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的誓言 -

「總有一天，我ㄧ定會帶妳離開這裡！」他用力抓住她被鐵鍊牢牢銬住的手說道，「到時，我們就一起去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當神父，妳作修女，我們一起宣傳神的福音！我發誓！」少年的眼睛澄澈如湖中靜水，其中的堅定不論是多麼洶湧的潮水都打不退。

「真的嗎？」她覺得她的淚水在眼眶中打滾著，隨時可能洩洪。「你不可以騙我，如果你騙我的話……」話語，早已如散落的珍珠項鍊，碰撞出嗚咽聲。

「我以神之名發誓。」他笑著，那笑容比教堂屋頂的彩繪玻璃透下的七彩光線還耀眼。「所以，乖乖等我。」

她哭了，但也笑了，兩人一起打了代表約定的勾勾。

那一年，他們十歲，而那天是她被送進妓院的第三天。

妓院中的生活並不好過，但她也就這麼熬了過來。這麼多年來，她盡全力討好每一位客人；她從未在客人面前失態過，而女大十八變，她美麗的笑靨迷倒眾生，芳名遠播，日子慢慢好過了起來。

她並不無想哭泣，但她的眼淚早已乾涸。

那位發誓要帶她離開的少年，死了。

幾年前的一個半夜，大火將少年的家燒得一乾二淨，連點灰也沒剩下。

任何可以讓她誤以為他活著的殘灰。

沒有人，會來帶她走了。

妓院的老闆一向待人苛薄，多與人結怨，所以如果哪天他被人殺死，她一點也不會驚訝。

但撞見那把利劍刺進老闆胸口時，順著冰冷的劍光，她看到了黑衣斗篷下那雙如湖水般的眼眸。雖已混濁，充斥著殺戮與冷漠，但他們四目相交時，那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清澈，便足以讓她認出他。

一晃，他越過窗戶，消失在白靄雪天中。

「等一下！」她追逐著他的腳步，在鬆軟難行的雪中奔馳。她忘了剛剛老闆死在她面前，她忘了她應該要因目睹暗殺感到害怕。她只是急切地奔跑著，呼喊著那個她以為再也不會呼叫的名字，喊的聲嘶力竭。

終於，他停下腳步，回首凝望。「真是的，」他露出苦笑：「妳還在。」

「我ㄧ直都在。」她氣喘吁吁，明明天冷的都降下了雪霜，她卻流了一身的汗。

「我ㄧ直在等你啊！」額角上的汗流到了眼角，乍看之下就如淚水一般。

這麼多年過去，你終於來了。

我好想你。

以為再也不會見面了。

「帶我走……」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

雪花輕巧的落在他們肩上，在他倆間迴盪出巨響。

「對不起，」沉默許久，他低聲喚了她的名字：「我無法遵守諾言了。」

他拔出腰間的配劍，上頭還閃著淡淡的血光。「妳剛剛也看到了，我是一名殺手，雙手染滿血腥。」他苦笑著：「我已沒資格為神傳福音……帶妳走了。」

「現在的妓院應該陷入了一片混亂，妳就趁著這個時機趕快逃走吧！然後，忘了我……」風雪不知道是何時大了起來，將他的身形捲入那狂亂之中，連他的最後一點影子也漸漸隨風雪消散。

她跪坐在雪地裡，看著他消失。

「我不會走的……」多年來乾涸的淚，再次洶湧了起來：「你發過誓的！我會一直在這等你，直到你帶我走為止！」

「你也要遵守誓言啊！」她用盡力氣向風雪哭喊著。風從她身邊呼嘯而過，也不知道將她的話語帶到了哪處。

趁著妓院失去領導者，她順勢成為了妓院新的老闆。

在她的管理下，妓院的生意日漸興隆，每日都有來自各地的旅人來這求得一夜溫存。

在這眾多旅人口中，她也打聽到了不少他的消息。

他成為一位技術高超的殺手，劍下亡魂多不勝數。但他有個怪僻，如果不給他一個為何要殺目標的理由，就算將金山銀山堆在他面前，他也不肯去殺人。

她聽著這些帶著傳奇色彩的消息，每聽說一件，就安心了一點。

最少，她知道他還活著，即使他們可能再也不會相會。

所以，當多年後，他帶著重傷和一名少年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才會驚喜的不顧危險地給他們庇護。

