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在七月被捕了。
我看著警方不讓律師進入差館,問他們為什麼?憑什麼?沒有回答。外面的人們十分焦躁,他們不明白為何這段日子,這麼多的催淚彈、沒有停止揮動過的警棍、無理的拘捕和打壓,他們還是要繼續,似未盡興。
關係科的警員打電話給在警局門外的區議員,要求他先控制「他的人」才考慮讓放律師進去。可是,外面從來沒有「他的人」存在,只有擔心自己孩子親屬朋友們。在警方眼中,他們早已把所有市民劃分成他們和我們,非我族類者定必打壓。
警方提出搶劫犯一樣的要求,在場區議員可以怎樣做?他也只好逼於無奈好好勸說身邊的家屬親友。其中一對老夫婦一直站在鐵閘門外,不願走,也沉不作聲。
已經是凌晨四時了,他們雙眼呆望著鐵閘裡面,老人家晚上沒有睡,就跑到警處門外守候自己的孩子。
律師在門外竭力跟警方理論,警方一屑不顧,以懶得跟你說話的態度,走回到警局裡面,一時之間在場的大家都不知怎樣做好。每逢有警員走出來,律師都會撲到鐵閘前要求見被捕人士。他們深深明白遲一秒進去,被捕人士會多一分危險,律師是去確保他們不會在警局受到傷害,偏偏警局鐵閘緊緊鎖上。
有時,某幾個無聊的警員似是找樂子去問律師:「你找齊資料嗎?沒有資料不能進入喎。」律師已經說了很多遍,他們已經有齊姓名和身份證號碼,足足有三張紙,警員依舊不理會律師走回警局。
他們用行為告訴我們,就算你找齊資料,你也做不到任何事。區議員只能不停打電話給關係科的警員,電話再也沒有被接通過。
幾乎等了接近兩小時,比較出名的律師「允許」進入警局,另一位律師手持另一張名單向警員大吼:「為什麼只有阿王可以入?我也是律師!」這位律師同樣得不到任何解釋,就只能呆呆站在外面。
天空半亮,我收到區議員訊息,說律師已進入處理。
天空全亮,我收到區議員訊息,男朋友確認被捕。
「警察現在已經沒有道理可言。」
朋友的家和拘留男朋友的警局很近,我跑去借住了,但是我還覺得和男朋友距離太遠了,我很害怕他需要我的時候,我不能第一時間去幫忙,所以走到警局對面一間餐廳坐足十小時,僅是為了可以第一時間撲去幫忙。
除了我們身處同一個地區外,已經找不到我和他有所連繫的東西,我可以抬頭看天,見有飛機飛過,但他抬頭只是灰白的天花;我可以感受到這一天的溫度,他被關在一個沒有通風的室內,僅有一把吹向地面的風扇;我在餐廳可以嗅到食物飄來氣味,他一直被關在臭格,那邊真的只有汗味和酸餿味;我可以看著晝夜交替,他只能看著走廊長開的燈。
朋友看見我精神衰弱,也走來陪我一起坐。
下午四時警方記者會,是我最專注聽的一次記者會,我以為他們會透露更多昨晚的情況,可是他們只簡單交代兩句,第一句有人惡性破壞,第二句交代拘捕人數,男朋友就這樣變成一個簡單的數字。
那天看完記者會後,我再沒有吃說東西,已經太飽了。
我和他的姐姐一直保持聯絡,但姐姐沒有告訴我太多消息,因為她自己也收不到消息。她不敢經常打去問,害怕警方會覺得她很煩而對她弟弟有差別待遇,但她很想知道詳細資料,又不知應該怎樣去做,她可以做的,只有不停找不同的律師朋友幫忙,反覆聽著無數次「要有更多資料才知道怎樣做」。
當事情發生在自己很親密的人身上,那種無力和不知所措意想不到地巨大。
晚上,姐姐想送飯和衣服到入面給弟弟,但被拒絕了。她在警局附近,我找了她談談,那時候我才有機會聽到她昨晚的經歷。
「他們沒有讓我見弟弟。」姐姐說。
姐姐說要給錢弟弟保釋才有機會見他一眼,中間他們什麼話都沒有說,那一刻瞬間即逝。
「我看見他受傷了,頭包紥起來。」她沒有激動,很平常說出這件事:「律師還在旁安慰我,說手腳齊全,無穿無爛,沒有毀容,無事的!」
我聽見當下毛骨悚然,律師的說話好像暗示在其他地方曾看過這恐怖的事情。當時我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但經過這幾個月,我已經不敢肯定了。
「他是唯一一個,也是第一個說去醫院的人。」
「為什麼要他說去醫院,那一定會玩他……為什麼要衰多口?」我很焦躁地說,我以為我明白為何警方要押後處理他。
「但他當時爆江了,叫去醫院也很正常。」姐姐一臉茫然,不明白為何我會那麼躁鬱。
當時我腦海已經沒有了「是非黑白」,眼前事實是人也被拘留了,還可以做什麼?唯一可以只是盡量將痛苦的事情減輕。我就開始抱怨和怪責男朋友所做的事,不再在乎他所做的事情是對是錯。
我是害怕了。
當警察都不是跟條文去做,我們有什麼可以保障到自己?我們要變成怎樣才不會被殘酷對待?我天真地以為不想勞煩警方以便得到合理對待,但事實上他們都不在乎被捕人士怎樣了,在他們眼中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其他生物。
