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旻】＜1.212 km/s

那是不同於雙生的胎兒擠在同一子宮中，不是獨立且完整的個體困在無法擺脫的牢籠，而是本為一體的意識被強行剖成兩半。譬如鏡中的成像，分裂增生的細胞，化學性質一樣的同位素——且有些許極與極的意味，磷的紅和白，安定與易爆，找不到一個詭異的平衡點，像是端不平一碗隨時傾瀉的水。

只剩一半無法獨立行走，缺了哪邊都將會錯漏百出，以至於誰也離不了誰，但卻非要相互牽制，拒絕同流，在亡命徒的莫比烏斯怪圈中追逐撕咬。

稍一用力，美工刀便瞬間沒入輕易劃破的皮膚中，傷口邊緣冒出血珠，金屬冰冷得滾燙。他緊握著刀柄發力，與求生本能暗暗較勁，連指尖也掐得發白。任人宰割的手腕顫抖著，好像血橙被斷斷續續切開，汁液止不住地往下淌，被捕獵的鹿努力讓生存的苦澀味灌入肺部，苟延殘喘。他往後仰，在懸崖峭壁墜海，砸上床板，濺開了被單。

再深一點。

再深一點，才能觸碰到靈魂的另一頭。

韓知城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發愣，紗布纏繞的左手一跳一跳地生痛，埋線拉皮的創口帶著螻蟻攀爬的刺癢。他輕輕蹭著那醫用布，興許是護士包得太厚，或者是自己不敢像昨天那般使勁，那裡並沒有任何被碰上的觸覺，得不到安撫的傷處嬌氣起來，痛得更厲害。

醫生讓他一個星期後回來拆線，有空塗塗碘酒，還要去隔壁心理門診看看——韓知城閃躲著對方關切的目光，醫者父母心的暖意燙得他下意識想縮回龜殼，拒絕一切外界變數。聽完一輪交代後，耳朵快要長繭的韓知城理應是可以離開的了，只是渾身上下都提不起勁，連腳也挪不動，勉強撐了幾步的路程後，便索性把全身的重量都卸在椅子上，嘗試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小心翼翼不動聲息地呼出來。他總是習慣性地隱藏自己的存在。

好累。

不知道坐了多久，些許力氣湧回四肢，韓知城這才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醫院。站在大門前，茫然如海潮覆來，蓋住了口腔鼻孔，倏然又有了些窒息的感覺——該去哪裡？又該做些什麼？韓知城的手垂落在身側，指頭帶節奏地輕輕拍著腿。半餉，遲疑著往學校的方向走。

大學校舍雖然不如香榭麗舍大道賞心悅目，但兩排整齊劃一的梧桐樹也確實是校方有努力做綠化的證據。都說綠色對眼睛好，那麼請趕緊治好他的近視吧。韓知城不喜歡戴眼鏡，也不擅長戴隱眼，為迎合自己的取向而自招的後果就是喪失視力，容易撞上人。

想到這，韓知城頓在原地，心口發悶，好像快要喘不過氣。

李旻浩下課後總是跟三幾同學一起走，每天甚至是每節課都會換上新的一批，他跟別人打趣著管這叫人緣好的煩惱。被玩笑包裹的真心往往被人們忽略，李旻浩的確認為這是奢侈的煩惱，他對人的關心僅限於探究和好奇，並非真情實感地將對方擺在與自己同等的位置上，視作掏心掏肺的朋友，只是偶有興致逗弄的流浪貓狗——人畜對李旻浩來說都是一樣的概念，或者，人不及動物。

要一起上選修課的同齡朋友或學兄學姊無聊至極，沒營養的吹牛，踏足私人空間的試探。李旻浩枯燥得像吃了一個星期白粥鹹菜，清湯寡水，舌頭淡得喪失了身為舌頭的意義。他冷不丁地拋出諷刺，再裝傻充愣地歪頭說「怎麼了嗎？」沒有一絲把氣氛搞砸的愧疚感，甚至樂得看別人窘迫尷尬。在不脫軌的限度內掀起波瀾，大概是這死水一般的大學生活中最為有趣的。李旻浩的唇角依然上翹，他裝得極好，雙眼笑意盈盈，來者不拒的模樣，連故意惡劣的玩笑也可以被當成是少年的無心之過。

在轉頭對著身邊人笑的空餘，忽然被什麼碰了個滿懷。李旻浩勾起的弧度仍凝在臉上，也懶得收回去，把頭擰回正面看個究竟。來者與他高度相若，或者要矮上些許，肩膀稍微向內折疊，略顯佝僂。李旻浩以最快的速度將對方掃視了一遍，再回歸到最重要的眼睛中。

他又是怎麼看自己的呢？

會是以為遇到活菩薩嗎？對誰都這麼一副春暖花開的微笑，慈悲為懷普渡眾生，好像是眉毛都不會皺的樣子。

那人怔怔地看著他，雙唇緊緊抿著，讓李旻浩想起來小時候被老師訓斥的自己，任憑指尖快要戳上額頭，也倔著不肯吐出嘴中的水果硬糖。李旻浩率先在氣氛因沈默變得尷尬前，笑笑道了句「抱歉」。他其實認為錯不在自己，話說出口怎麼都有點不順心。從認真到玩味只是一個拖音的分別，稍帶黏連地將尾音延長一點，在真心和隨口說說的間隙中徘徊，這種曖昧是只滿足他個人自尊的小動作。

面前的人輕輕啊了一聲，好像被急著要咬碎吞下的糖果碎片劃破了舌尖，比起接受道歉，更類似鐵鏽味的抱怨，蘊含著溢出的不滿，沒有一點要隱藏的想法，任誰聽都是不耐煩的語調。他摸著後頸轉了一圈脖子，肩頭同樣向外轉開，整個人敞開來，肩胛骨像失去潤滑的機械，關節碰撞發出如齒輪一般的脆響。他撇了撇唇，聲音不大，甚至似自言自語的低喃，卻每個音節都帶著刻意，咬得狠劣又清晰，直往李旻浩鼓膜敲。

「真晦氣。」

李旻浩懷疑是自己聽錯，反覆咀嚼了幾次才確認自己就是那晦氣的對象。在這普遍溫和草食的圖書館附近，短而有力的三字像少見的獵食者，像剛開鋒的利刃，直刺刺的極具攻擊性，李旻浩幾乎覺得這是瀆了這一片屬於書卷氣的神聖。那垂下的腦袋抬起，微微仰著的臉，下顎分明，是如吐出的話一樣鋭利尖削的下巴。他像一場不知緣由的戰爭突然降臨，對上眼就單方面宣佈陌生的邦國自此呈敵對狀態，號角悠揚，旗幟翻飛，硝煙在即。

李旻浩好好看清楚了那雙眸，睥睨又挑釁。轉變之快，他又開始分不清看錯的是現在的自己，還是幾秒前內心浮現「小動物」這種形容詞的自己。他自認看人還算準——扭過頭觸及陌生目光的第一刻，自己就想笑，那是堪稱綜藝節目中瞳孔地震的標準例子。因撞到一個人而驚慌如此，一般叫膽小，叫懦弱，活脫脫就是某種易受驚，食物鏈底層的小動物。

那麼現在又是什麼呢？

他不與小混混計較，什麼都沒說，心甘情願當對方眼中的驚弓之鳥，失笑地繞過那蓄勢待發，隨時射出的箭矢。李旻浩身後的男男女女面面相覷，跟著一同離開時還不忘回頭看一眼那仍站在原地的背影，挺立得像棵柏樹。

韓知城打了很多架，校內校外到處挑事，將某個看不順眼的堵在後街，沒兩下又騎在人身上，卯了勁往對方臉上招呼，戒指的存在變得像指虎，鼻樑骨和鐵的硬度抗衡自然是螳臂擋車。韓知城的關節握得啪啪響，沾上了血便隨意擦在磨得脆弱的膝蓋處布料。

他好像失控了，血管之中有什麼過於猖獗的在流竄，吞食了被肋骨保護著的柔軟臟器，讓他變成沒有心的怪物——韓知城對這些片段只有模糊的記憶，最深刻的是齒舌相碰出來的鏗鏘字句，陌生的母音子音搭配，臉上蘋果肌那塊也有點發酸。肌肉記憶告訴他自己久違地罵了髒話，也笑了很久。

校長找上了他，翻著學生檔案的半百老人嘆了口氣，面前彷彿性情大變的本校驕傲像一把鏟子，將他眉間的溝挖得更深。「韓同學，再這樣下去，你的獎學金⋯⋯」

韓知城略顯訝異地挑了眉，往後捋了一把頭髮，視線變得清明。他定睛凝視校長，確認對方是認真的後，將左腳的重心拋到另一邊，嘴角徐徐地上揚。

以獎學金來拿捏他，試圖束他手腳。怎麼看都像是將韓知城歸類為家中條件不好，寒窗苦讀爭取豁免學費的窮書生。是他手上的金錶不夠晃眼，還是他哥的名堂不夠響亮？

不會以為韓知城的韓是在大街上隨便撿回來的吧？

笑點好像變得太低了，韓知城恍惚地想。他不受控制地在這嚴肅的氣氛當中蹲下來，乾乾的氣音像大風一樣從喉嚨噴出，腹部有些抽痛。韓知城抬手抹了一把臉，驅走大部分笑容再開口：「那又怎樣？」

再往後到底是什麼——挨罵了？被原諒了？是沒禮貌更讓人火大，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轟出學校，還是太過優越的成績讓人找不出第二個替代品，於是無奈之下無法真的拋棄。韓知城統統想不起，記憶像是有些部分突然地陷，構成被易於防守的盆地，甚至連主人也無法觸及。

回家的路上，韓知城的雙手一直乖巧異常，安放在外套口袋中——能夠理解，畢竟跋扈也可以只交給眼神和嘴巴，張牙不一定要舞爪，再說現在大冷天的，省得長凍瘡。所以直到必須扭動門把，韓知城才脫離了牛仔布織成的庇護所。他好像是冷血動物，摸到鐵製把手卻絲毫不覺得冰手，看來就算是揣在兜裏捂了半天，體溫最終還是沒有回流到四肢。

進門時暖意撲面而來，乾燥的空氣糅合了家中獨有繾綣的氣味衝進鼻腔，整個人馬上暈乎乎。空調一整天沒關，韓知城抓了抓腦袋，他也成為讓地球加速毀滅的一員了。

與大門關上的聲音同步，力氣一瞬間被抽乾，韓知城的背抵著木板，有如依附支架而生的葡萄藤，下沉到地底的抑鬱從深淵中繚繞出無限延伸的觸角，在一室當中肆意增長又坍縮，長成了一顆緻密的白矮星，被巨大的星雲簇擁，隨時炸開，展開新一輪的演化。

他胡亂蹬開了腳上的帆布鞋，船襪褪剩一節。韓知城也不管那麼多，踩著大半赤裸的腳掌踏離玄關。各個部分互相沒有溝通好，疲憊的腳尖指著床的方向，恨不得馬上摔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身子傾往廁所，僅剩的處女座特質驅使他接近水源，要趕緊洗去渾身來自街道的塵土。他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將自己絆在原地，愣了好一會。

