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樂園 - 《C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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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瀰漫。

手機電筒照著下方，卻漆黑得不見盡頭。

電梯持續下降數分鐘，卻沒有停止的跡象。沒人知它將通往哪處，梯級的血漬殘肢卻預示著，終點並不離地獄很遠。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我扶起小町坐在梯級上，她意識逐漸恢復，卻微微顫抖不語。

阿浪死了，我此刻方敢承認。我寧願沒看見斷手，至少尚能盼望他從隧道逃出了，無知確是最幸福。

事態過於突然，雖則我倆屬陌路人，雖則他著實煩厭，但……但……

我呆盯梯級前仍握把手的斷臂，鮮血繪出了地獄。我鼻子悄然發酸，眼眸悄然染紅。

「佢地……食人……」我低聲哽咽，顫聲混雜悲鬱與驚懼，「佢地……到底仲要殺幾多人……先至肯收手……」

我一直慟哭著，直到側旁的小町啟齒：「子雋……佢地唔會收手。」

什……麼？

我轉頭呆視著小町，那副玲瓏標緻的淚容。她聲線甜美如蜜，但她……怎可能說話？

「佢地會一直殺戮，直至將『墮樂園』所有人類殺死。」小町緊咬嘴唇，淚淌至臉頰之間，「『末日機制』已經啟動──」

「我唔明白。」我拭淚皺眉注視她，「你……究竟係邊個？」

她不是岑小町，儘管她擁有一模一樣的外表。

因為真正的岑小町，是聲帶發育不全的啞巴，印象中我沒聽過小町的聲線。因此，從這位「小町」在西隧開口說話，我就無法再信她。

心寒之至。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電梯以駭人高速墜降，潛藏萬般凶險。

小町凝視著我，屢屢欲言又止。數秒緩緩流逝，她才哽咽著說：「吖……我知好難說服到你，你知道我已經自殺死咗，但──」

「你、究、竟、係、邊、個？」我冷然以對，築起一道高牆。

她沉默片刻焦急道：「吖……實在冇時間逐一解釋！但我地要阻止『墮樂園』被毀滅，好需要你嘅幫助……」

她知悉事情真相，直覺如是說。

我臉如土色：「我無法相信你，而且不論你要我做乜，你都要先講出事情嘅真相。我諗，你一定知道好多嘢。」

小町歪頭猶豫著，片刻才低聲道：「冇錯，我的確知道一切真相──」

「你口中嘅『墮樂園』係咩黎？呢度係咪死後世界？」

小町皺眉低頭：「你並冇死，但真相於你而言，一定荒謬得無法接受，普遍人類難以相信──」

「我接受到。」我斷言說道，現實又何嘗是合理？

小町抹乾了淚，緊按打了結的左手袖口：「用你理解到嘅說法，『墮樂園』係我地所在嘅香港，由『他』所掌控管理。」

「『他』……係邊個？」我愣住了，充斥著疑慮。

「吖，『他』係世界嘅管理員，用你理解到嘅說法，佢係世界嘅……『主宰』。佢將香港設定成『墮樂園』，並且啟動咗『末日機制』，而機制創造咗一群『想像怪物』。」小町拉高圍巾，遮掩著櫻桃小嘴。

我思緒紊亂不堪，吃力消化著資訊：「咁乜嘢係『想像怪物』？係咪街上面嗰啲……人形爬行怪物？」

「唔係。『想像怪物』因人類嘅扭曲價值而出現，係由『黑液』所構成，以人類靈魂為食糧。每隻怪物各代表一種扭曲嘅價值，包括『愛情』、『純真』、『自我』。『愛情』已經被消滅咗，頭先喺隧道遇見嘅狐狸怪物係『純真』……而令所有人搭電梯失蹤，並且製造出嗰啲人形怪物嘅始作俑者，就係『自我』。」小町左手顫抖不絕，傷勢似乎惡化中。