姐姐說她是看Live時,看見弟弟被捕了。我回到朋友家,馬上在網上找那段Live。
Live的畫面聽見有街坊指責警方後,鏡頭搖晃地跑向男朋友身邊。第一眼見男朋友,他已經被五、六個防暴壓在地上,頭皮直接磨在路面。
我把段片再重覆一次。
先是有幾個身穿全黑盔甲的,粗聲粗氣一邊大聲指責,一邊跑過去,很快就一同五個外表一模一樣的人用手大力按下我男朋友的頭。當我看見男朋友完全沒有防具,連口罩都沒有的他,一肢全黑的手臂壓住他的背,讓他整個人貼在地面上。我有種反胃的感覺。
這個畫面不停在我腦海重複播放,我控制不了,那天睡不了。
晚上,我收到一個電話。
「喂⋯⋯」
好像很久沒有聽過男朋友的聲音。我把電話貼緊自己的耳朵,他的聲音聽起來小心翼翼地說話。
「你出來了嗎?」
「不是,還在裡面。」
我沉默起來,他接著說:「明天幫我跟公司請假,跟秘書說,她懂怎樣做,暫時不用跟上司說。」
「嗯。那你有沒有事?」
「無事。」
「真的嗎?」
「不用擔心,傻瓜。」
「你什麼時候會出來?」
「很快會出來。」
這時他背後傳來聲音,叫他趕快打完電話,他叫我處理其他事情後,就要斷掛電話了,掛斷電話前,他壓低聲音跟我說愛你。
我之前一直認為我是他心裡的支撐,這時發現是他一直支撐著我。
當然身邊很多人說他衝動,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向前衝,有些比較壞心眼的朋友會問我,為何你男朋友會變成這樣,好像硬要我抱怨男朋友,甚至指責他的行為。但我確實感受到他是用行動去保護我們的未來,不僅是我和他,是我們全部人的未來。
這場運動中每一個年輕人也是拼了自己的命,為了香港蛻變成一個擁有自由的未來。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應,他就掛斷電話。我沒有大哭,只是默默流淚。那時我發現我整天都沒有哭過,因為一哭就好像會有不好的未來發生。
翌天早上,他姐姐也打電話來跟我說,他的案件轉了去重案組,對方還把事情說得很嚴重。
雖然前線的警員把轉到重案組一事說得很嚴重,但是我和他姐姐也沒有太害怕,也許由昨天開始就知道一班警察在玩什麼,有點像美劇Mind Hunter,戲中的FBI為了讓人們認罪,會特意做一堆事情令你感到害怕,人一害怕就會喪失意志。
前線警員不僅對待被捕人士玩著這個把戲,就連對待被補人士的家屬也一樣,人一捉住,他們按住自己的心情去決定怎樣應對被拘留人士的家屬。
然而,我們意想不到,重案組警員的態度和前線警員態度有很大的不同。他們確認接收了這單案件後,跟姐姐說若然擔心的話可以來警局談談。
他說:「電話裡……有些事情不方便談,你來警局吧。」
我第一次聽見以為聽錯,但是他確實這樣說。我們也曾聽過律師告誡我們,別要在警局附近用電話,因為他們可以勾線,電話會被錄音,我是猜不到警員自己也害怕被竊聽,只能證明了他們從來處事的方式都不是光明正大。
以我了解警局的山頭文化十分嚴重。山頭文化的禍害令所有人不做實事,每個案件都淪為他們爭權的工具,若然有人跟我說,原來他們自己人也會監控自己人,我也不會覺得是意料之外的事,說實話,他們都早就習慣互相出賣,就只有新入職和天真的蠢人才相信他們警隊是為公義也是團結的。
我們不知道警方有何部署,姐姐恐防有詐,打算帶律師一同去和警員「聊天」。但當日義務律師都要上庭,因為前一天又拉了十多人,結果我們臨時找了另一位相熟的律師來。
我不清楚警局裡發生什麼事,但當律師來到的時候,姐姐又收到電話。
「你們有沒有錢?」
「什麼事?」
「他可以保釋了,但不夠錢。」
「我昨天有給錢他啊。」
「還欠一千啊,你們過來就可以保釋了。」
我們還未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又被通知可以保釋,還是用一個挺高的保釋金。
整件事情上沒有條文可依的話,我們也是一直處於警方說什麼就是什麼的狀態,無論是拘捕那一刻還是扣留期間,他們是沒有意思去解釋自己的行為。
到最後他涉及的罪名是很小事,罪名小但易告入,告不告就在乎警方怎樣想。我們保釋男朋友出來時,再聽一次他在警局經歷的一切後,覺得有必要解散警隊。
男朋友向我的自述
警局裡的電話
男朋友當時被五個防暴壓下後,很快被帶回差館,而因為頭部流血所以要求去醫院。他們見到你流血不會主動送你去醫院,這正正為什麼網上不停教大家要叫去醫院。
