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一輛接一輛的轆轆而過,街道上一片車水馬龍的繁榮。許潔悅跟人群一起擠在馬路旁等待,周遭所有人包括她臉上都戴著面具,表情清一色的都是微笑。
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因為大家從小便被教育如何使用面具表達表情和情緒。這是一個沒有哭泣、沒有憤怒,只有微笑和微笑的世界。同樣是一個沒有謊言的世界,只因大家都只會把最真實的表情放到臉上,從來都不會欺騙他人。
只要你相信。
綠燈了。行人互相推撞著過馬路,到處肩摩擦踵卻不見一絲不耐煩,所有人都靜默而面帶微笑的走過馬路。旁人不斷發出汗臭味及熱力,在這片狹小又炎熱的上空交織成濃稠的熱風,一波波向下覆蓋。身處其中慘受其害的許潔悅心中不斷吶喊咒罵,恨不得突然大發脾氣把人群從自己身旁趕走。但環視四周都不見有人發出任何異動,只好壓下心頭煩燥,繼續順著人群走。
幾經辛苦終於回到公司的許潔悅,第一時間衝到洗手間整理儀容。望著鏡子中衣衫不整、滿頭大汗、頭髮凌亂的自己,許潔悅剛從上班途中一直累積的心頭火噌的一聲燃燒起來,咬牙切齒地撕碎隨手撿起的紙巾。
撕、撕、撕…
直至手上再無一物可撕,才緩緩抬頭,慢慢深呼吸平靜自己情緒。若非臉上有面具遮擋,定能看見此刻許潔悅面具下的臉滿是通紅。只有此刻才會覺得面具並非一無事處,它除了可以隱藏人的真實心情以外,還能掩蓋偶爾的失態。
許潔悅摸上面具,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到底為何我們要戴著面具?想哭的時候不能哭,生氣的時候不能生氣,只有微笑、微笑、微笑和微笑。明明人類根本不只得一種情緒,為何又要戴著面具?」
「裡面有人嗎?我要進來清潔了!」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驚擾了許潔悅,她匆匆梳理好頭髮低著頭離開了洗手間。
出了洗手間,瞥見茶水間中兩個女同事在低頭接耳說著悄悄話,一見到許潔悅路過就立刻收起低笑聲。
許潔悅帶著好奇靠近,問道:「在說甚麼啊?有八卦怎麼不跟我分享,還是不是好姐妹啊?」
一女神情閃縮,回道:「沒…沒有啦。啊,就是她啊。在說昨天路過看到一個大帥哥在遛狗,然後她就厚著臉皮上前跟那帥哥要電話。你說她是不是犯花癡啊?哈哈。」
一旁被指到的女生馬上一驚,道:「對…對啊。哈哈,那帥哥真的是很帥,身材又很健碩。你見到一定也會想要上前要電話的,哈哈。那個…我們還有事情,先去忙了。你慢慢來。」語畢,拉扯著另一個女生離開了荼水間。
許潔悅見她們慌慌張張,當然知道她們不是在講甚麼大帥哥的事,甚至極大可能是在講自己壞話。可是那又如何。大家在同一個公司下工作,朝夕相處,難道到撕破臉皮逼迫她們嗎?最後還不是羞辱了自己,本來辦公室這種地方就是逃不開各種流言蜚語,只是剛好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己。再者自己平時亦是常把他人的尷尬事當作荼餘飯後的笑話,又有何立場去指責她們。
這個辦公室日復日,夜復夜。同樣的人每日做著同樣的事,大家辦事的原則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八卦則是所有人在枯燥生活中的一點調味料。
時間在鍵盤敲打聲中流過,正當許潔悅以為自己可以又庸碌一天,準備下班之時,上司突然出現在桌前。
「許潔悅,你看看你做的計劃書。」一個薄薄的文件夾被用力拍在桌上,物品彈起後散落一地。「我交待你要好好處理,幫你把所需資料都一併整理好,你只是需要簡簡單單的把所有事列好,按時間分好。很困難嗎?你居然做出這樣的一份垃圾給我,腦袋有沒有帶上班?告訢我!」一邊說一邊用指指敲打許潔悅的腦袋。
許潔悅描了計劃書一眼,委屈道:「這份計劃書不是我做的,小芸說她很閒然後拿去做了。」