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

韓知城最終還是折服在理智前，草草地沖了個澡。擦身時瞥見一旁的鏡子，起伏的肋骨硌了一塊又一塊瘀青，斑駁地圍繞在腰間至胸膛。什麼時候弄到的？韓知城輕輕地摸了摸那片鴉青色，超出負荷的疼痛在一瞬間間全數湧來，好像那些傷痕是在有預謀地隱匿，刻意欺瞞上位者，全都是為了這一秒——末梢神經顫抖地傳遞著爆破性的痛覺，骨頭斷掉了。

多日的不察覺後，身體終於接收到延遲的痛苦，那麼熱切，那麼轟烈。肋骨骨折是會自己長好的——韓知城對此有著無比清晰的印象。骨痂已在形成中，像隨著船鳴緩慢閉合的倫敦塔橋，脆弱得一不小心就坍塌不復，這種青黃不接的時期，連呼吸也帶著抽痛。

痛得太熟悉了。

韓知城撐在洗手盆上，極力平復著牽引傷口的喘息，水珠順著瀏海滑下，落到眼皮上一陣刺癢，他輕輕皺了眉，抬眼看向泛霧氣的鏡面，一片白茫茫，只好抬手拭出一圈清晰的區域，僅僅能窺看自己還滴著水的臉龐。眼皮上有一道劃痕，淺淺的紅色，想必幾個小時前還冒著血絲。

為什麼？

席捲而來的還有肌肉痠痛，歪歪扭扭在皮膚底下轉了幾圈，順著經絡繃緊抽搐。韓知城分不清把髮絲黏在額上的是溫熱的洗澡水，還是從毛孔滲出又將滲回去的虛汗，他感覺自己像懦弱退役的角鬥士，落下的舊患定時發作，摧毀苟且偷來的安穩。野獸留下的抓痕曾經是榮光的綬帶，現在存在的價值只剩下創傷的延續。群眾起立鼓掌，歡呼，口哨，如雷般響徹圓形劇場，感謝主辦方為繁瑣鬱悶世間提供血性娛樂，祝賀罪人的咽喉被撕裂在獸王的犬齒下。

他記得，他的確死過一次了。

什麼時候？為什麼？

他又記得，他跟別人打架了——應該說大部分都是單方面的毆打。

什麼時候？為什麼？

為什麼痛？為什麼受傷？為什麼打架？

眼前的吸頂燈彷若刑訊室中直射眼球的白熾光，刺得韓知城直落淚。想來發呆時看著同一個字太久，其總會慢慢變得扭曲，再也不被認識，韓知城慶幸鏡子再次被霧氣鋪上，不然再盯著自己發紅的雙眼看，他就好像真的要瘋掉了——會認不出鏡中人，會對自己心存惡意，恨不得千刀萬剮家中面生的入侵者。

全身都太痛了，視線一直被模糊。沒了一部分肋骨的保護，韓知城的心臟也同樣脆弱不堪，回到孩提時，因膝蓋的一點擦傷而委屈得不能自己的眼淚時代。

是誰又把疼痛留給他了？

回歸到漢摩拉比法典的西元前，施行同態復仇法，奉行以同等苦楚回饋給對方的原則。韓知城拖著快散架的身體回到房間，在血管裡頭翻找著證據，一寸一寸地深入遙遠的另一頭。他讓血液指認犯人，暗紅滴滴答答地沿手肘沾在自身的衣襬上。

他也許忘記了太多，忘記了所謂法典的正義之光只歸於上層社會，奴隸出身終究到永恆的盡頭，仍然是受階級所限。

為什麼？

他好像又死了一次。

「那個系第一是首席入學？」李旻浩的指尖無意識地蹭著期末排名的表單，穩穩地落在最頂端的印刷字上，三個圓圈橫豎組合的表音文字化成了雕刻刀，剜開了由時間的灰塵黏合而成的硬殼。他思索著要怎麼整理其中被包裹到發霉的片段，最終因苦惱落得整個腦袋絞著痛。

李旻浩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如此模糊，那定是高中時期發生的事。既然不是屬於玩得好的那群人，又憑什麼被暴虐無垠的年曆侵蝕，卻依然屹立在不顯眼的一角，輕巧地撥亂本就不算有序的生活，讓他為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焦躁不安。

「嗯，感覺就是要拿四年獎學金的人。」同學看了一眼李旻浩壓著的白紙，想了一會又說道：「你見過的啊，那個不看路的神經病。」

李旻浩暫時切斷了與對方的視線交流，專心一致地思考著，眼珠轉向左上方，又開始努力運動著工作量超標的大腦。哪個神經病？一天到晚身邊盡是這些神經病，那叫多如牛毛，記也記不清，怎麼分得出來哪個是哪個？李旻浩意味深長地看了面前人一眼，鼻子輕輕噴了氣，手背抵住上勾的嘴角——又自己逗自己笑了，惹人莫名其妙。

李旻浩還是想知道他們系的尖子生是誰，套套近乎，小組作業就有機會蹭一下學分。那麼他只好將焦點放在前置的形容詞作為索引，翻開厚重的神經病圖鑑查閱——不看路的⋯⋯啊。

這麼一來，隱約有了一點模糊的認知，卻莫名混亂，兩雙重疊的眼睛，溫和而暴戾，畏縮而狂妄。李旻浩一向是不會看錯的，以前不會，現在更不會。

所以那個兩極分化的神經病就是韓知城——自己不知為何會記得的高中同學，領獎學金的高材生。

⋯⋯

太有趣了吧。

好睏。韓知城想直接伏在桌子上睡個飽，但理智使勁按耐住了這種念頭。再用心學學吧——他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所有人都是這樣告訴他的。至於要學到什麼地步，韓知城也不懂，要與他哥看齊？還是要勝過對方？韓知城還處於撥不開未來雲霧的徘徊期，對於別人都說光輝的前途手足無措，實在是搞不懂，也沒興趣搞懂，所以姑且先毫無目的地學到不能繼續前進，這樣自然就卻步了吧。

「離太陽59億公里之遙，冥王星地表溫度長年在零下八十度以下——」

那該多孤獨。韓知城放棄繼續瞇著近視眼看白板，低著頭權當是韓語聽寫，可又覺得沒什麼是值得記下的。只管聽，大拇指無意識地按著自動鉛筆，到一定長度又將其筆芯推回去，周而復始。在這有規律的機械動作中，韓知城好像快要把靈魂抽離軀殼，從窗戶的縫隙中滲出，融化在空氣瀰漫的水分子中，等凝成雲層，他就變成了雨。這麼說，韓知城也想到冥王星定居，那麼起床時便不會再被陽光刺殺了吧？

可惜太冷了，他好怕冷。

「這裏有人坐嗎？」教授低沈沒有起伏的電台裏夾雜了突兀且年輕的頻率，同時重疊。若不是對方有距離上的優勢，幾乎是湊到韓知城的耳邊，韓知城準會兼顧不了雙聲道，落得什麼也聽不清的下場。他回過神，驚嚇得心悸，下意識往牆面躲，偏頭看了看雖遲到仍坦蕩蕩的同學，覺得甚是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對方含笑等待著答覆，韓知城觸電般收回了目光，硬著頭皮連忙應了聲「沒有」，坐姿越發侷促起來。

韓知城繃緊了背脊，腳尖碾著地板，一下一下傳遞著不安給建築物料中的孔洞。椅子拉開的聲音刺激著他脆弱的鼓膜，令他渾身不自在，最好是現在馬上來一場小規模的火山爆發，讓他混在懸浮粒子中飄走。韓知城的安全距離為半徑一米的舒適圈，苟且在馬洛斯金字塔的第二層，連往上攀的力氣也沒有——所以韓知城總是坐在最角落的位子，試圖與牆壁融為一體。只是此刻這人的驀然闖入令他無法動彈，嘴巴，手腳。

他暗自深呼吸，又開始寫筆記，試圖分散注意力，卻怎麼都顯得心不在焉，陌生的氣息如風暴般襲來，將韓知城由內到外撕裂開。是某種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清淡卻又濃烈，每毫秒都在提醒韓知城身邊有新生命體的存在。

假若先前都在韓知城接受的範圍內，真正的問題是那道視線，定定的，好像由銀針牽引往他臉上繡，穿過真皮層，連面相骨骼也要徹底掃描一次。一種被看光的厭惡及羞恥蔓及全身，徐緩地拉扯著韓知城，他快要四分五裂。捏著筆的手越發用力，書寫的速度漸慢，幾乎是石板刻字般把筆剜上紙張。最終0.5的石墨芯經不住壓力，在清脆細微的一聲中韓知城的施力點往下墜，本就不算好看的字跡多了一撇往下拐的筆觸，重重地超出了單行線容忍的範圍。

斷了的那節黑色往前滾，在桌子的邊緣停留。韓知城的呼吸一頓，意識到右邊的人還在看他，像看電影，看鬧劇，純粹圖個開心，以至於發笑雖是輕輕的，卻無意掩飾，乾脆利落地傳入韓知城耳中。

笑什麼？

韓知城想張嘴，卻失了聲。美人魚用嗓音換了陸上的腿，那麼他現在除了被騷擾，還有什麼？他甚至無法堂堂正正地罵人，只因這是無法以規條衡量的灰色地帶，侵犯領地與否充滿主觀色彩，更多是他敏感易怒的問題。韓知城止不住地為現況覺得悲哀，七情六慾倒騰一番，攪得胃裏像有蝴蝶飛舞，委屈得想流眼淚，對方是吃定了自己會吞聲忍氣，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吧？

他像一座死火山，連暗流湧動的權利也沒有，任人魚肉，連領子上的標籤也開始與他對著幹，之前不覺有異樣，現在裁剪分明成直角的邊緣刮上後頸的皮膚，恰好踏在不能忍受的界線後。韓知城只會和死物較勁，毫無章法地扯動著那塊不識趣的利器，擺弄了好幾次其還是變著角度劃上表皮，刺激著神經系統。他快要分不清誰比較煩了，旁邊的人，標籤，念咒般的教授，沒拉妥的百葉簾，長短不一的椅腳。

也就那麼幾秒的事——在頸後忙活的手腕被握上，韓知城彷彿連同喉嚨也被攥緊，缺氧的腦子終止運作，僵硬且順從地受人擺佈。他接近狂躁的右手被按在桌面上，被略帶安撫性質地點了點。儘管支氣管快要緊張得痙攣，韓知城還是不敢喘一口大氣，目光飄移似地游離在眼前為數不多的物件之間，睫毛閃爍的速度與心跳成正比。

對方在幫他整理後領上惱人的洗衣標籤，動作輕柔仔細，不知是以什麼方法將它翻到一個不能胡作非為的位置，周身恢復了舒坦——這是一個很詭異的認知，韓知城從來沒試過在除家以外的地方感受到，哪怕是一刻。

那人的指腹無意蹭過脖子和脊椎的連接處，那一小塊突起的骨頭，稍微喚醒了韓知城一部分的腦細胞，他突然覺得自己是被母貓叼住的幼崽，被壓制，被掌控，可你還得感謝他的照顧——韓知城艱難地開口。