少年是一位朝臣的遺孤，也是那個傳說中會「隻手傾覆這個國家」的預言之子。因為這個原因，少年的家庭被迫害；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個人才會答應少年那奄奄一息的母親，撫養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少年長大成人，並準備推翻這個國家。

她照顧著身受重傷的他，聽他閉著眼睛娓娓道出少年的身世，也知道了當年他的父親被人暗殺，他和他的哥哥死命逃出了那棟被烈火吞噬的屋子；為了報仇，兩人成了殺手，潛伏於殺手組織中。雖然現已報了父仇，但他也和哥哥分道揚鑣，一人輔佐少年，一人追殺少年，兩人渾如死敵。

她認真聽著這些陳年往事，卻不太在乎。她沒想到在他受了重傷時，他竟會來投靠她，請她提供庇護；她沒想到他忍著傷口疼痛，閉著眼睛和她說了這麼多事。血仇、殺戮、對立、追殺……明明盡是些不吉祥的事，卻將那些沒有消息的空虛日子重新填滿了。她滿足的聽著，即使他不斷逃避著她的雙眼。

那個夜半時分，她仍是偷偷地來照料他。他痊癒得很快，不用多久他便可完全康復。

「我沒想到妳真的還留在這。」她替他換上新藥時他突然這麼說道。「我只是賭一把……」

她微微一笑，細心為他換藥，纏上新繃帶。「我在等你。」她說道：「如果你不帶我走，我便哪也不去。」

他抓住她白皙柔嫩的手－－就像好久好久以前在那個陰暗的囚禁室中一樣。

「為什麼非我不可？」他的臉湊得很近，近到她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我是一個罪人，背負數不清的罪孽，雙手染滿血腥－－妳不需要這樣！」

她凝視著他的雙目，痛苦、悲傷、厭惡，在他那曾經清澈的眼中翻騰著。

小時候，他們曾一起向神禱告，他總說他想像父親一樣成為一個神父，讓神的福音可以傳達給更多人。他曾經笑著拉她的手，抹去她的淚，說他會為神幫她祈求那份她晚來的幸福。

曾今那個滿懷夢想與笑意的少年，夢想已然破碎，笑容不復存在，被仇恨折磨得渾身瘡疤。即使大仇已報，但仍如深墮地獄，

他並不是因被過往仇恨折磨才痛苦，而是心裡的那一道深瘡，從未癒合。

「聖經上說過：『神願意原諒祂子民們所有的罪孽，唯一不可饒恕的罪行是毀壞誓約。因為那不但背叛了那些相信著誓約的人，更背叛了自己，故神將給予其最嚴厲的懲罰，而毀約之人，也將永遠得不到神的寵愛。』」她輕撫他的臉頰。「我沒有被背叛，你只是還沒帶我離開而已。」她直視他的雙瞳，柔聲說道：「誓約仍未被毀，你也未被神所捨棄。」

