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我 - 十四

（41）

昨晚收到妻子的電話，她問我小說的進度如何。我含糊其辭，蒙混過去。

她又問我近來吃些什麼。「你一個人吃飯，選擇一定不多。」我沒有跟她坦白說有個少女常常來我家吃飯。

我跟小清之間完全清白。

這是事實，我可以發誓。但如果妻子不知道小清的存在，我便不用多作解釋。

「昨晚我嘗試入廚炒菜，結果還是不成，媽媽說我弄得一團糟。」她笑說：「炒通菜還是你炒得好，炒通菜我及不得你。」

自從第一天認識她開始，我便知道她比我聰明。只是她忙於事業，而我慣於獨斷獨行，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由於無所事事，所以我的廚藝比她好。

她以前一直誇讚我炒菜和蒸魚技巧高明，我不以為然。

今晚她的態度有點異常，不斷問我近況，把焦點放在我身上。這表示她有些困擾，而她正考慮該怎樣告訴我。

「跟以前一樣，我工作很忙，這一年都沒有私人生活。」這是她導入正題之前的熱身，我耐心等候。

「前晚在辦公室熬夜至凌晨才下班。我近來常常考慮，自己是否應該繼續做這份工作。畢竟，不值得為一份糊口的工作累壞身體。」

「好好衡量吧，太辛苦的話辭職休息一下是必要的。」我說。老實說，我並不怎麼擔心她，她處事自有其分寸，結婚以來我的意見都顯得不痛不癢，我只不過是在形式上提議一下而已。

她卻似乎深有同感地附和：「嗯，嗯，你說的對。」她頓了一頓，笑道：「可能上司見我就快熬不住吧，昨晚他忽然送了一束鮮花給我⋯⋯」

我對她上司有些印象，事業成功，成熟穩重，予人親切和安全感，比我大五、六歲（所以同樣比妻子大五、六歲），已婚，有個兩歲的兒子。

他和我妻子是工作的好夥伴，一直關係融洽。

他為什麼要送鮮花給她？

他應該知道她跟我一年前分開了，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做這種事？

只是純粹表達上司對下屬的一份體貼，獎勵她辛勞付出嗎？

作為一個男人，難道當中沒有絲毫試探意味？

妻子雖然不是什麼國色天香，但絕對是個善解人意、溫柔的女性，自有其魅力。

不知何解，一旦知道有其他男人向妻子示好，我便感到心煩意亂。

女人沮喪無依時，一個可依靠的肩膀是很有吸引力的。

她上司穿起西裝時氣宇軒昂，每天在她身邊出現，他內心真的沒想過從中找點其他樂趣，刺激嗎？

「是嗎？」我回應。事實上，我沒有立場去回應什麼。

「不高興嗎？」

「不，沒有。」

「真的沒有嗎？」她柔聲道：「不高興的話可以告訴我。」

我還是說沒有。她在電話那邊靜了一會。

「我不希望你誤解。」她小聲說：「我沒有任何意思，這件事微不足道。不要想得太深入。只不過有人送花給我，我想告訴你一聲而已。」她語氣寂寥。聽到電話那頭她輕微的鼻息，令我想起以前同牀共抌的日子。

我覺得自己心胸狹窄，而且非常自私可鄙。

即使當初是我執意要求分開，卻仍然忍受不了其他男人接近她。

（42）

已經不止一次聽人說過，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其實在別人告訴我之前，我便已經知道。自從在大學課室第一次遇見她開始，我就打從心底升上來一個直覺，她會是我另一半。

起初，我還以為這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不過隨後那強烈的直覺明顯發揮了推動力量，我們的發展出奇順利。

她家境比我好，人比我聰明，也受同學歡迎。相對之下，我只算是個在大學和家、戲院和書店之間獨來獨往的窮書生。沒有一般大學生的意氣風發，也不特別勤奮用功鑽研學問。

我們之間的差異實在相差太遠。

不過世事出人意料，在為數不少的追求者之中，唯有我獨得她的青睞，她竟然肯跟我約會，讓我拖手，接受我笨拙的吻。她不嫌棄我的收入，她父母也不介意女兒跟我這種平凡的人交往。