想像怪物……我聽得啞口無言，倘若沒經歷先前的荒謬種種，我定必立即拉她到精神病院。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周遭的漆黑，為氛圍添一抹詭祕。

「顧名思義，呢隻怪物會吞噬扭曲『自我』嘅人類。佢會發出一種音波，欠缺自我嘅人會被催眠，乘搭電梯俾佢帶走；尚餘一絲自我嘅人類，會俾音波摧殘得喪失理智，甚至因精神折磨而自殺。」小町續道，「只有少數擁有強烈自我嘅人，先唔會俾音波催眠操控。」

「咁，即係我……」我聽得愕然。

「冇錯，子雋你擁有強烈嘅自我，音波無法操控你意識。」小町點頭咬唇，「但終歸，『想像怪物』會剷除『墮樂園』嘅所有人類，係『末日機制』嘅唯一工具。所以如果要令『末日機制』失效，挽救香港呢個地方，就必須將『想像怪物』全數剷除。」

什……麼……鬼……話……

簡單而言，我們的香港是個叫『墮樂園』的地方，由『他』所掌控管理，而『他』啟動了『末日機制』，產生了一群『想像怪物』，旨在消滅香港所有人類……即使我早作心理準備，聽到這番論述時，還是覺得太誇張。

我們，是被屠宰的螻蟻。

世界，竟然是如此運作？

我自問接受能力很高，不會因這種駭人的說話而崩潰。而且，她所述雖則荒誕，卻解釋了好些疑點……只是……

我猝然啟齒：「咁我地搭緊嘅呢條電梯，到底會通向邊？」

小町顫聲道：「我諗，我地係去緊──小心！」

電梯驟然抵達目的地，下方卻是一團黑色，周遭散發著死亡氣息！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千鈞一髮間，小町瞬即把我撲倒，我絆倒於那團黑色上，是堅硬冰冷的觸感！

死寂，扶手電梯靜止了。

「呼哧……呼哧……」我摸著劇痛的肩膀站起，回眸驚覺小町已不知所蹤，但詭異更甚是……

這裏……是什麼……地方？

畢生從未看過，驚異至此的景象。

扶手電梯，將我送到了一個……黑色異度空間。

腳下是個偌大的漆黑平面，我能在它表面站穩，它質感堅硬平坦，像是一面巨型黑鏡……但是同時，它表面不絕泛起漣漪水波，像是黑色的湖面般。黑鏡與電梯接觸的部分，沾滿觸目驚心的鮮血，彷若人類的屠宰場……

毛骨悚然。

這面黑鏡呈圓形狀，目測面積逾數個足球場，周圍煙霧瀰漫，能見度頗低。仔細端詳，環繞黑鏡是灰黑的岩石峭壁，峭壁邊緣置著無數條扶手電梯，由峭壁頂延伸至黑鏡邊緣。

至為詭異是，這裏頂部是灰色濃霧，濃霧中懸吊著一個個巨型的陀錶，它們不規則地散佈在黑鏡之上，同步地左右擺動著，產生的聲響似曾相識。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我痛忍著精神折磨，腦海注滿了訝異。原來倒數時聽到的，餐廳話筒發出的，以及那些「人」產生的──尖銳怪聲，正是由這些陀錶晃動造成的……但是，它們為何在這裏，這裏又是何處？

所見太超乎現實，我肯定自己絕非在夢裏……我又豈能想像出荒誕至此的異象？香港的地底深處，怎可能有這種像地獄的鬼地方？

等等，小町究竟到哪裏了……

我連忙回眸電梯口，卻只見斷成兩截的單車與殘肢，卻未見小町的蹤影……她到底到哪裏去了？

儘管我信不了她，還是感到焦心憂慮，畢竟岑小町是我畢生最重要的人。我在電梯後的峭壁搜索，呼喊著小町的名字，卻是一無所獲──

驟然，黑鏡煙霧瀰漫的中心，傳來陣陣異響……

我猶豫了半秒，就沿黑鏡表面前往數十米外，發出異響的鏡中心。一路走著，鏡面如水面泛起漣漪，我漆黑的倒影顫抖著。

就像在水面走動一樣，感覺怪異之至。

光線越漸黯淡，我開啟手機電筒照著前路，卻感到異樣的黯然。思緒的惴惴不安，隨時間急促攀升。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我一邊謹慎前行，一邊環視四面晃動的巨型陀錶。就是這些陀錶發出的「嘀嗒嘀嗒」聲音，催眠人類乘搭扶手電梯，最終被送到這裏的……