「神仍愛你，我也是。」

那雙眼眸中的渾屯消失了，變得清澈無比，他的眼睛又變回了年少時的那口湖。

湖面起了一層薄霧。

他輕輕將頭靠在她的懷中，將臉埋進她胸口的最深處。

「謝謝妳。」頭並未抬起，所以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謝謝妳……」

她溫柔的笑著，伸出雙手輕輕攬住了他那微微顫抖的身軀。

她知道的，記憶中的那個清澈乾淨的少年，從來都沒有消失，只是跟她一樣，長大了，等著有人來把心中的那一道瘡疤撫平。

他，也長大了呢。

很辛苦吧！

「哎呀真是的，」她低語道：「今天的霧好濃啊。」

戰鬥的日子過的特別快，他們經過多次出生入死的大小戰鬥，很快地離少年登上皇位的日子也近了。

但離目標越近，危險卻也越大。

她看著他那堅定望向遠方的雙眼，她就知道：這將是最後的決鬥。

和他哥哥了結的死鬥。

她從昏沉中醒來，伴隨著劇烈的疼痛。

勉強睜開的眼中映出的是兇惡的火蛇，正貪婪地吞噬著四周，也就是陪伴她多年的妓院。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但再輕微的碰觸都讓她痛不欲生。

她勉勉強強記得，他正和他的哥哥決鬥著，旁邊不知何時開始竄出了火蛇。

一劍砍在他的腿上，他悶哼一聲後忍不住單膝跪了下去，而頭上則有一劍快捷兇狠地向他劈來。她看得急切，衝上前受了這一劍，然後被他的哥哥甩向了火蛇之口……接下來她除了那烈火焚身的疼痛，其餘的便記不起來了。

「那裡還有一個洞口還沒有起火，你就從那裡趕快出去吧！」他平靜地對少年說道。

「那你們怎麼辦？那個洞只能容納一人通過啊，而且支撐不了多久！」少年氣急敗壞的說著，眼角泛著光，大概是被煙燻出來的。

敵人呢？被打敗了嗎？

「你可是要『隻手傾覆這個國家』的預言之子啊，你可不能被困在這個地方。況且，」他頓了一下。

「我還有誓言要完成。」他望向她，溫柔的像湖上那輕巧的波紋。「這是欠她的。」

她雖然覺得全身火辣辣的疼痛，但她卻忍不住癡迷於那清澈的眼眸之中。

少年遲疑了一下，一咬牙，說道：「保重。」

「不准你們輕易放棄！」語畢，頭也不回地從洞口鑽了出去。隨後「轟隆」一聲，洞口應聲崩塌，再無回頭之路。

他輕聲笑了，帶著滿足與驕傲。

「會是個了不起的王啊！」他低聲喃喃道。「去傾覆這個腐敗的國家吧！」接著，他低頭望向懷中的她，柔聲說道：「我也該實踐誓言了。」

「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嗯。」她輕聲回應道，笑著用盡全身的力氣伸出雙臂勾住他的頸項。

在那片燃著火焰的天花板掉下來時，他倆正望著對方眼中閃閃發亮的湖泊而笑。

微風徐來，吹在從前被火灼傷但已結痂的皮膚上。

修女張開了雙眼，將眼前的一大片農村景像盡收眼底。

這是一個偏遠的小農村，人們多純樸良善。農民們正辛勤地整地、耕田，農女們趕著家畜們回到獸欄中，孩童們則在田邊玩耍著，唱著五音不全的農歌。

一切是如此的平靜、安穩而寧祥。

「在想什麼？」身旁的年輕神父也睜開了雙眼，問道。

修女搖著頭笑了，飛揚的頭髮露出了脖子上的灼痕：「只是想禱告。」

神父嘿了一聲，將纏著繃帶的手枕在頸後靠上了樹幹，微帶點慵懶地說道：「等下全村做禮拜時不就可以禱告了嗎？」重新閉上雙眼後叮嚀道：「不要太久喔，禮拜快開始了。」

「嗯。」修女也閉上眼，雙手做禱告狀，啟齒準備禱告。

又一陣風襲來，吹得樹葉發出沙沙聲響，蓋住了修女的低聲禱告。

風停後，修女張開雙目，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對神父道：「回去吧！」

神父同樣報以一笑，起身和修女並著肩向遠處的小教堂走了去。兩人的步調配合得極好，快慢緩急近乎一致，好像兩人早已習慣彼此，且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便都是如此並著肩走著。

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如此，未來也會如此，兩人一同併肩緩步向前。

永遠，永遠。

徐風，再次悄悄地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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