「還要抵賴?上面就寫著你的名字,難道還有錯嗎?我問過小芸了,她說她根本沒有碰過這份計劃書。我不管怎樣,你沒有做好就別想下班了。」上司頂著一臉笑容的微笑,但嘴中噴出的說話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正怒火中燒。
微笑著委屈的許潔悅、微笑著發怒的上司、微笑著看熱鬧的同事。諾大的辦公室,靜謐而狂燥的辦公室,略顯詭異。
許潔悅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昏暗的街道上。身旁或擦肩而過,或踩著同樣沉重無力的腳步踏上歸途。他們臉上蒼白的微笑面具在昏黃的燈光下忽暗忽明,眼神躲於陰影之中。每個人或體形有所不同,但頭頂著的卻是一樣的空洞。這樣蒼白空洞的微笑除了使人心寒以外,並無意義。
形單隻影走在街上的許潔悅只覺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她,用他們臉上虛偽的笑臉嘲笑她。她忽然間好討厭這個世界,縱然所有人都戴著微笑又怎樣,心底卻是放滿了各種心情。所有人都表裡不一,從把自己真實的感情流露出來,不管遇上甚麼事情都只會微笑。微笑對著你痛恨的人、微笑著說出惡毒的說話、微笑著咒罵遇見的每一個人。人用微笑掩飾自己的心思,叫別人猜不透,叫自己都猜不透,反正不論有甚麼情緒都只能微笑。
這樣的世界比沒有微笑的世界更可怕,這樣的世界沒有真實,只有虛假。
周圍的人都停下腳步盯著在原地抱頭痛哭的許潔悅,似是驚訝,又似是嘲笑。在她的眼中,四周的人就如惡鬼一般頂著蒼白的臉獰笑著,張牙舞爪向她步步逼近。倒映於地面的影子扭曲成一團,樹葉磨擦婆娑聲對著她指指點點,緩緩伸出鬼爪要把她拖走,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挾著哀號聲鑽入她的耳朵裡。
許潔悅的理智線終於到達了臨界點,崩斷了。她推開前面擋路的人,尖叫拔腿而逃。
勉強用顫抖的手把鑰匙送進門內,喘著氣重重的推開門。聞聲走出來的男友被許潔悅嚇到了,看到她披頭散髮的樣子以為她遭遇了歹徒,
誰知許潔悅看見男友的面具又回想起剛才在街上所有人嘲笑的事,指著他大叫:「你不要過來!走開!走開!」
男友衝上前扶著許潔悅,嘗試安撫她。許潔悅奮力掙扎,直到把男友的面具打掉才漸漸冷靜下來。看到他身上無數道抓痕,心中滿是內疚。
在男友的摻扶下步入屋中,看見屋內景況不禁一愣。只見屋內滿佈氣球,客廳中心被清空了一大片放上了一堆鮮花,中間更用蠟燭拼湊了「Marry Me」的字眼。轉頭看著男友的一臉苦笑,許潔悅怎會不明白他的用心。
「今天是我們相識的五周年,我原本打算向你求婚,但…看來今晚不是一個好日子。你看,求婚戒指我都準備好了,」男友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戒指匣子。
許潔悅雙手捂住嘴巴,面具下淚如泉湧,用力的搖著頭。男友看見淚水從她下巴一滴滴的落下,急忙上前問道:「不喜歡嗎?不要哭,不要哭。我下次會準備得更好,直到你滿意為止。」
誰知,許潔悅更用力的搖頭,道:「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我…我喜歡!我願意!」語畢,她便用力的抱著男友。
許潔悅摘去臉上的面具道:「這個只會微笑如何足夠表達我的喜悅,沒有一個面具能夠表達我的心情,更沒法代替我告訴你我到底有多麼的愛你。謝謝你。」
兩人俱沒有了面具,第一次「坦誠相見」。可以相互親眼的看著對方臉上的喜悅,精緻得連毛孔都看見,是一件幸福的事。用力的相擁,用力的擁吻,除了眼前人以外,世上再無他人。
世界本來就不需要面具,我們最真誠的心情應當由我們自己告訢他人。虛假的笑容不會使自身變得更高尚,不會使自身變得更迷人,更不會使世界變得更美好。相反,臉上這厚厚一層障礙物只會拒人於千里,大家都頂著一臉微笑中傷、咒罵他人。如何叫人處信於你,又如何叫人願意交心於你。
只有真誠,才會換來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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