那麼……所有被催眠的人呢？怎麼我連半個人都沒遇到？

而且這個空間，到底為何會存在……

突然，我不慎把手機弄丟，它墜落黑鏡上──

手機竟穿過黑鏡的表面，如掉進水裏般下沉著，在鏡面泛起水波！

我徹底地愣住，為何我能在鏡面行走，物事卻如掉進水裏般沉進鏡子裏？

我趴倒在鏡面上，雙手接觸冰冷的表面。我審慎端詳著鏡中倒影，手機已然不知所蹤──

什……麼……

波動的鏡面上，我的倒影隨水波顫動，卻有點不妥。怎麼我強烈地感覺到，它……好像跟我有點……不同？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鏡面逐漸變得清晰，我靠近審視自己的倒影，那倒影的臉孔怎麼──

倒、影、在、怪、笑。

倒、影、在、對、我、怪、笑。

倒、影、在、對、我、點、頭、怪、笑。

＝＝

我沒有笑，倒影卻在笑。

遽然，那倒影的雙手竟越過鏡面，伸上來抓緊我的雙手，把我往下猛扯！

倒影，竟然是實體？

我來不及掙扎，被倒影硬生生扯落鏡下，竟來到一個廣闊深邃的黑湖。

我瞥見鏡下黑湖的畫面，隨即嚇得張口結舌，泛起無止盡的噁心感……

原來……所有失蹤的人類……

全都在鏡子之下的湖裏。

我不知黑湖有多深，皆因它堆積了……數以萬計的人類軀體。這些軀體在湖底積聚，密密麻麻堆疊成山，而且深不見底。至為觸目驚心是，這些人身體僵直，頭顱莫名地抬高，雙眸反白且展露詭笑……他們全身彷彿癱瘓，唯獨頭顱在顫抖著。