「不用謝。」韓知城沒想錯，果真是會散發出這樣晃眼的光輝，溫柔敦厚，有如冬天保溫瓶裏的熱牛奶，呷了一口進胃，正好把蝴蝶燙死。

「我叫李旻浩。」上課閒談是會被罵的。韓知城抿緊了嘴，悶悶地應了一聲。他聽見沈默，連講桌前的人也適時停頓，專注翻動著投影片。韓知城小心翼翼地瞥向李旻浩，如果他知道往後的日子都要為這一眼贖罪，他寧可一輩子梗著脖子。只是一眼，像毫無預警地栽入帶暖意的水潭，再墜入忽地失去礁石作為落腳點的深海，無法逃離。

李旻浩也不說話，僅僅是耐心地看著韓知城，他在等答覆，等那一個他早就知道的名字。李旻浩唇邊淺淺的弧度依舊，別人都管這叫有人情味，和氣好相處，可韓知城覺得這是錯覺，更準確的是冷得刺骨的離岸流，將他卷去更遙遠的另一端，分明就是一眼看到底的清澈眼眸，卻好像越來越遠。四周的空氣被壓縮，越來越稀薄。這是逼迫，不是善意。

「⋯⋯韓知城。」他似乎真的逃不了。

「繼續學點有意思的。看，影像顯示，冥王星地底下可能有由半融化水冰而成的海洋，這意味著地底可能有熱源存在——」

可能⋯⋯可能⋯⋯

李旻浩保留一切懷疑的餘地，他不願斷定那天韓知城強硬的示威是錯覺，哪怕只有萬分一的機率，他也覺得對方隨時會掙破蠶蛹，洪水猛獸衝破堤壩。他不放過每一個投射過來的眼神，那些人看他和韓知城勾肩搭背，詫異又不敢盯著太久，稍微相熟的會抓住他欲言又止。

「你跟那傢伙怎麼回事⋯⋯」

「什麼意思？」

「他⋯⋯哎，算了。」

李旻浩不耐煩，笑了笑，沒管那磨磨蹭蹭張嘴半天什麼都不說的人，轉頭見韓知城還倚在遠處牆邊玩手機就走過去拍了拍他，「走了。」

韓知城抬頭，躍著藍光的眼眸熄滅，映出走廊間的電燈。他的唇動了動，可乾澀的喉嚨只支持發出無意義單音節，「嗯。」淡薄如水，無趣至極的一個人。李旻浩有點厭倦大學，周邊除了全是用嘴巴放屁的派對動物，就只有這位韓知城。

已經算是他認識的人中比較特別的了，安靜得特別，不起眼得特別，他想不出韓知城有什麼是值得被議論，就算是外貌，也不足以讓那些目光帶著驚愕。

所以他保留一切懷疑的餘地，即使他沒聽說過任何關於韓知城的傳聞。

李旻浩想，韓知城在怕他——該說韓知城怕所有人，也怕與人有關的事，例如肢體接觸。把手勾在他的脖子上他會渾身僵硬，韓知城總是用盡一切方法擺脫李旻浩，可他不敢直說他的抗拒，亦在盡力隱藏那些不適。這種程度的認生，李旻浩更願意說這是軟弱，那些膽怯的視線連對上也是小心翼翼的，以至於讓李旻浩覺得自己是壞人，好像對韓知城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當別人稱讚他的共情能力時，李旻浩是不敢苟同的，譬如他可以體諒野貓為生存捕獵野鴿，卻體諒不了人們為生存所做的一切。

「為什麼這麼膽小啊？」

韓知城不喜歡回答他無聊的問題，至多是一句冷冰冰的「不要鬧了」，只是韓知城總是吝嗇去開口，讓李旻浩逐漸喪失研究對方的興趣。

李旻浩擅長將無聊變得有意思，他知道韓知城最討厭被別人盯著看，於是他在午飯時直勾勾地看著人，挑戰韓知城的底線。他知道韓知城的腳尖又在碾地上的灰塵，指尖在摳弄破洞褲的口子，無一透露著快要崩潰的緊張。

他乾脆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好讓他繼續觀察韓知城。李旻浩總是說自己善良又有人性，現在可不怎麼有，他就是想看韓知城摔餐具，發脾氣，罵他，只要證實他堅守的觀點不是謬論，怎樣都好。

靜默。即使在預想中，李旻浩還是鬱悶，眼前人根本不像是人，清晰可見的底線卻沒骨氣得不像是底線，他把腳踏在上面重重地碾過，越過，在本應不能忍受的範圍內手舞足蹈，睜眼一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底線，韓知城還可以繼續往內壓縮。他希望韓知城的史瓦西半徑為無限小，那麼就是有了回彈的可能，從被獵爭取翻身為獵食。他從韓知城眼皮上正癒合的破口中看到了希望，然後是對方關節處的紅痕，鋪出了只有李旻浩會為之狂喜的新發現。

韓知城是不是跑去打架了？

李旻浩腦中臆想的對象正斂著眉眼，睫毛輕輕顫抖著，放下勺子的動作還要更輕一些，與餐盤碰撞的聲響四捨五入等於沒有，連出口的話語也是那麼搖擺不定，迂迴曲折地帶出含糊的中心主題，模棱兩可的一聲「飽了」，若不是李旻浩喜歡過度解讀，又怎麼能明了喜歡過度省略的韓知城。

沒胃口了，不吃了，因為你的緣故。真的是瘋x子，x你x的，煩死個人，x的。

不像話。

李旻浩突然想起了海嘯前的退潮，在下一刻把人撕碎。他沒有緣由地想把韓知城比作無聲無息的暴雨前夕，毫無預警就開始興風作浪——可這本身就是一道偽命題，戰爭也好，暴雨也好，從來都不是沒有緣由，往起源數都是同一處。

他知道韓知城些什麼？成績好，沒朋友，安靜得可怕，他從來不會注意到的那一類人，卻記得對方是自己的高中同學，詭異得讓李旻浩心中浮躁不安。唯獨某天晚上回家一時興起聯繫以前的豬朋狗友才得以覓出根源，映入眼簾的一堆沒有變化的ㅋㅋㅋ和髒話，讓李旻浩勉強想起了那被遺棄的三年，勉強想起了在廢墟中爬入視線間的韓知城，於那年少惡意間是什麼樣的存在，終於意識到以沒有理由作為理由所做的一切，都是源頭。

不是吧？才多大你就開始腦退化了？

韓知城哎，真的不記得？

好像萬物都有了解答，關於他為什麼偏偏對韓知城如此執著，天天盼著韓知城變成孫悟空大鬧天宮。他不了解韓知城，卻覺得韓知城不應該是這樣無能的——當然也不像滿身戾氣的樣子。只是哪怕堅強一點，哪怕腰板挺直一點，也不會⋯⋯

也不會怎樣？

他管這麼寬做什麼？先是覺得不可理喻，又想不通透。李旻浩嘗試以最淡定最客觀的角度來分析自己，像他慣常對別人做的那樣——於是找到了一種類近幸存者的負罪感。

源於那虛無渾噩的三年，現世報在此時歸於自己。李旻浩想質問，其他人做的事為什麼是他來承受，可化驗結果都擺明著，先有罪，再有罪惡感，為什麼不想想自己都作了什麼惡？真當自己是創傷後遺的選擇失憶嗎？真正受害的，還在他的壓力下像個白癡一樣什麼都想不起來。

那他當時是不是應該勇敢一點，韓知城向來聽他話，也會變得勇敢一點——跪久了不怕站起來，在暗處久了不怕陽光明媚。有說討厭的權利，有瞪人的底氣，那是不是就沒了突然降臨的戰爭，也沒了暴雨的低氣壓？

李旻浩盯著聊天室的話題一路帶到何時聚舊，沒有人把多一分的關注留給開展對話的韓知城，只懂瘋狂地提及李旻浩的名字，在吃喝玩樂四個範疇繞進了死胡同，毫無長進不曾回望，沒有失憶卻不認有錯的渾小子。

偏偏只有他心存愧疚。

這下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煩厭，手機被遷怒擲到牆角，越過老化的進程直接報廢，所有邀約也一同粉碎。

偏偏是他先想起來。

李旻浩是個左撇子，幹甚麼事都與人反著來。這是韓知城第一次跟李旻浩坐一塊聽課時所得出的結論。那節課韓知城根本沒聽進去多少，李旻浩的手背安了干擾器，每每觸碰都將一連串亂碼加插在韓知城的電波中。手肘也是，把韓知城逼得不斷萎縮——那隻與別人反著來的左手，不自知地轉著筆。

韓知城才發現對方轉換慣用手，去遷就他是這麼輕易的事。他走神地看著右手旁空出一大片的舞台，大得足以讓他龍飛鳳舞地勾畫筆記上的線條，今天是什麼日子？他瞥了一眼李旻浩的右手，有模有樣，端正地描了幾個字，最後拉出了長長的一條線，延展到紙張的角落，原來再怎麼早睡早起還是敵不過下午課的食睏，安分地打起盹來。

自從認識李旻浩後，韓知城就很少認真上過課，難得煩人的傢伙睡著了，這本是惡補的極好機會，可韓知城卻被李旻浩的髮旋捲了進去，一時看得入神，別處的所有東西都失了焦。那一篤一篤的腦袋垂釣著，幾乎要砸上桌子，驚走河邊的鯉魚。韓知城數次看著教授的眼色想伸手扶正，最終都是咬咬牙放棄這種多餘的念頭。

韓知城沒看過不笑的李旻浩——他見過生氣的李旻浩，只是笑得更燦爛罷了。睡著時的人似乎都是放下警惕的，如果李旻浩是動物，那就有了渾身的致命弱點，可是此刻沒有人要行兇，那麼他的鬆懈便成了情有可原。

還真的是長得好看，不笑也好看，雙唇抿成直線，午陽到臉上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柔和如那微卷的瀏海。有時候韓知城想，他不適合和清醒的李旻浩相處，那些親和力和煙火氣大概是在打工的烤肉店那裡習得的，也或許是天生——但韓知城更傾向於後天的解釋。

什麼都不說，也不動，就像尊漂亮的雕塑，那多好。李旻浩勉強能做到第一點，而那重心靠前沒有支點的腦門則隨時撞上木板，搖搖晃晃，莫名讓韓知城心驚，好像他們的痛覺神經是相連的，李旻浩嘶嘶倒抽氣的同時，韓知城也要下意識揉額角。

那麼到最後韓知城還是忍不住丟了筆桿，在李旻浩的側臉脫離光暈斜角範圍那一秒，穩穩地托住了那將要水平接觸木桌的額頭，對方腦袋的重量全數靠在他的掌心間。李旻浩反而心安理得地睡得更沉，沒有轉醒的意思。韓知城發覺他是落入了陷阱，不算自願咬餌，只是自己過多的度量和李旻浩單一的舉動編出了細網，他注定是被打撈的魚，無法抽身，失去了逃脫的機會——除非韓知城能狠下心來，放任李旻浩在恬靜的教室中碰出巨響，無辜地睜著一雙眼迎上整個班級的視線。

