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那件事後,我總是帶著某種錯覺生活。
女人會對我下毒⋯⋯就是這股錯覺。不過,在某方面很可能不是,因為我確實在面對女人時,才會產生那樣的衝動。
那件事對我的影響之久遠,即便我才剛步入而立之年,也已吃足苦頭此刻,我在回家鄉的路上。火車裡的冷氣鑽入襯衫領口,在這荔月時節著實療癒。畢竟我打從今日清晨就很倒楣,車子在山路上拋錨,走了幾公里遠才 回到公路上。那輛車也有點年代了⋯⋯我乾脆地捨棄再也發不動的老舊轎車,將行李箱從後座拖出。
在酷暑中拖著一個中型旅行箱爬山路的絕望感,我真想讓各位也體驗看看。我沿著公路,花了兩小時走到市區。雖然再步行二站便會抵達離家鄉最近的火車站,精疲力竭的我還是步向火車站。我從皮包裡取出上面印著英倫背景與身穿皇家衛兵制服的Hello Kitty悠遊卡,刷卡進站。
我先在廁所裡換了套衣服,也洗了臉,之後便鑽入通往家鄉的火車車廂。就如剛剛所說的,冷氣真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明。
「先生,不好意思。」 當我正在心裡歌頌威利斯.哈維蘭.開立(人稱「空調之父」)的偉大功績時,一陣女聲從右上方傳來。我嚇得差點跳起來,猛地轉過頭去。
「那個,不好意思,可以挪一下讓我過去嗎?」一名帶著水藍色水桶包的年輕女子以困窘的神情望著我。看來她是想坐到我身邊靠窗的空位。
「喔,嗯,抱歉!」我說著,將擋在膝前的大紅色行李箱挪到走道邊,讓年輕女子入座。 她將水桶包放在膝上,從包內拉出耳機線,接著接上手機,開始聽起音樂 。
我以餘光留意著她的動靜,她似乎有點在意一個大男人居然帶著大紅色的旅行箱,而且不知為何不放上行李架,非要像這樣礙著其他乘客⋯⋯我兀自像這樣臆測起對方的心思。
像這樣萍水相逢的女子並不會對我下毒。就以往的經驗,會對我下毒的只有親近的女人。很快便對女子失去興趣的我盯著車廂地板發呆,手掌平穩的放 在血紅的行李箱上。
火車在中午時分到站。我走出月台,沿著因鐵道高架化非得攀上的幾十階水泥梯往下走。出月台不搭電梯是我長年以來的習慣,就連手扶梯都不搭,上樓下樓都是如此。電梯就留給老弱婦孺去搭,避免掉樓梯間人擠人的危險。這看似是種美德,實際卻並非如此。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沒有等待的耐性。 長久養成的習性難以改變,我一跨出車廂便拖著行李箱往前疾走,連看都不看電梯一眼。即便這一站根本人煙罕至。
「你在哪裡? 」螢幕顯示前未婚妻傳來的訊息。我看著未解鎖螢幕顯示的提醒視窗心情難以言喻。
因為,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前未婚妻已經無法再傳訊息給任何人了。我不假思索地按下關機鍵。
車站前是一條寬兩公尺,往西行駛的單向道 路邊整排毫無美感可言的鐵絲 網框架著雜草叢生的荒地同時出站的旅客寥寥無幾,我左顧右盼,一輛普通的三菱轎車緩緩停靠在對面的鐵絲網前。車窗唰唰唰地搖下。
「您有叫車嗎?石先生嗎?」顯然有嚼檳榔習慣的中年司機張開染上一圈紅的章魚嘴,高聲問道。
我記得我叫的是計程車。不過,私營計程車在鄉下地方是常見的事。我拖著行李箱毫不廢話的上了車。司機很健談,十分鐘的車程開了四、五個話題。 我兀自望著窗外,偶爾出聲回應。車窗中,與三年前相去不遠的街景向後疾馳,彷彿時光飛逝。
我的老家就在市郊某巷弄的中段。以中段來形容是由於在此之後便是往山間深入的小徑,因此父母留下的破舊樓房便成為住宅區邊最偏僻的最後一戶。
被計程車留下的我握著行李箱把手,昂首仰望蔓莖植物攀附的皓灰外牆。貧瘠、老舊且充滿濕氣的龜裂令人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詭譎。我拿出鑰匙,開門進入。可怕的霉氣彷彿陰獸的氣息撲鼻而來。當然沒電也沒水。我只好重新開啟手機,無視二十幾則未讀訊息,打了幾通電話給水電行。
三年沒用的房子,理當無法一下子就重啟電力,水電工人開始忙進忙出,檢查管線與電纜更新。我則拿著手機,將行李留在腳邊,坐在屋外光禿禿的花台邊,偶爾回頭觀望。一開始沒有什麼異狀,但過了二小時的等 待,精神消耗著實累人。我為自己不善等待的性格困擾,因而起身舒展筋骨。
就在這時,看到了那個女人。這棟樓房的頂樓,正前方有扇密閉式大圓窗,像是洋房常見的那種中間畫著一個大十字的。由於年久失修 導致水漬與灰塵附著、沉積的玻璃看起來異常 混濁,裡面當然也是漆黑一片從那一片烏色之中緩緩浮現一個女子的身影。我嚇了一跳,緊盯那個方向。只見那女人像出現時那般,輕巧地將身體拔離窗邊,轉身消失在後方的烏黑之中。
「石先生,這裡差不多好了。等等我打給電力公司和自來水公司,請他們恢復這裡的水電。」水電師傅走出屋子,靠近我身側。
「你看到了嗎?」我依然望著那扇圓窗。水電師傅沿著我的目光,半晌,納悶地問:「什麼?」
女子沒再出現。水電行派來的工人當中並沒有女人,在我抵達開啟門鎖以前也不可能有人進出屋內。頂樓突然出現一個女人這種事是不可能的。我火速進屋,衝向樓頂。這棟房子設有中式建築少見的閣樓,從小就是我的祕密基地。除了做功課和上學,我大半時光都耗在那裡。每層樓上下樓的樓梯之間相隔著一點五公尺的狹窄走廊,設有一扇向外窗戶,為了通風,全都被打開了。
一抵達最上層, 只有一扇結滿蜘蛛網的門扉迎接我。我轉動門把,門閂發出刺耳的咿呀聲。閣樓上空無一人。
這是當然的。我心想。認知到自己又看到了那個女人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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