男朋友已經第一時間要求去醫院,但警車還是先把他送到差館,因為他們判斷為男朋友沒有即時生命危險,也不會因為他們大力把他的頭按在地上,而出現其他腦部問題,因為他們比起關心被捕人士有沒有受傷,更重視能否捉到人。看見健仔中槍那件事已經透露了給所有人聽,他們拘捕大於安全的價值觀植根他們腦袋,十分恐怖。
他被送往第一間差館,通知家屬親友自己的情況,而條文寫住可以通知「親友」,當時男朋友拿起電話前,警員質問他打給誰,男朋友原本是打電話給我的。
「不行,只可以家屬。」警員回答。
他們不按規矩做事,還一臉理所當然的態度。
當下男朋友沒有跟他們吵起來,雙手被扣著,在四周都是警員環境下,基本上警員大喝一聲,他也只能默不作聲。
他唯有打電話給他姐姐,但是那部電話的聲音很奇怪,永遠也只是「嘟-嘟-嘟-」。後來他才知道要先撥打街線,別要妄想那班警員會主動提醒,他們恨不得沒有人來找他,那樣就不必又向律師解釋,又要周旋在家屬之中。
之後,他打了好幾次,有一次接通了,可是沒有人聽。
「喂,打完未?」
男朋友說了一句打不通,他們沒有其他處理的方法,就把男朋友晾在一邊等車送他醫院。
當男朋友提及這件事,姐姐說:「我從來沒有收過你電話。」
「吓?我打了好幾次。」
「我全晚也在找你,一直有留意著電話,沒有響過。」
「吓?」
我們都想不清楚到底那部電話是不是動了手腳?現在都無法找到真相,對於我們來言,打不到電話是件小事,起碼到最後我們也找到他,但對於失蹤人士,甚被自殺的人,打不到電話,無法通知家屬是一件大事。
他們沒有意識到讓盡被捕人士通知親友是多麼的重要,他們「當差」的價值觀已經出了很大的問題。
搜身及查看隨身物品
被捕後,男朋友被安排到一間房間搜身和查看隨身物品,身上沒有搜到什麼特別,就拿袋裡的物品出來,逐件大聲叫出來記錄。
「電話一部!」
「有生理鹽水!」
「仲有刀!」
「吓?」
男朋友當下愣住了,他並沒有帶刀出去。他當時盯著那個查袋的警察,另一邊看見這件事的女警,馬上衝進來大吼大叫。
「幹嘛?現在屈你嗎?吓?」
我第一次聽這件事還不敢相信,但再想深一層,他們這樣做沒有成本,還可以嚇怕被捕人士,明顯在告訴他們「現在這兒我話事」,只要被捕不會有任何反應,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又提高破案率了。一旦被被揭發,也沒有所謂,他們只要衝過來向被捕人士吼叫幾聲,之後不寫下那筆記錄,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有鏡頭的時候,這班人也已是光明正大在現場會拿不屬於被捕者的東西,塞入他的書包。在警局的鏡頭都不是向著他們時,要把一堆不屬於你的東西更加輕易。
落口供
男朋友在臭格也有其他手足在,大家甚少說話,因為無法保障是沒有偷聽的。雖然法庭不會承認偷聽回來的口供,但一旦警察知道,他們總有辦法逼到你招供,那些事情不是沒有聽過。
逗留在臭格時間越長,他們越不必花力氣就可以令你意志消沈。當時男朋友在臭格只有不停睡,可是越睡越疲倦。他那邊有時鐘,但在封閉的空間,燈光光線沒有變化,無法感受到切實時間的流逝,就算每小時盯著鐘來看,還會懷疑那是不是真實。
48小時的真正意義不是為了讓警方調查,是要被捕者感到精神疲累。
男朋友在深夜錄完口供,正常警方是不會讓你知道其他被捕人士的資訊,但是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向你透露,讓你胡思亂想而感到害怕。
當日被捕人士大概有十多人,大部份是街坊,身上什麼也沒有。男朋友很異常地知道他和其他三位被捕人士分成一組,警方還是最後才處理他們案件,而其他三人有個共同點是身上有警方眼中的攻擊性武器。
男朋友知道後,心情有所影響,加上查袋那件事,他已經不再考慮踩保,只求快點回家洗澡休息。警察原本是找尋真相的人,但現在的他們早已變成盡全力把被捕人士入罪。
男朋友一開始被捕時受傷,在警局時被警員用刀敲打頭一下之外,沒有受到其他身體上的傷害。至於,精神上傷害,我不認為是警方刻意做成的,而是他們「習慣」向被捕人士施加精神壓力。習慣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習慣了就不會再去想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因為在警局每個人都這樣做。
這場運動已向全香港人揭發出香港警隊的問題,已經再無法掩飾,解散警隊是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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