到那時為止一切順利。累積了幾年的工作經驗之後，我甚至躍躍欲試地創業。

人生總不會每天都過得愜意，年紀漸大卻未有子女給她愈來愈大的心理壓力，而每天看到她在家裡愁眉不展，常常相對無言，也逐漸影響到我的心情，婚姻慢慢出現陰霾。

本來我的性格對不能扭轉的或無法解釋的命運，習慣以「學習適應」的人生觀面對，但因為我太著緊她，怕她不高興，所以也隨之變得心情惡劣。

金融風暴和沙士的打擊令本來漸上軌道的生意一夜之間急轉直下，徬徨無助的窘局難以向人傾訴。

為何偏偏在人生的重要時刻遇上這種事？如果當初沒有幹一番事業的念頭，安份守己豈不甚好？至少我保住了一份工作。

我每天都在自責，走入了死胡同。

無形的心理壓力，加上終日為無法挽救的事業疲於奔命，心裡那根弦斷了。

某天早上才剛起牀，心臟忽然感到一陣劇烈刺痛，難以呼吸，胸口痛得像是被鐵條勒緊，劇烈的心悸下出一身冷汗，接著眼前一黑，暈倒地上。

驚聞惶失措的妻子顫抖著手打電話召救護車。

我被送進深切治療部，給戴上氧氣罩，奄奄一息。

神志迷糊之際，甚至好像曾經看見一道白光，我以為真的會死。

當然，我還是活過來了，醫生診斷是心肌梗塞。

再狂暴的風雨無論肆虐多久，始終會雨過天晴，不過，心魔可不一樣，它會繼續跟你糾纏，縈繞不散。

出院之後，我完全變了另一個人似的，漫長的復健過程，心裡空蕩蕩，終日呆呆出神。

妻子對於我毫無眷戀地結束公司不單沒有絲毫怨言，反而感到高興，這樣我便可以好好休養，將來的事將來再算。反正憑她的薪水也可以過日子。但我的暮氣沉沉出乎她意料之外，臉上見不到一絲笑容，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在那段彼此都充滿挫折感的日子，我們發生了幾次嚴重的爭執，氣氛弄得很僵。為的只是一些生活上的瑣碎事情，我把爭執的責任推給她，其實埋怨她的同時，心知肚明一切都是由我引起。不知何解，我總是擺脫不了暴躁的情緒，缺乏耐性，動輒大動肝火。

無休止的冷戰，爭吵使我們極度疲累，最後選擇分床而睡。

從認識至今未曾如此頻繁地發生衝突，雙方都態度強硬，各不相讓。她顯然沒有將事情想得太嚴重，她認為這只是暫時性的，熬過之後便會回復以前的日子，情況遲早會好轉，到時關係會重新修好。

不過我可不是這想法，我自暴自棄的想：既然相處不愉快，每天吵箇不休，乾脆分手好了。

那種複雜的心理有點難以理解。事業、家庭，一直以來辛苦建立的，我竟然逐一放手。或許，這才是真正的萬念俱灰。

生死之間匆匆一轉使我對人生有了全新頓悟：世上沒有不能放棄的東西。還有，無論是否願意，我們終歸都要失去那些東西。

走到這階段，我已不曉得該怎樣走下去，不知道明天究竟會不會跟街邊的流浪漢沒分別。

那晚，我直截了當將我的意願告訴她，然後三緘其口，對她一切問題保持緘默。

妻子知道我們之間誰也沒有第三者，在她來說只不過是吵了幾頓，夫妻間做愛次數減少了，只此而已。所以，當她從我口裡聽到「離婚吧」三個字時，感到無比驚訝和困惑。

我沉默，因為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成為離婚這種重要決定的具體理由。

但她看得出我是認真的。

「我做錯了什麼？」她沒有在我面前哭出來，只屏息重覆地問。

她沒有責怪我，反而將離婚的原因歸咎於自己的壞脾氣令我感到窒息，按捺著巨大的傷痛嘗試挽救。她不知道問題根本與她無關，她不單止沒有她所想的壞脾氣，更加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女人。

「要分開的話將來再說，但現在先讓我好好陪伴你⋯⋯」

「你才剛剛痊癒，一個人怎能照顧自己，又沒有工作，為什麼要離開我？」

我沒辦法回答，只能以沉默來逃避質問。埋藏心底的恐懼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我的人生看不見前景，如果真要墜入萬丈深淵的話，我不要她跟我一起。

就算分開，她一樣可以過日子，不，她可以過更好的生活，更無憂無慮。

她父母會好好照顧、保護她，她有好工作，不必跟我一起捱窮。而且，她還年輕，有資格選擇更好的對象，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無論怎麼說，擺脫我，對她只有好處，這也是我唯一可以為她做的事。

為此，我破壞了三年前在教堂舉行婚禮的誓言，放棄跟她共度餘生。

「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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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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