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於6月29日的夢。
莎朗家餐桌最常出現的菜肴是滕壺,準確地說是滕壺肉,鮮嫩可口。無惱人的魚刺,無一般腥臭味,是焦香粉嫩的紅肉。
莎朗當然知道「滕壺」非紅肉,不過她七歲的妹妹還不知道,其實七歲前的莎朗也不知道,惟長大後感到奇怪,她才問父親一直稱呼的「滕壺」是什麼。
父親的皮膚粗糙,鬍子打結,就像以前當水手時,歲月的鹹風把他由外醃乾,莎朗喜愛他的微笑帶動眼角皺紋的樣子。可惜,某天決定不出海後,他笑容便甚少出現,只有對着莎朗才展現笑容。
那時他亦掛着這種微笑回答莎朗:
「小傻瓜,那當然不是真的滕壺了,那是一種海上的小哺乳類。牠們可噁心了,一旦依附船體就不會離開,和滕壺一樣影響船體,我們看見就盡量殺掉。在危急的時候,唯有牠鮮美的肉有點用處,比老鼠好吃。」
莎朗嘗試過給妹妹解釋「滕壺」非滕壺,可能語意不清,可能過於年幼,她始終糾正不來「滕壺」的叫法,但是莎朗也不知道「滕壺」真正名稱,打後這稱呼幾乎成了家中傳統。
妹妹最喜歡吃「滕壺」,每頓飯總有一道相關菜色,她像上癮了,「今晚吃啥?煮滕壺啦!滕壺好吃」之類的句式幾乎每天都要嚷嚷,哀求母親煮。
父母對此倒沒什麼反應,只有一次妹妹鬧着想進廚房一看,父親板着臉恫嚇她:
「滕壺很危險,從前有人摔了一跤在滕壺殼上,插到身體,沒幾年死了,人們剖開他才發現,他身體裏面長滿滿滿的滕壺。」
莎朗想想就覺得噁心,雖然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妹妹嚇哭了,母親像個木偶般默默走進廚房,待她出來,抽噎的妹妹一轉眼就沒事,歡快的吃起來。
她們並不是莎朗的親媽和親妹,但莎朗不覺得有分別,因為母親在她幼年時已經過世了,過去的記憶都很模糊。
鄰居說莎朗比妹妹更像父親,她有時甚至為父親的偏心感到愧疚,其實本來也不是這樣,以前父親還是水手時不是這樣的。
「大船泊岸了。」
父親扔下這句話,某天,莎朗被塞進一輛小小的古董車,他們一家去了碼頭。
天氣悶熱,天空很藍,風靜止不動,岸邊上下貨及圍觀的人群散發的汗味、鹹腥味,沉淀着。他們一家穿越過民眾,上了甲板,喧嘩消退,莎朗發現沒有人聲。
兩邊都站滿船員,只留中間給人走,包括他們一家。
呼吸聲、腳步聲、海浪聲,天空沒有半隻鳥,莎朗感覺有什麼壓着她的胸口,空氣的侷促,人聚集散發的體熱,令人焦慮、無生氣的寂靜,全都疊加在一起。
牽着母親的衣角,莎朗有些暈眩,太陽照得她腳步虛浮,視野陷入短暫黑暗。突然她醒覺到是船身在搖晃,不是海浪的節奏,更像有什麼巨物在蠢動、碰擊船隻,莎朗攥着衣布,踉蹌了一下,母親未有停步。
莎朗餘光瞧見了,在碧藍海上的氤氲,反光扭曲間,有什麼烏青的東西,一群烏青色的東西堆積在船邊、繩具,有人在反覆清理、扔進海中。
牠們蠕動翻滾着,如同光滑的黑海獅皮,滿佈黏液,像蟲又像哺乳類,莎朗本能感到厭惡和不快,沒看過這種東西,難以形容,她一秒也不想再直視。
是「滕壺」嗎?
她真希望那些船員快殺死牠們。不直接殺死牠們,是顧及岸邊他人的感受嗎?岸邊的人有看見嗎?
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她的妹妹在興奮的尖叫:
「是滕壼!」
莎朗想掐死她。方才的畫面不受控地浮現,質感、與之應配的腥臭味,熱氣中的扭曲,結合日常餐桌上熟悉的味道,構成一幅怪異的畫面,黑色皮膚表層割開後黃白脂肪再割開後粉嫩的肉,血淋淋,熱騰騰,真實、噁心得像親自目擊過。
隨著叫聲,那些生物沸騰起來,妹妹露齒的笑容令莎朗不寒而慄,「像個小惡魔」,她也不想這麼形容。
那些生物像是要趁機報復,幾乎整個水面也是,船仿佛下一秒就沉,船員難以站穩只能偶爾撥開牠們。
站穩,莎朗難以解釋這種厭惡和不安,她不相信那是他們吃的那種「滕壺」,正想回望多遍,迎面走來一人。
那人穿著是位真正的紳士,黑白西服加上帽子,在船員中突兀得很,莎朗懵懂知道帽代表了地位,她爸爸曾經也是有帽的船員,帶帽的人一臉神秘,有種驕傲和炫耀。
他抽出了一張殘舊卡牌,莎朗見過魔術師也是這麼表演的,卡上顏料有點掉色,她讀懂了下方印刷的字,她默唸道,愚者。
那人無疑在諷刺她爸,但是故意給她看嗎?她不知道。
莎朗父親平和地微笑,她的心隨那嘴角抽動了一下,正是只有對她展現的笑容。原來那不是慈愛的微笑啊。
有什麼在莎朗眼前掠過,抓不住,好像有什麼本該記起的。
一家人步進室内,莎朗才知道並非來渡假,她們是來參加審判,針對父親的審判。席上有很多人和剛才遇見的人一樣穿著正式,竊竊私語,目光不停在莎朗和妹妹身上掃視。
審判大概已經進行很久,已接近尾聲。莎朗被告知需要拿二選一的紅印打在白纸,和其他人一起做首輪投票定罪,她一頭霧水,父親犯了什麼罪嗎?
有人對她說「依他在你們眼中的行為」決定來投票就好,隨之而來是憐憫的眼神。
莎朗翻找記憶,發現自己忘記了,童年的事情只有空洞的描述而非畫面,恐慌在心底滋長。難道她沒童年嗎?建構成這個人的回憶忽然被抽走,何等詭異。
莎朗望向父親,他依然温和地笑,毛骨悚然。妹妹也笑着,好像在對莎朗說「你知道怎麼做的」,莎朗隱若感覺到父親對妹妹做過什麼,甚至是對莎朗自己。
妹妹是想報仇或已被洗腦,或兩者皆有?或者只是父親在外面犯了事,莎朗不知道,也很不想知道。她逃避似的蓋下有罪的紅印。
判詞中她終於聽見,謀殺婦女的連環殺手。
一開始莎朗沒感覺,她只是盯着微笑的父親,嘗試重新認識他。時間仿似停滯了幾分鐘,莎朗微微顫抖,噁心,在回憶起前,身體就自動作出反應。
昨晚的食物連同胃酸一湧而上,吐了一地的嘔吐物後,她繼續乾嘔,她好怕,怕真的吐出烏青色的不名生物,或者發現滕壺已經植根體内,她身體不止地顫抖。
「吃掉它。」他說。
莎朗趴在地上。
他滿意地笑了。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