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妻子纖細的心思能夠洞悉我內心的想法。無論晚飯想吃什麼、在黑暗的戲院裡是否喜歡那套電影、對某人的觀感,甚至當晚在牀上,有什麼躍躍欲試的新花式,她都掌握得絲毫不差。我內心的所想所求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難得的是,每件事她都會盡量包容、滿足我。
離婚這件事也一樣,幾天之後,當她從衝擊之中冷靜下來,便完全明白了我的心態。
她搬回去跟父母暫住,他們一直保留著女兒未結婚前的房間,一來兩夫婦和一個女傭根本用不了四個房間,二來他們「捨不得改變房間的一切擺設」,讓我一個人獨處。
每隔一天,替我送來一些餸菜,我們對桌而坐,邊吃邊客氣地談些天氣、近況新聞之類的話題。
不過這一切並未使我改變心意,我仍然堅持己見。
最終,她是在仍然深愛我的情形下忍痛簽分居紙。她屈服的唯一原因,是她真的明白,離開我是唯一使我心情好轉的方法。
為了減輕我的心理負擔,讓我獨處是最好的方法。
我鬆開手,將一切都放棄了,但她仍然在若即若離的距離默默等待我回心轉意。偶爾通一個電話便心滿意足。
我不喜歡這樣,如此膠著的狀態,到底何時了呢?
可是,今天她終於露出猶疑的神態,眼光飄向他方,似有疲倦、離去之意。本來我應該感到釋然才對,然而,內心卻泛起莫名的徬徨,完全不敢想像她投向別人懷抱時,我會否崩潰。
整晚我的腦海都在反覆浮現她搬走前一晚對我輕聲勸說。
「我不介意你是否富裕,我們在一起總有辦法過日子,這幾年的快樂並不是建立在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對嗎?」
我待她說完之後,才平靜地說:「重要的不是妳的想法,重要的是我確實無法跟任何人一起。」
要墜進漫無邊際的黑暗的話,就讓我一個人去,我願意犠牲一切來讓她待在原來的位置,這樣我會好過一點。
我是不是無法自拔的自私?
(44)
天未亮便醒過來,睡眼惺忪走進浴室小便。
躺到牀上,驀然記起,小清昨晚回家沒有給我電話報平安。
我有點忐忑不安,重新下牀,查看手提電話。沒有未接來電,卻收到一個短訊:「回家了。」看我對她幹了什麼?真想給自己一巴掌。
昨晚我將個人的鬱悶向她發洩,有了心理準備她永遠不再理我。
雖然是短短三個字,但在手機裡以冷漠的字體顯示,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她的不滿。
(45)
我撐在飯桌上的胳膞肘都有點痛了,對著面前的手提電腦苦苦思索。句子寫到一半再寫不下去,完全不行。小說已經寫了大半,明明還未完結,卻茫無頭緒,完全接不下去,這幾晚幾乎逐字攀爬,之前的自信一掃而空。
一會兒四處踱步,一會兒坐下來隨手翻翻雜誌,總之坐立不安。一個故事怎麼會去到一半竟然寫不下去?覺得所寫的都只是一堆毫無意義的文字,情節空洞、詞彙貧乏,完全表達不出心裡的感受。雖然不打算拿給人看,但心裡還是感到一事無成的焦慮。
也有想過因為喝得太多寫作才沒有進展,但我還是意無反顧地把整枝紅酒喝個瓶底朝天,邊喝邊埋怨自己,以為寫下一些故事就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豈知反而證明了自己的無能,連片言隻語也說不好,徒然虛耗生命。以後的人生該怎麼過?自己還剩餘多少的工作能力?思緒不斷往絕望的方向鑽,內心一片愁雲慘霧。
人開始睏,而且頭有點痛,我關上手提電腦,關燈上床睡覺,務求以最簡單的方法過了這天。
又浪費了一天,我的人生到底還剩下多少天?如果明天生命就終結,我應否感到鬆一口氣?如果還有三十年可活,那我活得像魚缸裡的一尾金魚又有什麼意義?