要怪就怪他移不開目光。大概是最近和李旻浩處得久，盯起人來都總有幾分著了魔的意味，眨眼的頻率也不自覺減少。

這樣頂著一顆頭，不用等教授察覺異樣，韓知城也彆扭得慌，緩緩把手降到桌面，只是手背骨節被壓得有點痛，起碼手臂不會因僵硬的動作而發酸。

李旻浩枕在他的右手上徹底陷入睡眠，與其他伏著的同學一樣又不一樣，不是捕風捉影地停留在淺眠的階段。要作比喻的話，就是不懼有天敵的家貓，被馴養過後少了警戒的本性，有了被照顧的嬌氣，有了放肆夢境攀升的恣睢，在韓知城身旁的陰影中小口呼吸著，幾乎要有唾液流出，暈染藍色墨水。

韓知城握筆的左手顫顫巍巍，歪歪扭扭硬是寫不出一個能看的字，又偏又倚地在單行線上扭成麻花。他抬眼看了看鐘，還得在這個狀態掙扎半個小時。韓知城橫觀有限的過去，還是無限遠的未來，他都不會承認自己曾刻意忘記世上存在一種選擇，叫做「弄醒李旻浩」。他將這種心態解讀成你來我往的遷就，往直白說，就是韓知城長期在李旻浩的高壓下生活，偶爾討了些微不足道的甜頭，就感動得很。

同時也好笑得很。

如果這節課可以帶筆電就好了，韓知城無語地看著那些醜得不堪入目的字跡，心想是李旻浩給予他錯誤的假象，讓他以為所有人都能隨意切換左右手。這麼說，這一個小時也是等於乾耗，直到隱約聽見講台那邊傳來下課的聲音，韓知城也是無動於衷，低著頭躲避別人的目光，默念重力常數，在腦海構想計算步驟，一絲一縷都被髮絲和皮膚的觸感勾斷，至今也得不到解題的要領——他們的腦細胞也是相連的，一邊沈睡，另一邊也無法清醒。

教室空了，李旻浩彷彿有預謀地睜眼，臉側向韓知城，順理成章地在對方的掌間蹭了一把，瞇著眼，掃過桌上的筆記又望向難得願意眼神接觸的韓知城。

「知城啊，你也會用左手寫字嗎？」

輕輕的調笑，語氣柔得跟什麼一樣，不是挖苦諷刺，尖銳被往內摺疊成柔韌的平角，好像這天的轉變都來得太急太快，連笑起來的弧度也變得淺淡圓滑。太早到的春天梅雨季，婉順的煙雨，霧成水，澆滅了一切牴觸，多了妥協在軟土中慢慢滋長。

韓知城看得發怔，被壓得發麻的右手不自覺動了動，拇指輕輕下彎，擦過了李旻浩的臉頰，於是差點起火，燃燒出白煙裊裊。韓知城面臨一氧化碳中毒的危機，心律不整，臉上呈櫻桃紅色，硬是在大冷天悶出汗來。

「不會。」

今天是什麼日子？

李旻浩接到了電話，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現在這種世代，線上線下聯繫都不怎麼多，能用簡訊解決的事情就不再需要通話，在他沒空買新手機那段期間，大概連父母也不曾發現兒子的失蹤，按時打了錢，就那麼過去了。

「喂？」李旻浩把手機夾在肩膀與耳朵之間，艱難地拆開塑料封，還要防範扒著門喵喵叫的主子們。「啊，監護人，能過來接我嗎？」聲音和語氣對不上號的違和感讓李旻浩頓了頓，草草倒了三盤勉強均等的貓糧便站起來收拾，「知城？」這種介乎於肯定和不肯定中的飄忽讓李旻浩有點不自在，突然有了初次見面的陌生和慌張。

「原來真的是熟人⋯不是，大叔，你聽錯了⋯⋯」電話那邊開始傳來笑聲，沒心沒肺，中年男人的質詢在其中隱隱約約，「總之，我在派出所，監護人拜託來一趟吧——大叔是這樣說的。快點來吧，我掛了啊。」李旻浩放下了手機，關好了櫥櫃，敞了門讓饞壞了的貓們吃上晚餐，盯著屏幕上結束通話的標誌良久，有什麼憋在心口不上不下。

這種隨便和輕佻太詭異了，真真切切有那麼一點像⋯⋯那些人，高中那些人。難道是真的想讓他窩火得又把新手機砸爛嗎？

他帶上了外套，眉頭一路蹙著沒松開，蹲下來撓了撓跑過來的東兒，輕輕道了聲「我出去一下」，大門哐的一下碰得用力——倒不是真的想發脾氣，可有什麼說不上來的夢幻感，連帶自己的動作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模糊起來。

真正看見韓知城後也沒感覺好點，甚至開始神智恍惚，畢竟跟韓知城一起坐著的是一個額門帶傷、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少年，按著自己的腦門死死瞪著韓知城，眼神轉向他時明顯驚訝，「李旻浩？」李旻浩不認識對方，但能確定那是同學之一，也可能是不定期上下課的同伴之一。「你是他的誰？」在質問下韓知城摀著眼睛一抖一抖地笑，好像快要背過氣來，只能做出口型。李旻浩知道，那是對著他說的。

「表哥。」李旻浩嘆了口氣，這下還真的有點像趕過來替表弟收拾爛攤子的冤大頭，他求助地看向跟自己一樣頭痛著的警官，對方感受到目光的焦點，百感交集地開了口：「這位同學說賠錢私了就行。雖然血止住了，但我尋思怎麼看著都不妥當，你那表弟還是個未成年呢⋯⋯」李旻浩揚了眉，剩下的半截話找不到門路進入鼓膜，他顧著想身為同級生的韓知城為什麼還沒成年。接二連三的衝擊讓李旻浩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先是沒頭沒腦的電話，然後是那一直往地板滴的血，監護人簽字的空欄放在他面前。

李旻浩草草地畫了道弧線當簽名，剛想對受害人說些什麼客套話，就發現對方早已離開，像在逃離什麼——加害者依舊笑得開心，笑裂了派出所的牆身地板，笑痛了李旻浩的眼，他被韓知城困在不真實的過去和荒誕的現在之中，下陷向生鏽的黃昏，學校中廉價香煙的氣味，癲狂的笑聲，韓知城哭痛了他的眼。那時候並不懂，這意味著什麼，所以疼痛僅僅止於眼睛，假裝成熟卻稚嫩的心臟正常地運作著。

『我好像真的沒辦法繼續下去了。』『那麼，躲起來。』一向將他的輕描淡寫歸類為至關重要的韓知城，終究還是不出意料地躲起來了，找不到了，不知道去哪了。

留一個，好像不太知道他是誰的陌生人，嘻笑著把卡在皮肉間的玻璃拔出來，「我們是不是很熟啊？有點忘掉了。」他垂著眼簾，說不上細緻的動作讓人看著就痛，可韓知城的眉間平整無摺，好像身體與他無關。每扯一片，他便冒出一句話，像一眼源源不絕的泉，莫名聒噪。

「是不是，那種你可以假裝是我表哥的關係？」

「你讓我感覺很奇怪。」

「好像真的是那種關係。」

「我挺喜歡你的。」

李旻浩明知這不是上升到另一種層面的喜歡，可細密的心跳還是錯開了一拍，他總是會被這種拙劣的技倆所玩弄，正如他以往會的那樣。李旻浩大概要永遠停留在褪色底片中的教室中，多年依舊沒長進。熟悉的畫面也將記憶碎片從海馬體深處拔出，李旻浩不曉得這是錯覺產生的既視感，還是曾真正發生過的事。

『我挺喜歡你的。』

『如果你是我親哥就好了。』

分明是聲帶相同的振動頻率，為什麼那麼一樣又不一樣？

這到底是誰啊？李旻浩在街口訥訥地望著韓知城，無意識地張嘴。本來就是天大的笑話，可韓知城好像冷靜了點，沒有多大的反應，指了指自己，「我是誰？」他頓了頓，「你打算讓我怎麼回答你？」雖然這樣說著，卻還算認真地道了自己的名字，沒頭沒腦地應答李旻浩沒頭沒腦的疑問。

「韓知城——這樣嗎？」是他慣常的咬字，但同時是他不慣常的語氣，稍微向上揚，與上午完全相反——作用力是相對的，向來有多麼的低谷，現在就反彈得多厲害，好像長期處於亢奮狀態一般，和初見時如出一轍的不可一世的傲氣讓李旻浩更加迷茫——不是韓知城，也不是知城⋯⋯

「⋯⋯韓尼。」連被燒酒瓶砸上頭的同學也好像比他清醒，李旻浩懊惱地想，不明白這新造的稱呼是如何冒出來的。韓知城愣了愣，先是嘴角，然後就彎下了腰，扶著雙膝大笑。李旻浩不見得這是多麼好笑的事，何況，對方的眼睛從來沒有裝載過真切的笑意，空蕩蕩的，倒像，什麼都沒有。

「哇⋯真的是，你是第一個這樣叫我的人。」說實話韓知城笑得很有感染力，如果只憑聽覺，如果李旻浩再度選擇不去看，選擇忽視。他輕輕地彎了唇，又迅速地抿了下來，「那他們管你叫什麼？」

韓知城好像只會說這一個答案，但實際上也真的只有這一個答案。於是真正奇怪的便成了李旻浩，當眾人口徑一致時，當羊群的大方向成不變真理時，韓也好，知城也好，都是無差別的韓知城。

他們看得多分明，都是同一個人。只有李旻浩視覺神經出錯，迷迷糊糊地看出了重影。

李旻浩還有很多問題未出口，可他又沒有百萬獎金，哪來那麼大的面子讓韓知城有問必答？彷彿連他也變了一個人，曉得琢磨對方的底線再繞過——突然就發現了自己的卑劣是顯在哪方面，他從來都沒必要脆生生地和豬朋狗友劃清界線，李旻浩跟他們是同一類人，欺軟怕硬，立了牌坊還想更清高一點的偽善者。即使想有骨氣地惡得更徹底一些，亦失了勇氣去挑釁韓知城，怕對方就是空手也能讓他頭破血流，特別是那些鐵製戒指的邊角，讓人心生畏懼——簡單來說，他慫了。

韓知城踢著路邊的碎石，說是回家的方向與李旻浩相同。一路上無言，李旻浩耳邊剩下旁人哼著的不知名調調，對方單邊背著的包鬆垮垮地在滑落肩線之際徘徊。這麼想來，韓知城一直比身邊的人要瘦削，連骨頭也單薄，屬於未成年人的弱小——這樣說也不對，各種詭異狀況所致，韓知城很難被歸納到任何一方，既是最鋒利的矛，也是最堅固的盾。只說現在，或者，更遠的以後，他將是靠撕咬低吼換取安全網的小獸，粉身碎骨也要爬到頂端戴上槐冠，他的眼睛不會再躲藏，眉睫間閃爍著一個呼之欲出的成年。