驟眼看來，人們宛若成千上萬的巨蟲，在湖底詭異地蠕動著。擠擁的湖底，就是地獄深處。

一個恐怖念頭，於腦海驟現。

湖底的所有人，都是被催眠乘搭電梯的人類。他們曾被電梯送至這個空間，並遭黑鏡倒影扯進湖裏……

而被扶手電梯送至地面，如蜘蛛般爬動的人形怪物，正正就是這些人類的……倒影。他們會把剩餘的人類，全數消滅。

恐怖之至的倒影。

相貌似我卻在詭笑的倒影，癲狂把我往下扯動，我莫名泛起痛苦種種，既是慄然，又是暈眩，再是窒息……

我欲昏迷之際，倒影丟下我往水面猛游，而我則忖度著它的目的。

它要將我棄置湖裏。

它要取代我的身份。

我惶急卻心念一動，憶起褲袋的一件物事──對！

我瞬即往上猛游，捉住了倒影的小腿，竭力阻止它離開！倒影反過來狠捏我脖子，力大得隨時能扭斷之，它還對我展露誇張的笑靨……

千鈞一髮間，我從褲袋拔出一條鎖匙，朝倒影的左手背猛刮！

皆因我左手背有舊患傷口，倘若倒影果真是由我「複製」而來，此舉定必對它造成傷害！

不出所料，鎖匙尖把倒影左手劃出一條痕，湧出黑色的液體。我趁倒影吼叫的空檔，瞬即擺脫它並往上猛游，渾然不敢回眸……

好不容易。

我終究脫離湖水，折返黑鏡上的空間。我慌急站起身來，緊盯著黑鏡的倒影，如芒刺背。

它並沒跟上來。

「呼哧……呼哧……」我氣急敗壞喘息著，掃視黑茫茫的四周──

無聲無息間，我的脖子被從後捏住！

「呀……」我被一股力擰轉過去，直視著那……可怖噁心的怪物。

什……麼……

他身形龐大，膚色煞白平滑，上半身前傾成駝背狀，配戴一身黑色西裝。禿頭的他狀甚詭異，雙眸全黑且滲滿黑液，鼻子下是遮過胸口的巨口，駭人巨齒滲出黑液……

怪物一手把我抬至半空，我腦海泛起毫無情感的低沉聲線。似乎是怪物在說話，他嘴巴卻沒在動……

「為何要逃出鏡子？世界只需一模一樣的人。」

「只需要一模一樣嘅人……點解？」我心坎傾注寒意，顫慄地說著，「就係你用扶手電梯……殺曬啲人？你……就係始作俑者？」

「我只是將沒自我的人類，通通送到這裏來。

他們不會死掉，會在湖裏永遠存在著。

他們的倒影，會取代他們折返地面。

倒影會把剩餘的人類，通通殺死。

倒影外殼會剝落，脫變成一模一樣的樣子，取代了人類。」

這些一模一樣的人，正要鏟除所有不一樣的人──亦即我們。

這個世界，只容得下一模一樣的人。

「點解你要咁做呀！」我漸覺呼吸困促，卻激動喊著，「你點可以剝奪嗰啲人嘅生命？用倒影取代人類，每一個都一式一樣，又有咩意義呀？」

「你問我？你問我？你問我？

把人塑成一式樣，磨掉人人的稜角，統一活著的標準。

這不就是，你們人類一貫的做法嗎？」

駝背怪物睜大巨口，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我沒剝奪誰的生命，是那些人類自行捨棄。

他們說不上在生存，只是沒靈魂的軀殼──」

電光火石之間。

我被誰抱緊並墜地，是輕盈柔軟的觸感。我睜眼瞥看，抱我的竟是岑小町，側旁是駝背怪物的斷臂，正如泉湧出黑色的液體。

小町怎會倏忽出現……她拯救了我，甚至斬斷了怪物的手……怎麼可能會這樣？

豈料，駝背怪物迅速恢復，疾速重新長出一隻巨臂。

小町躍起並擋在我面前，右手緊握一把染黑液的短刃。

以她的身手而言，她絕對不是岑小町……究竟她是何方神聖？

駝背怪物一動不動，盯著小町說起話來，嘴巴還是沒在動。

「不知好歹的女孩，已被我傷成這般了。

本還會放你一馬，原來你不想活了嗎？」

小町渾身劇烈顫抖，手中短刃「啪」一聲墜地。她跪倒黑鏡之上，摸著左手咬唇，卻對怪物逞強微笑著：「吖……『自我』，如果墮樂園所有人類俾你殺死曬，我又有咩活著嘅價值──」

駝背怪物瞬間撲向我，小町擋在前掩護我，被擊至十數米外的遠處。她跌在鏡上捲縮顫抖，狀似奄奄一息。

「小町！」我奔至小町側旁，揪心排山倒海而來。我抱起了小町，對著駝背怪物怒喊：「你……究竟係乜嘢黎！」

偌大的黑鏡，突然浮現數以百計，跟駝背怪物一樣的怪物。

這些怪物站著並異口同聲，說著一模一樣的話。

「我是『他』創造的想像怪物，因『自我』的扭曲而生。

我被賦予摧毀墮樂園的責任，卻沒打算履行這個責任。

我會成為墮樂園的新任主宰，掌控著一模一樣的倒影。」

駝背怪物瞬間抵達我面前，揮手爪向我的臉頰，我只管緊抱著小町。

「我、就、是、墮、樂、園、的、神。」

霎那間。

駝背怪物的身後，遽現一個龐大的黑影。

蒼白頭套，黑色西裝，百千鬼手。

捏著圓鐘的長臂，向著駝背怪物猛然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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