(46)
關上電腦,到便利店買宵夜,經過長凳,今晚見不到那個不停抽煙的女子,地上也沒有煙蒂。我抬頭從住宅大廈漆黑的窗戶望進去,想像家家戶戶在燈火下圍著飯桌熱鬧吃飯的情景,我心裡的情景是溫暖的,想像踏入家門時迎接我的不是漆黑和靜謐,而是燈火通明以及電視發出的嘈音。
我究竟在做什麼?我忽然質問自己,以前我不就是一直過著這種日子嗎?我也有家人等我下班回家。是我自己丟棄一切的,為什麼忽然懷念起以前的日子?
(47)
小清足足三個星期沒有在我家裡出現,我又回到了獨個兒的生活,那個大白天在街頭喝酒的夢又再開始出現。
現實裡我飲得非常節制。年輕時曾經試過幾次喝過量(其中一次是因為免費),嘔吐大作,怕了那種無止境天旋地轉的感覺。
我的習慣是天黑之前滴酒不沾,所以夢裡的情景叫我莫名其妙。
那不是會令人汗流浹背,忽然驚醒的惡夢,但醒過來之後會變得心頭沉重,情緒不安。就像剛剛從夢裡拉扯了什麼不祥的東西來到現實一樣,使人輾轉難眠。
我躺卧在牀,睜開眼睛思索,自己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做這種奇怪的夢?
大概從獨自生活半年左右,它便開始侵占我的生活,令我惶惶不安。
「嘿,大白天喝酒?我才不會做這種蠢事!」
我嘗試嘲笑那個夢,和它對抗。我未試過在白天飲酒,以後也不會。
頭腦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一早就半醉不醒、迷迷糊糊、反應遲鈍,簡直跟廢物沒有分別。
老實說,每當我上班時看到一些落魄的男人握著啤酒瓶在身邊走過,心裡便不禁感到一陣悲哀。
凌晨三點,我心裡忽然掠過一陣悲涼。
因為我突然想到,時間一天一天溜走,但我卻不曾有什麼改變。
白天喝不喝酒又有什麼分別,反正都只是在白白浪費光陰。我跟那些擦身而過的落魄男人又有何不同?
一切都只是不斷地重覆又重覆。今天做昨天做過的事,明天起牀後大概也跟今天一樣,如此這般沒完沒了。
我不會再有任何改變,被困在被稱為「今天」的桎梏裡。
我感到焦慮嗎?是的,不用懷疑。可能因為一直逃避現實,潛意識才一再用夢境來提醒我。
夢裡我責備另一個正在往喉嚨灌酒的自己:
「你這一生完了,簡直無藥可救!」
(48)
對著屏幕乾瞪眼,最終認栽地關掉了檔䅁,近來感覺到生命正在虛擲的頻率愈來愈密,也一次比一次強烈,可能我真的應該放棄創作。我繼續呆坐在電腦前,頃刻,按電腦打開另一個檔案。那個檔案貯存了近年拍的照片。我漫不經心地一張張瀏覽,最後在其中一張停下。
是我替小清在海洋館裡匆匆拍下來的照片,人來人往的背景有點模糊,但仍然可以從她的臉孔清楚看到,在那一刻她的確是快樂的少女,我很高興她擁有跟其他少女一樣的快樂。
凝神注視著照片,發現她笑的時候眼神瞇起,臉頰豐滿了些,我像其他男人那樣把她的照片一張張翻來覆去的看,不過心態上有天壤之別。
不錯,她的確比初認識時漂亮多了,雜誌廣告裡的濃妝豔抹跟現在的她沒法比。
我拿起那張剪下來的廣告端詳良久,注視著她的樣貎,漸漸覺得她的臉孔變得陌生,我和她的人生根本沒有交集,原本應該在街道上交錯而過。越想越覺得,在赤柱墳場看到的情景、海洋公園的遊玩、在我家吃飯,一切根本從未發生,所有對話都只是我腦海的杜撰,是我孤寂下的想像,隨意把從雜誌上看到的廣告模特當對象,自我撫慰,小清根本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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