李旻浩不知道他們差了幾歲，但是離不遠了。他默念著，不遠了。幼獅要反捕鬛狗，他會被涵蓋在內嗎？李旻浩想暫時尋求任何一種信仰的撫慰，宗教是給予軟弱的人的，而他此刻足夠懦弱，唯恐未知的報復降臨。他要禱告，他要祈福，他要拜祭，但求韓知城一輩子都不要想起些什麼來。忘卻的就隨它風化，只留李旻浩一個在記憶中不安也好，韓知城可以活成自己喜愛的樣子，不論是韓，還是知城，不要再難過了。

他想要贖罪，對韓知城。

雖然動機本質上依然令人不齒，但他早已沒有後備選擇。李旻浩深知溫柔的利他主義刨到底端便僅僅剩下利己，那些曾被故意遺忘的片段靈動得好像會呼吸，輕輕地提醒他是如何置人於死地，如何把別人的希望碾碎在腳邊，他張弛有度的溫柔有著明確的指向性，在有利的情況下，大家公認他是溫柔的本身，好比愛世人的上帝，連受害者也把他當作世界的全部——這方面有個精準的學名，叫做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是該治治了。李旻浩不懂聲息地看向韓知城的左腕，勉強算是癒合的傷口在朦朧夜色中十分不顯眼，平日更是藏得好，永恆不變的外套掩蓋著傷痛的痕跡。可是李旻浩那天看得發愣，韓知城歪歪斜斜地以左手執筆，袖管下是鮭紅色的新生皮膚在腕骨之間若隱若現，清晰的界線瞬間又被埋在布料下，消失在目光可及的範圍內。他沒有多問，他也不敢承認這是在他預料之中，任誰看來都過分猙獰的創口，用意無論是自殘或者尋死，李旻浩都覺得不意外——這麼一來就發現自己更加混蛋了。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醫生？」李旻浩鼓足了勇氣，假裝平常地試探，他模稜兩可地給自己留足了回轉的餘地，沒有具體說出學校附近心理門診的名字，屏息等待答覆。韓知城是多麼聰敏的少年，明瞭李旻浩的意思，卻沒有輕易被點燃，狼狽地兜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圈套，只是過於坦蕩地捲起了袖子——小臂盡是小蛇般的細痕，還有適才從掌心劃傷淌下去的血跡。所以某程度上韓知城可以說是什麼都不怕，他模仿電影情節搖搖晃晃地在後巷拾起空瓶，以看不慣的名義去砸人後腦。他固然是不怕自己會扎上玻璃碎片，他也不怕對方會死，他正值可以肆意妄為的年歲，把那臨近閾值的輕狂學得有模有樣，於潛意識中複製著別人的暴行。

當人們指責他時，他正是理直氣壯的叛逆期，和同級生並不同步，延遲地在大學校園中誕生，便成了格格不入。

韓知城還是沒有回應，李旻浩凝住了腳步，低聲道：「週一見。」韓知城迎著路燈看他，帶橙帶褐，好像琥珀，澄澈，透明，空靈。「你說，我怎麼會知道你住哪？」李旻浩又一陣慌亂，離不遠了，真的離不遠了，似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錯誤的，越要逃，就越被千絲萬縷牽引回韓知城身旁。對方想起些什麼了呢？倘若無數個片段翻騰不已浮出水面，那麼喜歡的背面只會剩下痛恨。

李旻浩在韓知城面前說不出話來，懊悔不停把他往下拽，然後抬眸看見韓知城張開了雙臂——他是瘋子和孩子的結合體，李旻浩被摟著，停頓的大腦只冒出這樣的判斷句。他僵硬著，彷彿能聽到對方胸膛內每一刻都在因不能承受的痛苦而尖叫，即使少年依然笑眼彎彎。

因為出門急穿得薄而渾身都很涼，可李旻浩卻無法從韓知城身上索取一絲溫度，晚風把人灌得入骨的冷。無情無意，又不是為了取暖的擁抱，究竟是為了什麼？李旻浩挪不動腿，靜靜等待韓知城就此把他凌遲。「那不是我弄的，但如果你非要這樣認為，我就沒辦法了。」韓知城好像受了天大委屈般，細聲細氣地擱在李旻浩肩頭上自言自語，「我原本真的挺喜歡你⋯⋯」

按道理，李旻浩本應被這赤裸的威脅嚇得打顫，但他只覺得可憐。關於他如何間接摧毀了韓知城，又覺得自己可恨。「我知道。」他推開了面前人，「那是知城。」他都知道，兩個好像是獨立又不是的個體，互相排斥，誰都不想被混為一談，極之厭惡對方，是這樣吧。只是李旻浩一秒也不想再停留了，轉頭急步走上樓梯，不願給韓知城多一個眼神。

關上門後東兒衝他叫了兩聲，李旻浩脫力地蹲了下來，攬過橘黃的毛團，盯著瓷磚地板好一會也只是沈默。

「東東啊。」

「剛剛去見了個同學。」

「好奇怪的。他什麼都不怕，就怕被當做窩囊廢。」

韓知城整夜沒睡，坐在床邊將自己糅合成時間，他和星宿一同流逝。他覺得自己在思考，異常難得——師長們常說他的想法很多，這樣的認知僅僅是從他發愣時的雙眼窺探而來，在別人的想像中那是一片專屬的聖地，能在其中狂喜、落淚。可他沒有，他常常發呆、放空，他常常睜著眼睛睡覺，並沒有其他人解讀出的多情與愁苦。

他會被寄望於深刻和富哲學性，僅僅是因為學習好，可連學習這種事，韓知城也沒有思考過——他並不喜歡讀書，也不擅長讀書，那只是他為生存的本能，要討得歡心，要出人頭地，那麼才能擺脫那些把他貼得喘不過氣的標籤。他想要告訴其他人，韓知城是先作為韓知城存在，接下來才是誰的弟弟。

可李旻浩不喚他韓家的次子，也不叫他韓知城。李旻浩先是說「知城」，再然後是「韓尼」，對方把他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不留餘地拆穿他所有偽裝。韓知城雖對別人對他的刻板印象有所不滿和惱怒，可他深知這是他給其他人呈現的模樣，這是他主觀能動性的所在，別人用他散落的碎片試圖拼砌出完整的韓知城，自然是徒勞，於是他從中獲得了瞞天過海的快感——直到李旻浩的出現。

李旻浩不一樣，好像能挖掘出他的所有，連帶韓知城自己也不知道的部分。所以韓知城其實怕他，怕那些軟弱和無能被洞穿。他想抓著李旻浩的衣領朝大吼那不是我，他不是把恨發洩在自己身上的窩囊廢，他不是，也不能是。

可是他没有，他也無法，李旻浩像一面湖，越是用力對待，韓知城受到衝力也相應越大，痛到骨頭裡去。

韓知城忘性大，他總在忘記，把過去忘記，把自己忘記，不斷從別人身上剪裁縫合，湊出了新的、理想的自己，只是破爛不堪，優點沒學到多少，致命的弱點卻堆得滿滿。而李旻浩一直在銘記——至少是比韓知城擅長保留記憶，連帶他的分一起往心上刻。那麼韓知城其實感恩，所以有一刻想擁抱，付諸行動後卻不在預期地於記憶的載體中尋回了記憶，總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氣味那麼熟悉，一瞬間就把他旋回了久遠的日子中。

他好像真的需要到醫院看看，有什麼能讓他停止思考，停止在結痂的傷口上抓個沒完沒了，停止在數百萬個想像中和自己鬥毆。

週末早晨的公交車空落落，韓知城在靠窗的最後一排，好像在坐船，凹凸不平的路面晃得他想吐。頭實在是痛得厲害，窗外往後倒退的風景在盪漾，是水波粼粼，也是驚濤駭浪，視線盤桓之處都是折射出來的光暈，逼不得已閉上了眼睛。韓知城其實不知道自己正在去哪裡，等車和步行等動作都是靠著肌肉記憶操作，他兜進了一棟建築物，碰見了隱隱熟悉的臉孔。

「知城？好久沒見了，最近過得怎麼樣？」那人的訝異的喜色不像是假的，可韓知城對她沒什麼印象，皺了皺眉，「別這樣叫我。」那些婉約著親暱的發音傳入耳中只會令人作嘔，這樣想著，胃果然就一陣又一陣地泛酸，韓知城似乎對所有外界刺激都反應過度，他是易燃易爆炸的鹵素，撕扯著別人也撕扯著自己。

她是僅有幾個沒被那渾身的刺嚇跑的人之一，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存在，和氣地笑著自覺拉遠了和韓知城的距離，「嗯，我們聊聊吧。」她看起來十分擅長對付像韓知城的人，雙手交疊在桌上，「上次見你是兩年前吧？」

韓知城垂著頭，攥著拳頭卻湧不上力氣，掌心中像握滿了棉花，發軟的感覺並不好受。他理應習慣性地笑，比她笑得更光明正大，也許會撩起眼角正面看她，反問她，你算什麼？我們認識嗎？可這裡刻意營造出舒適的空間感反而讓人更加不安，韓知城抬不起頭，後頸好像被什麼壓著，早上摳出血的手腕刺刺癢癢的，破片式記憶呈霧狀散開。想不起來了，他只是搖頭。

沈默維持了三秒，韓知城在心中數算著，聽到輕輕的嘆息，「那我們來談一些其他的？」尖銳的諷刺從嘴邊咽了回去，韓知城抬眼覺得她很是面熟，鋰鹽和利培酮堆砌出逐漸完善的形象，房間由眼淚和委屈構成，對方坐在他對面，總是這樣自以為什麼都知道。

「比如你怎麼突然想到要來找我。」

三次，韓知城想回答「事不過三」。第一次是他親哥出門上班時穿著皮鞋，撥著瀏海，冷不丁冒出一句：『韓知城，你要去看醫生。』第二次是剛幫他縫合好的護士，看慣了他這種人，語重心長地說：『旁邊就是心理門診，你去看看。』第三次是李旻浩，當時情形是怎麼樣的，語氣、眼神，他都想不起來，只記得對方說：『你要不要去看一下醫生？』為什麼要這樣問他？他做什麼了嗎？

韓知城緩緩地開口，每抖落出一個字就有更強烈的既視感，頭痛欲裂。

「醫生。」

『醫生。』

面無表情卻又撕心裂肺著。

「我忘記了好多事情。」

『我不想再想起來了。』

語畢，會憶起，會忘卻。

韓知城對宮崎駿有所偏愛，常回想起，都只剩一句附帶韓語字幕的日語——「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忘記，只不過是想不起而已。」自我保護機制被強硬拆毀，他想笑又想落淚。滾動的瓶瓶罐罐撞上牆角，他要散成一地白花花的藥片了，苦澀地咀嚼自己，指節深深埋進喉頭屈伸，倒騰出發酸發臭的舊夢，重新剝蝕他。

並沒有所有事都如他所願，並沒有所有人都像他預期，再在這裡多待一秒都覺得噁心，韓知城一言不發地離開，把門摔上。心臟一下一下地擰著，壓榨他生存的空間，痛是抽象概念，是主觀認知，是虛浮不實，有什麼把他裡外翻攪一遍，揪著他的腸子回到高中，讓他跪地學狗吠，讓他強撐笑臉迎上別人。

