛行。我於是想都不想，拔腿就想追上去——卻被一隻手拉著，生生停下了腳步。

興奮的心情霎時被一捧冰水澆下，大腦熱度一褪，我才如夢初醒。

分別來得突如其來，又是那樣的猝防不及。

我慢慢轉過身，對上一雙和黃葉如出一轍的眼晴，瞳孔深處帶著未經世事的單純和野性。我沒有從這雙眼晴看到了不捨或執著——這很正常，他連「離別」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這個人，他會在我哭的時候為我拭淚、幫我摘成熟的漿果、會用葉笛給我吹調子、會帶我爬樹，教我辨識風的方向，和我一起聆聽清晨時分的雨⋯⋯

哪怕是對錯誤闖入他家園的陌生人，他也能施以毫無保留的溫柔和善意。

他就像一棵正直，向陽而生的樹，眉眼間點綴著陽光，呼吸間帶著風和湖水的氣息，渾身上下散發著渾然天成，不著修飾，鮮活而蓬勃的生命力，是我前所未見的。

城市是一座鋼鐵叢林，那裡不是他的歸處。

他天生屬於大自然。

而我沒有這個權力，把他從生他養他的山林手上帶走。

眨了眨眼晴，我的目光從兩人相連的手指，延伸到天涯線條清晰的腰身，修長的頸項、凌亂的黑髮，乾淨的輪廓，再到那雙陽光下流淌著蜂蜜般甜美色澤的眼眸——直至把他的模樣深深印在心裡，我才心滿意足地露出一個微笑。

天涯也愣愣地衝我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閃閃發亮。在過去這一個月，現在，說不定很久的未來以後，這個笑容都是支撐著我一直走下去的理由，為我帶來了無限的勇氣。

於是我硬下心，掙開了兩人緊握著的雙手，然後背過身去。

天涯射來的目光如芒在背，但我不敢回頭看他。我怕看了，就再也無法邁步。

一步。

又一步。

漸行漸遠。

然後在天涯視野中消失的那一刻，像脫弦的箭般跑了起來。

我愈跑愈快，連掠過無數樹葉枝椏時被划破了皮膚，都彷彿是一種挽留的姿態。

在我的人生中，沒有幾次是像這樣全力奔跑，一如那天晚上，我在暴怒下離開父親身邊，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而現在，我同樣選擇拋下身後那片鬱鬱蔥蔥的森林，義無反顧回去我本來的世界。

直升機撥動槳葉時的聲音終於再次接近，我的眼框也瞬間紅了。

我用力撥開了眼前阻礙視線的樹葉，視野驟然變得開闊，而就在不遠處，站著一個我日思夜想都想要見到的人。於是我扯開喉嚨，一聲帶著哭腔的「阿爸——」不假思索地喊了出來，然後像顆炮彈般，一頭撞進目瞪口呆的父親的懷裡。

「囡、囡囡⋯⋯？」

父親一時驚猶未定，我卻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放聲大哭。

手指緊緊捏著父親的衣服不放，用力到關節發白，臉卻漲得通紅，渾身顫抖。

我彷彿覺得自己的身體哪裡蝕了好大一塊，從傷口裡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濃濃的委屈和悲傷，我不知道我在為什麼事而傷心，我只覺得很痛，痛到難以呼吸。

於是我發洩似的哭得更大聲，沙啞的、狼狽的，上氣不接下氣，通通潰不成調，連父親聽到後，攬著我的手也不禁一抖，但他繼而毫不猶豫地收緊臂彎。

「不要怕，阿爸來了，帶你回家。」

這一刻，我終於卸下了一直以來強撐的意志，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夜裡夢魘嚇醒後躲到了父母的影子下，就算是天塌下來，自然也有他們為我撐起。

淚眼朦朧間，我的視線越過父親的肩，投往更高處那片藍得毫無陰霾的天空。

時值盛夏，一片光風霽月。

平安回到香港後，母親第一時間就是衝上來抱著我哭，差點沒把我勒得窒息，難以想像她瘦小身軀里竟然藏著這樣的力氣。父親則是對「害我出意外」這件事滿心愧疚，我卻不以為然。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想，我還是會跟阿爸吵架，然後再次失足滑下山坡。

因為這樣，我才會遇到天涯。

我沒有告訴父母或者其他人，關於我在雨林里的所有經歷。

但在離開之前，我曾向搜救隊的成員提了一個請求。

我請他們幫忙把我的記事本放在一棵樹下——那棵樹很顯眼，就在當時直升機途經路線的附近，明明正值夏天，卻已經有了一樹的黃葉，在陽光下像極了天涯雙眼的顏色。

我不願意把天涯的存在分享給別人；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回去，又擅自把日記留給天涯，希望他能夠永遠記得我。

我大概真是一個自私的人吧。

我偶爾也會想，在那一個月里，不，在我還沒有遇到天涯的前幾天，他會不會已經一直在那個危機四伏的叢林中，暗暗保護著我。

我聽搜救隊的人說過，那一大片的密林地帶是出了名的危險，光是含劇毒的蛇類就已經不下三十種，更別提其他熱帶雨林里常見的可怕野獸。而我居然能在那種地方存活，而且毫髮無傷，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也許是的。

命運向我伸出了橄欖枝，讓這個造物的奇跡出現在落魄的我面前。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這個神秘的少年到底是什麼，是人？是獸？還是林中的魅？但在某一天清晨，我在一陣朦朧細雨中忽然醒悟。

我根本不在意他是什麼。

他是天涯。

是我的天涯。

——惟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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