臉孔都是破碎難辨的了，有動手時眼角會發紅的，有哄笑著踢斷肋骨的，有粗嗓門善於辱罵的，高個的，胖的，吸煙的。韓知城分不清了，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特徵該合併又該分開，都被年歲間鐘錶歷久的轉針搗得血肉模糊。他試著指著每一個人的鼻尖點出名字，可舌頭纏成畏縮不前的模樣，愣是傳不出完整的字節。

有三個音節像是靈巧的鎖匠，不消一會就橇了那緊閉已久的雙唇，讓韓知城能夠從數十個陌生的身影中成功指認。所以說那人是特別的，他同其他人不一樣——先是氣味，白襯衫上熨帖的淡香清晰地與二手煙和尿液的腥臊劃分開來，再然後是語調上的軟音，就算對方不常講話，也有著調和怒吼與譏笑的作用，韓知城以為這樣就是不一樣——李旻浩會對他笑，願意延續對話，他常以為他於李旻浩也是不一樣的。

韓知城總是以為有人格外不一樣，可是沒有，並沒有人成全他一廂情願的以為。李旻浩常不認可卻也常不置否，那般依違兩可的模樣，從來都沒有主觀的表達，那些不同，僅僅是客觀的外在因素。那些好，是施捨，是無所謂，是氾濫。

這樣的話，那麼久以來他在李旻浩眼中是怎樣的存在？堵上耳朵自說自話的瘋子，捂上雙眼重塑過去的夢想家——假如李旻浩把他當笑話，韓知城能否繼續把拙劣的喜劇演好？他覺得自己被欺騙，卻仍然褪不去給對方保留的好感，因為挺喜歡的，悲傷倒灌就更加迅速，從而變質成憤怒。

會瘋掉的，他真的會瘋掉的。韓知城雙手撐著腦袋，深深吸著氣，胃袋在情景重現下抽搐著。

偏偏是李旻浩嗎？

李旻浩當時並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弱肉強食，僅僅是事情在大自然的規律下，往它應該前進的方向發展，堅不可摧無人能擋，是高中夏天裡肆恣的一把風。

就像一個小型生態圈，李旻浩不能干涉也不想干涉，與他無關的事情沒必要插手。韓知城是彰明較著的獵物，無毒無害無威脅，逃跑能力為零的蟲子，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強大的生命力，怎麼都殺不死。韓知城太弱了，只要是有意欲的人都能往他的自尊踩上幾腳；只要願意，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獵食者。

李旻浩不屬於那裡，脫開了食物鏈的層面，他只缺一個鏡頭去紀錄這一切，站在午間的窗戶前探頭下去，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攏成方框，眼睛從中間窺去，定住單方摧殘的現場。偶爾李旻浩又覺得自己像神祇俯瞰大地，只是瞬間就能意識到他與那些、姑且稱為朋友的人們是平行的關係。

可李旻浩依舊看不起他們，看不起所有人。

不該說是朋友的，李旻浩和他們合不來，只是在一起的時間長久。他總是倚在牆邊按手機，雖違規，但夾雜在吸煙打架之中已算是乖學生。其他人看去，李旻浩乖得磊磊落落，旁觀者不算施暴，哪怕事情直截了當地呈現在眼前，也能夠置身事外，世界照樣運轉，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世界在轉，只是有人被轉得磕磕碰碰地往後跌。韓知城會哭，韓知城總是哭，他那過於瘦弱的身板能裝載不等量的苦楚，聚成一團，沒有過多的力氣讓他嚎啕，更多時候他是蜷縮著流眼淚，被猛烈的衝擊嗆得連連咳嗽，捂著肚子蹬了蹬腿，似要掙開無形的束縛，那麼就能躲過疼痛的折磨。

學校隔壁的小巷有一窩小貓，李旻浩每天放學都會過去一趟，打開從家裡帶出的罐頭，看著那些幼小又毛茸茸的生物，再抬頭看看燃燒中的天空，似乎找到了一日下來最舒適的部分，當作氫氣球放出去一半的靈魂勾著細線帶回體內，他柔聲細語地哄著躲到紙箱後的三花貓，眷顧著，垂愛著。

唯獨這十來分鐘是有意思的，與千遍一律的人類隔絕，只有貓，半晝，樹葉和自行車。

李旻浩沒什麼心情讀書，成績難看得被要求連續一個星期課外輔導，只是他天性同是貓，面對關押能想出幾百種逃脫的方案。被稱為負累的背包被扔在課桌上，李旻浩攀著石牆的沿往上蹬，挾著對高度的恐懼嘟嘟嚷嚷地跳下去。

跑過去暗巷的途中李旻浩想到，自己沒把錢帶出來，也沒有任何食物在身上，頓時有點懊惱。他本應該回家的，畢竟也盡不了餵養的責任，可他又放不下那些一天一天長大著的小貓。就去看一眼也好，李旻浩安慰著自己。

夕陽下有人蹲在那裡看著蓋著毛毯的紙箱，光線斜斜地打在他的臉上，半垂著眼簾，一眨一眨劃破了靜止畫面。李旻浩歪了歪頭，「韓知城？」他沒怎麼刻意記下誰的名字，不過身邊的人吼這名字吼得太多了，幾乎是每天，聲量又大，敲在耳膜上縈繞許久。李旻浩每每感覺這三個字在自己心上顫時，晃晃蕩蕩，要掉到哪裡去——他都看到了血和淚。

韓知城沒蹲穩，或者是膽小，心臟不好，被叫一聲就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咬著嘴唇怯懦地抬起了頭，眼睛裡頭有與李旻浩劇烈反應著的恐懼，一點一點往後挪著。他撐著碎石地起來，似是要站著又不是，隱約像是腿軟，終究還是沒直起腰——顯而易見的反射動作，巴甫洛夫的狗，狠狠將膝上的瘀青揉進地板，把自己碾碎成塵埃，要搖尾乞憐，還要把恥辱吞下，就要強迫自己去學金魚。

李旻浩不太開心，感覺韓知城是把他歸類到那些兇殘的少年當中，他堅定地自認不是，但也懶得反駁，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身上有錢嗎？」他的視線游離到地上打開了一半的鋁罐頭，沒注意到韓知城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雙唇抿得死緊，彷彿齒舌間抵著救命的銅板金幣，右手抓著左手的袖子，不斷收緊，手背的骨節好像快要破出皮膚，孵化成撲棱的蛾子衝向火光自我毀滅。

「不用了。」李旻浩自顧自地說，自顧自地蹲下，將罐頭上的鐵環又拉開了點，推向前。他本來就應該這樣做，隨心所欲，捆不住的虎斑蝶，觸角停留在野貓淺粉色的鼻尖上，「怪可憐的。」正在收攏雙腿換姿勢的韓知城一顫，不知道李旻浩是否另有所指，窘促地擦了擦磨到發白的校褲布料。

「你常常來這裡嗎？」李旻浩側過臉去看韓知城，食指被幼貓抱著輕啃。小小的牙齒磕上去的感覺逗得李旻浩不自覺笑，雙眼含著清澈溫暖的流光，卻把韓知城刺得急急低下頭，「偶爾。」偶爾覺得四周黯淡無光時，偶爾就會見到溫柔踏足他的世界。韓知城可喜歡貓了，他不能不喜歡，那軟軟的肉墊撓他的掌心、他的下巴，超標的善意從韓知城的耳廓上溢出，又燙又紅地流竄到臉頰。

「嗯⋯這樣啊。」

他們才認識多久來著？可能是十五分鐘，也可能更加短。

也許是有那麼一秒，李旻浩乘風破浪披荊斬棘闖進韓知城的心室，輕輕地彎唇，尾音極淡的上挑，便足以令那些施暴中的在場證據從韓知城腦海中銷縱匿影。韓知城真真要去學金魚，記憶永遠留存在那一秒，把多餘的事情打包扔掉，騰出空間來供奉那一眼。

幾乎是每天，韓知城都在後巷晃悠，看到李旻浩出現時，臉上藏不住笑意，嘴角要上揚時會牽扯到傷口，痛得他不斷皺眉，心裡卻還是歡喜的。蹲在李旻浩旁邊，從一開始的遲疑訥聲，緩緩轉向這年紀該有的明朗。韓知城說好多話，他有說不完的新世界和夢想偉論，從邊城一隅到海空交融的平線，不切實際的稚氣自那戴著牙套的嘴巴而出。

李旻浩確實也愛聽，更愛看韓知城臉上飛揚的光彩，那些無人曾察覺的堂堂正正——他與古往今來數百位科學家成功共情，感受到那發現新事物時的狂喜和瘋魔，勝過尼古丁與糖類。李旻浩隱約有點上癮的意味，從那時候開始就喜歡盯著韓知城，眉梢上挑時的自得，眼珠也許是在日復如斯的淚水沖刷下一塵不染，耀眼得像試管中的鉍晶體，他也曾以為它們也同樣擁有超越宇宙年齡十億倍的半衰期。

「冥王星和卡戎是太陽系裡唯一互相潮汐鎖定的一對。」

韓知城聰明得很，跳級兩次的十六歲，還沒趕上生長期的小身板，空有滿腦填塞進去的千奇百怪——可這份聰明只賦予了他與身邊人格格不入的怪異。李旻浩在一顛一顛的步伐間描畫韓知城的五官，山根處的劃傷和嘴角的破口，併在韓知城純淨的少年心性上叫那個矛盾，他又理解了何謂毀滅欲，把美好的東西摔破，連碎片都是有價值的，漂亮的。

李旻浩點著頭，輕飄飄地說著口頭禪：「這樣啊。」他揉著眼睛，眨去黏上的沙塵，「可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沒有鎖定的話——」那麼就不再永遠以相同的位置遙遙相距，不會歷經千億年萬億年都沒辦法看到對方的另一面。「會更好吧？」就算映入眼簾的是遭人唾棄的陰暗面，可Pluto還是Pluto，Charon還是Charon，陪伴還是陪伴，他們都只有對方，被遺棄在星系的邊緣，相顧著努力著去論證所謂永恆——李旻浩是這樣認為的。

「我喜歡新鮮的，不同的。」李旻浩在自家門前停下，照常與韓知城揮手道別，轉身離開時被叫住，韓知城眼中有脆弱又熱烈的光芒，還沒向變聲期過渡的音色脆生生地撲過去：「那，我挺喜歡你的。」

因為你是不同的。

韓知城只想去找李旻浩，淋不淋雨也沒多少區別了，反正緊緊束著脖子的心寒已把他澆灌一遍。整修好的石板路濕得韓知城連連打滑，水跡濺向他的球鞋，一直滲到襪子裡去，裹著他十八年來沒有一刻覓得過安定的靈魂，掙著這虛假的外殼，掏爛五臟六腑，最終還是這樣帶著無窮無盡的記憶沉沒到腳底，被踐踏著苟活在日子之間。

痛什麼。韓知城攥著胸口前的棉料，以為這樣就能讓那不尋常的難受停止。跑不動的雙腿不受控地下屈蹲下，有不屬於他的思緒拽停他的步伐，膽小鬼哭著喊著說不能繼續了，越是向真相靠攏，終究也只剩絕望的延續。你是誰？憑什麼去管他的人生——韓知城咬向自己的虎口，蹬一腳把碎石踢得老遠，他會把所有都討回來的——就算結局只有自爆式的兩敗俱傷、從此雙雙失重在眾生中。

韓知城把手上啃破的血口蹭在身上，抹了一把不受控制流下的眼淚，就像他慣常地抹去往昔，當作一切不存在。李旻浩從前和他走在這段路上，肩頭不時碰撞著，過去已久的對話像損壞的收音機，充滿雜音的午後劇場成為整個世界的支點，在自欺欺人的安好上搖搖欲墜，風吹草動就被摧毀。韓知城混在無知中的真心有誰要稀罕，他的聲音也像夕陽一樣灼傷自己，那麼沉重的喜歡，李旻浩只回以極輕極淡的笑，『這樣啊。』

『如果你是我親哥就好了。』

『我不是，我也不會是。』

韓知城倚在李旻浩的門上，胸口久久未能平復，又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像是某種恐慌症發作，他要用成倍的憤怒來掩蓋，狠狠砸了門，關節處撞得發紅。

來勢洶洶的敲門還是有效的，韓知城能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靠近，沒有遲疑地拉開了大門——他陷入了沒有盡頭的假想：倘若他是什麼變態殺人狂，他先會朝李旻浩笑，耗盡這輩子的演技擠出最柔和的弧度，聽到對方不肯定地喚「知城」時忍住不皺眉，努力攥緊拳頭，放輕聲音地問：「我可以進來嗎？雨太大了。」然後大笑著刺向李旻浩的胸口，直到他的血流光，尖叫著，惡臭著，腐爛著，埋葬著——

「嗯，趕快進來。」李旻浩應該是剛洗過澡，額前的碎髮沾成一簇一簇，黃色的衣領還帶著點點水跡，臉上飛著淺粉色，整個人像是蒸騰著熱氣。韓知城被拉著手臂拽進去，一扇門隔絕了外面的所有嘈雜。他摸著門把手，想要將這稱作困境，窮途末路，不得已而為之。

李旻浩拿起毛巾擦著頭髮，給韓知城遞了一杯水，正要轉身時被巨響嚇得愣住，腳腕處傳來陣陣刺痛。他低頭看去，一地的碎片浸在蔓延中的涼水中，落下時破開的玻璃劃過他的腿，滲出血絲。李旻浩不可思議地看著韓知城，對方鬆開杯子的五指仍攤開著，掌心朝下，臉上掛著的笑那麼惡劣，「你還要繼續演嗎？」

「⋯⋯演什麼？」李旻浩扶著桌沿，視線飄忽在一團糟的地板上，訥訥地開口。「對啊，演什麼呢？」韓知城一步一步走近李旻浩，鞋底踩著四分五裂的殘骸，「演一個好人——嗯，一個對所有人都溫柔的好人，演你沒有看不起我，演你沒有把失憶的白癡當作笑話，是嗎？李旻浩，還是說，旻浩哥？」

李旻浩才覺自己已被韓知城逼到牆邊，對方早不是兩年前還沒長個子的小男孩了，韓知城的身高一天天以向自己看齊為目標，只要站得足夠近，就能擋住李旻浩的全部視線——那驕傲的下顎，好像不高高揚起就再次變得低人一等。李旻浩才覺韓知城沒有一處不顯出受害的後遺，狂妄下埋著敏感神經質的劣根性。

誰在推波助瀾？誰是共犯又遲遲不願承認？

「你明明就跟他們一樣，為什麼還要假裝對我好？」韓知城佈滿血絲的雙眼瞪著李旻浩不放，真正動手揪住對方的衣領時卻只有無力感，「不要再騙我了好不好？不要再讓我覺得，『啊，這是個不錯的人』，你不要總是來招惹我——」韓知城像是要哭，把清亮的嗓子吼得沙啞，摧肝裂膽的控訴讓李旻浩無所適從。

「韓尼⋯⋯」「閉嘴。」韓知城無法抑制衝動，狠狠掐向李旻浩脆弱的咽喉，「你別再噁心我了，我真的，真的會殺了你。」輕而易舉。他忽然冒出這個想法。李旻浩掙不開，如若要解釋，比起是因為自己的手臂肌肉力量優越，韓知城不想承認是因為這裡根本不存在掙扎，沒有角力，只是不對等的、單方面的凌虐——李旻浩握著他的手腕，一點力也沒使，求生本能溜出體外到了某個大草原，分給了拼死逃命的羚羊。他臉憋得青紫，張嘴卻一個字都發不出。

恍惚間李旻浩確實有想過，如果能說話，他會留下什麼遺言，可能是籠統無趣的求饒，無神論者學會禱告，可能他會問：韓知城，你會不會原諒我？

不是這樣的吧。

韓知城覺得自己在折花，在入侵天鵝湖。李旻浩的眼睛是尼采的無底深淵，瞳仁中的倒影有他，告訴他世人皆一幅德性，就是韓知城也離不了性本惡的不變定律，記憶中的惡行潛移默化地植入他的腦袋。韓知城急急地鬆了手，摸向自己的頸側，共感強烈的窒息淹沒著他，是什麼扼著他的喉頭，剝削呼吸的權利。

李旻浩沒摔到地上，沒摔碎，撐著膝蓋咳嗽了好一會，空氣爭先恐後地湧過去。他並非長不出心臟的鐵皮人，可即便不是氧化作用，白晢的脖子也馬上浮出通紅的指印，判罪的烙痕，是李旻浩的罪，也是韓知城的罪，注定要生生世世處以無期徒刑。

他們誰也沒有失重啊，在相互的引力牆中爆破轟鳴，連四分五裂的碎片也被吸引著軌跡。

「⋯⋯你啊，不要原諒我，永遠也不要。」李旻浩艱難地抬頭看韓知城，才幾秒的功夫，聲音就澀得跟韓知城不相上下，「不要妥協，一旦原諒了什麼，就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這樣不值得，也只會變得很可笑。

假如這樣就是等價交換而來的贖罪卷，李旻浩覺得自己該，就算結局是迎向死亡，也要讓韓知城一樣一樣討回去，不再虧欠——他是那麼想一筆勾銷，被折磨的從來都不只一人。也有人睡不著蹬著牆角自虐般地扯著頭髮，反反覆覆地與腦中的重播鬥爭。

韓知城退學的前一天，挨了那麼狠的打，被刮了好多巴掌。從慣常的廁所拖到走廊又回到教室，血淋淋地披露在眾人面前，斬斷了其他人自作聰明當作無事發生的餘地，一群看客，又擅自賦予了自己視若無睹的權利。他們看不見那堪稱謀殺的毆打，往臉上呼去，鏡片碎裂差點劃破眼球。韓知城是個只會哭的膽小鬼，可就算能說出「真的沒有錢，不要再打了」之類的告饒，也不見得會有多少改變。

李旻浩那時候沒有在巨大的嘻笑和哭鬧中自顧自做事的淡定，轉過頭看去，韓知城原本就小，抱頭蜷成一團彷彿要消失。鈴聲響起，眾人散去到操場上體育課，李旻浩要開儲物櫃，不得已走近韓知城，剎時間周邊太過安靜，只聽見他輕微的抽泣。

韓知城緩緩爬了起來，伸出手又不敢移動一分，遠遠地離著李旻浩的衣襬，其實那麼想抓住，把銀河扯過來，不要只剩他一個人停留在原地。血從額角、眼皮、鼻子流下來，他吃力地開口，哭腔與嘶啞把窗外葉片的剪影激得顫抖，落下簌簌的涼意，『我的運動服被他們扔了——』儘管如此還是有著期待，想要到操場，不顧一切地瘋跑，想要淋漓的汗水告訴他所謂「高中生活」的真諦。

你跟我說說話吧，太痛了，好像被撕碎了又重組，沒有一處是完整的了——你疼疼我吧，就像你疼路邊的野貓，就像你待牠們那麼好。韓知城的眼睛還是透亮的，那些亮光因希望而生也隨之衰敗，而在李旻浩的話間，就像是死去了千萬遍。

『這樣啊。』

當真是眾生平等，擁有極致的客觀和理智，李旻浩要成神，從來就沒有看起過誰，看不起那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七情六慾，拉上教室門離開時也不知道，韓知城只是想上課，普通地，正常地，一個星期卻總有五天未能如願以償。

每晚都能想起來，然後又再次死去。

李旻浩被年歲下貶凡間後才驚覺，他曾是那麼冷漠的人，罪惡感現在才開始紮根，深深埋入他的心臟。

韓知城看不清李旻浩的表情，分不清這是嘲諷還是真心。只是，他執著與否真的有關係嗎？有人會在意嗎？倘若他們觀察到的是「年少輕狂的無心之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才需要被原諒與理解？

他常以為事實都是鐵錚錚的事實，沒有迴轉的餘地。他曾以為的每一個救贖都是失火的地獄，給予希望再狠狠甩下的海市蜃樓。可那點虛假中生出的喜歡褪不了，就那樣卡在半途，韓知城胸悶得慌，他只是不想再把李旻浩當成救命的繩索，會斷掉的，他們就同時摔落到最底，那還不如把指尖陷入岩石的空隙中，扣出血也要爬出去。

「哥。」韓知城扯著李旻浩起來，對方順從得像沒了自主意識，骨頭都是軟的，熱水澡後偏高的體溫暖得他眼眶發酸。韓知城從來不覺自己是那麼愛哭的人，至多是因為不能承受的痛，而此刻或許也是如此。

他把李旻浩拉到懷間，輕輕摟著，輕得好像碰到了些許，又始終隔開一段無法用任何單位來衡量的距離。韓知城不該嘗試善待活捉的獵物，就算他要以牙還牙，溫柔地凌遲對方，也不該這樣——這樣就令李旻浩變得像是他的珍寶了。「我可能已經說過，但是，你身上有好聞的味道。」

李旻浩沒有預想中的僵硬，細碎的呼吸擦著韓知城的臉側過去，他抬了手，碰到了對方在潮濕的空氣中上翹的髮尾，也許有安撫的意味。他想開口——沒有，你沒說過，大概只是記岔了。可他已經沒有了辯駁的權利，李旻浩常以為是他拿捏著韓知城，渾身上下的致命點都被他洞悉得一清二楚。他曾以為韓知城是絕對的弱者，費盡一輩子也難以翻身。

「我說過的。」韓知城閉著眼睛，靠在李旻浩的肩膀上，似是嘆息，「可是，也不全真。」

他的確說過，『我挺喜歡你的』——包括那白襯衫上不變的檸檬香、眉目間生來的柔情、避開瘀青掐他臉頰的指頭。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跳像失控的懷錶，那自天上來的少年抬眸便掀翻了瓶罐中的螢火，點燃了荒蠻的野草，生澀的愛意在李旻浩轉身那刻羞赧自愧，所以韓知城哪裡敢承認，自己不僅是依然，還變得非常、特別、熱烈地、盛大地喜歡著李旻浩。

就真的像有病一樣了。

「這樣吧，哥，你跟我上床。」

我試著原諒你，怎麼樣？——後半句被韓知城咽回去，他只是喜歡李旻浩罷了，不能再拿出拙劣的藉口掩蓋自己齷齪的慾望了，不要把一切行為上崗上線，不要冠予理直氣壯的理由，不要提及寬恕與救贖，這不是朗朗少年應該觸及的範疇。

李旻浩的手凝在韓知城的後頸上，唇抿了又抿，最終扳開了對方的肩，定定地注視著那徐緩眨動的雙眼，原來沒有哭，沒有輕佻的笑意，沒有閃縮的怯意，留下深深的疲乏。顯老態的小大人，在早春的街口轉角挑撥李旻浩，他說他大名叫無理取鬧，小名叫孤注一擲。

「好，你說了算。」

假如，這就是你所希望的，那就擁抱吧，親吻吧，交纏吧——假如，這就是韓知城希望的。

他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韓知城惹怒，即便李旻浩從來就沒預想過這會與溫柔和美好扯上半點關係，可下唇被用力咬上時仍然痛得哼了聲，不自覺後退時被撈過後背，往對方胸前貼，熱切的心臟隔著上帝造人的肋骨躁動著。鼻尖碰著鼻尖，莽撞的氣息交互了好幾輪，舌根在半強迫的共舞中發麻，吞不及的涎水滑到下巴，代替韓知城的手一路向下。

韓知城還是未成年，面對堪稱初戀的李旻浩，滿腔憤怒下虛掩著不知所措。當李旻浩悄悄睜了眼，見那顫動的睫毛時便心裡有數——韓知城是不得要領的小孩子，什麼都要人教的小孩子。這樣他又要成變相鼓吹犯罪的助勢者了吧，李旻浩把手繞到身後，扭開了房間門把，和眼前人磕磕絆絆地踩著地毯進去，缺氧時腿軟跌坐在床上。

李旻浩身邊不乏同性情侶，談及二十代最感興趣的成人話題時，隱約也知道這種事要怎麼進行，但空有理論，上手時像笨拙學飛的鳥兒，要脫韓知城上衣的指頭被按著，計劃被打斷，接下來的程序也亂成一團。他僵持在原地，被親得七葷八素，不知不覺間徹底躺倒。

從櫃子中摸出來了身體乳給韓知城，李旻浩覺得這像把兇器塞到別人手中，自己湊過去，把刀尖抵在心窩上，扶著對方的手，虔誠的信徒，低聲道：往深一點進去，轉動手腕，剖出來，一切都獻祭給你，拿去吧，你就不要讓我好受。他咬著牙，蜷縮的腳趾纏著床單，說不清的感覺自不曾納入過異物的穴口傳來。

喘息是濕潤的，就像那毛巾未擦乾的水滴，曖昧地蒙著李旻浩的上身。韓知城想，原來對方才是嬌生慣養的人嗎？白淨輕盈的腰肢，沒有被踹的紅痕，肋骨也是，完整地附在胸膛下，隨動作微微凸起。假若韓知城想要全數討回來，本該替李旻浩添上一樣的傷，可他是那麼捨不得，那情蠱中得那麼深，他找不到解藥。

當性器要真正取代手指進入李旻浩體內時，緘默了許久的人突然開口喊停，急促的，懇切的，像迅速劃破夜幕的流星，黑畫紙無聲地裂開，不知帶來的是願望還是天災。韓知城以為他要反悔，已有千百套嘲諷挖苦他的說辭上膛，好一會卻只等來了彆扭地轉過去的臉，李旻浩也許是初次低聲下氣，呼出了無力又可悲的請求：「如果可以，能不能輕一點？」

也就是說，他也害怕。

「這是⋯⋯第一次。」

他是壞人吧，以這種方式奪去最有儀式感的初次。韓知城沒有說話，壓著李旻浩的大腿，一點一點擠進去，太緊了，抓著他手臂的五指也是，好像不用力，他就會跑走似的，可是，他還能到哪裡去啊？有哪裡還會收留他？

李旻浩的額重新濕了一遍，他掉進了水裡，斷斷續續地喚痛，很痛，眯著的眸子也折出淚花來，是韓知城心悅的、開在眼角的薔薇，枝蔓的小刺長進他的心裡，隨著跳動越扎越深，「⋯⋯很痛？」他在明知故問，挺進的動作更加粗暴。韓知城握住了李旻浩的手，那曾賦予他超越信賴的感情的手，他將其往自己的左胸帶，要那些赤誠的躍動都穿過半濕的衣料，送到那下意識收攏的掌心間——收緊也好，至少不會再拋棄。

「這裡也是，可能更嚴重，你知不知道？」韓知城壓得很低，髮絲能垂到對方泛紅的臉頰上。李旻浩覺得自己繃緊的韌帶快要被折斷在情慾間，到處都難受，只能悶哼著搖頭。如果他知道，便不會有這麽一齣鬧劇，正如他也不知道韓知城此刻能有什麼心情，報復的狂喜，或是白月光殞落的空虛。還痛嗎？是不是也像他一樣，把痛楚和快感混淆，吞下了蜜一般的砒霜——互換亦然。

在撫弄下他們在輕哼中射了出來，滿屋的喘息聲，李旻浩卻覺得這像搏鬥後的野獸，一切都在緩慢地沉靜，回歸正常——可分明不是，所有事情都在偏離軌跡，像世界也在下墜一般。他太累了，渾身的肌肉都痛，身軀好像在性事間被揉碎，馬上要散架。他只想好好睡一覺，不顧黏膩的汗水，不顧狼藉的床鋪，但他沒辦法不顧韓知城，發了瘋的韓知城，能夠不顧性命的韓知城。

「哥。」韓知城伏在李旻浩汗涔涔的腰上，喃喃道。那麼激烈地運動後他還是好冷，像落入大海的漂流瓶裡面的那張發霉的羊皮紙，字跡模糊，孤寂煎熬。他想告訴所有人，記憶中的童年黯淡無光，在優秀長兄的陰影下焦慮不安著，沒有陪伴與床邊故事，沒有稱讚與愛，沒有擁抱，沒有生活，只有生存——可惜沒有樹洞，沒有葦草，沒有人們感興趣的驢耳朵，所以也沒有人要聽。

「為什麼，不抱抱我？」

對方是徹頭徹尾的小孩子，脆弱得讓人時常不敢傷害，可偏偏就是這樣惹來了無數暴行。李旻浩來遲了那麼多，整整兩年，總是袖手旁觀的臂，再派不上用場不如就雙雙割斷吧——他環住了韓知城的肩，像摟住了扎手的刺蝟、應激障礙的小貓，瞬間就被重重推開，驚恐地瞪著雙眼——他不意外，只有無奈。

太溫暖了，好像多駐足一秒就會被燙傷。韓知城狼狽地把自己撐起來，大口喘著氣，原以為成全心願後，不爭氣的心臟就不會再矯情地作痛，但一切都像於事無補，那邊有個破口，倒灌著冰冷的海水，讓他在窒息間浮沉。

韓知城深呼吸著，撫不平自己眉間的皺褶，溫存過後似乎又想起了之前的恨，他還是不平，他還是惱怒。手指蹭著李旻浩頸間的掐痕，慢慢覆過去，貼合了手心的形狀，他說：「有一個男孩，有一個不喜歡他的哥哥，總是失望的哥哥，恨他什麼都做不好的哥哥。」

恨他在學校生事，耽誤了學習，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那麼便索性送他去看病罷。整整一年在公交車和咨詢室中顛簸，永遠沒辦法落下的書本壓垮他的背，執起的筆在小臂上遊走，外翻的傷口是小孩的嘴巴，咿咿呀呀地往外吐著無人理解的痛苦。哥哥總是責罵他的蠢笨，西裝革履的背影佔據了所有，苦澀的藥丸以似有似無的嘆氣送服。

吃了藥後就不會生出噩夢，睡著像墜入黑暗的水面，他其實很害怕，寧願徹夜不眠，也不要醒來時看見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桌子躺著無人為之驕傲的入學通知書——甚至連一個微笑都換不來的，廢紙一張。

聰明的哥哥曾擬出一個奇怪的比喻：家弟是那麼沒出息，就像一盤注定輸得清光的賭局，怎麼會這樣？

「不是你的錯。」怎麼會是男孩的錯，的確是有點笨又怕痛的小男孩，妄想割下自己的肉，換來別人的憐愛，最後髒兮兮地沾滿泥巴坐在地上，還是等不來一個轉身，分明能同宇宙並肩的眼眸也要破碎，輸得一敗塗地——可他遇到的是沒有道德的莊家，又怎麼，會是他的錯。

韓知城抬頭碰到李旻浩的目光，他止不住地開始發抖，幾近癲狂地轉身擒住了對方的下巴，「不是，當然不是，那也不是我——」他語無倫次地與無形的敵人爭辯著，像是困進了鐵籠盲目衝撞著的野獸，恐慌混亂，手按在李旻浩的脖子上，卻遲遲沒發力，「都是想像出來的！那些都是假的！只是一個男孩⋯⋯你知道嗎？那個人死了，韓知城死了！刀子進去，血就開始流⋯⋯你也是，你要跟他一起嗎？」

不要這樣看他，不要用這種眼神看他，不要打量他，他不用被任何人可憐，不要把他當無能的受害者，不要對他指指點點，他活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轉過頭去，不要拿那雙倒胃口的眼睛對著他，夠了，你們啊——

不要看我。

不要再看我了。

拜託了——

「看看我吧，一眼也好。」

這裡有人快要死了，有誰會來嗎？哪怕是一秒，無論是誰，請正眼看著他吧，不要把背影留給他，不要把他獨自扔在那裡。有誰問問他，喂，韓知城，你願不願意死掉？有誰告訴他，淚腺是不是也會流出黏稠的血？他其實很害怕，再也不敢戴上眼鏡，就此注定了初見時最戲劇化的星系碰撞，注定毀滅，注定新生，注定了這一秒的結局。

「閉上眼。」

你就不要去看。眾生苦，苦得看一眼就被灼傷。

李旻浩用指腹舔去韓知城眼下的融雪，溫熱的，順著指尖淌下去。那天過後，韓知城早已築起高牆，把一切拒於門外，也把洶湧的海浪鎖在裡頭。

那些廉價又軟弱的液體落在李旻浩的臉頰上，潰堤的十八載不甘化成嗚咽。李旻浩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往韓知城靠近，點燈，試探，努力笑一笑，輕聲道：自私的巨人，你過來一點，彎下腰，好讓我把白花編成光，灑到你頭上去，春天就真的盛放了。

「我們在一起吧，韓知城。」

牽手吧，我知道你的路要比其他人走得慢，永遠跟不上飛快的逃逸速度，所以扣住手吧，這次輪到我先伸出手，十指連心，你在那裡定居，不要再有第十九個在荒誕的童謠中走失的年頭了。

ns 15.158.61.8da2

【城旻】＜1.212 k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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