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挑一個令我成長的地方,學校鐵定不會是首選。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學校令我看 到了人性的許多面,而我也遇上了許多對我影響深遠的老師。
早在我投考心儀的小學時,副校長已首先替我設下了難關。
「你走吧!我們是不會取錄她的。」媽媽抱著我,好不容擠進了人群,來到那胖呼呼的副校 長跟前。但他只瞄了我倆一眼,便拋下了這句話。
「她會走路的,頂多慢點兒,我也會管接管送,決不會給您們添麻煩。」
「走吧!說甚麼也沒用。」這回他連瞄一眼也覺費時失事。
「為甚麼……」媽媽的聲音開始哽咽,四周的叔叔阿姨也紛紛指著那胖子議論起來。禮堂霎 時間變得很不熱鬧。
「甚麼事了?」未幾,人群中走進來了個滿臉威嚴的男人。胖子站了起來,跟他說了幾句話。
那男人把媽媽請到了一旁,跟她說了幾句後,媽媽便破涕為笑,連忙欠身。
雖然校長最終也讓我成為該校的學生,但每當我再遇到叫作「校長」的東西時,心裏多少都 有點不是味兒 —— 同樣是心儀的小學,何解別人的家長在那兒會歡天喜地,我的卻要涕淚 交零?
每個剛踏進小學大門的學生,準會有一兩個喜歡的老師,我也不例外。但我對她們的喜愛, 並非從上課而來的,而是來自她們對我的主動關心:上課或放學的時段,一旦班主任遇上了 接送我的媽媽,便會搭著我的肩膀,告訴媽媽我在學校的情況。
或許人怎待我,我怎待人這句話是沒錯的 —— 班主任的這番舉動,令我特別愛上她們的中 文課。成績也算有所交代。
小學三年級,彷彿注定是多災多難的一年 —— 小一、小二的兩位班主任,相繼離開了學校; 取而代之的,是個長得並不高大,濃眉眼厲的男性。
Mr. Short,將會是他在這故事裏的名字。
論兇惡度,Mr. Short 絕對可以得滿分。
那個年紀的我,認定了班主任是女性的專利。前面兩個老師的離開,我還來不及傷心,隨之 而來的又是一位男老師。時間,好像倏地放慢了腳步。
那個時期,我的玩伴,大多是鄰居,又或是媽媽的朋友的子女。安娜與朝霞也是當中的一份 子。不同的是,她們也是我的同班同學。前者跟我住在同一幢房子,後者則住對面那幢。
三年級,我們的感情曾經是最深厚的:上學放學,不難發現我們三人的影子粘在一起走在路 上;我在校內走動,她們兩個總會趨前幫我一把;最瘋狂的時候,我們甚至透過在家裏的陽 台往外喊來通訊。
不過,人與人之間,不會時時刻刻都令彼此感到舒服自在 —— 每當汽車在我身旁鳴笛,又 或是響起一些突如其來的聲音時,我準會被嚇至整個人跳起。
途人的奇異目光這時朝我望來,我已不當作一回事;然而在我聽到的笑聲中,也包括了安娜 與朝霞的時,我的心裏不禁湧現一陣揪痛。
「你剛才幹嘛了?那反應很好笑!」
「你這是甚麼回事了?只是汽車響笛、別人說話、東西掉到地上……而已。」有時甚至連家 裏人也這麼問。
我真不曉得,一個才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可以怎樣回答上述的問題。難道我是特地做出這種 令自己難堪的反應的嗎?
但不是我的錯,也不代表別人不能有所回應。因為步伐比人慢的緣故,所以小息時我只可在 與課室同一樓層的走廊散步,日子久了,的確挺悶人。所以,安娜與朝霞也常撇下我二人行 去了。就連上學放學,也沒有跟我一起走。
悶的感覺,誰也不想有,包括我。
但,我們的友誼,結果都在拉椅子事件後變了樣。
那年學校的活動也特別多,動軏便要到禮堂、操場集合,然後全體起立唱校歌。
不,不算全體,至少還有一個是坐著的。
當音樂響起時,那個人會稍為跳起一下,然後,便會引來無數的見光,部份更會附帶幾聲失 笑與低聲的議論。
沒有玩伴,視力反而比往日更好。
然而,視力再好,也不能助雙腳一臂之力 —— 班上,甚至鄰班的部分男生的步態,偶然會 變得奇怪起來,但那種奇怪,又是那般的熟悉 —— 雙手總會與上身保持一段距離以平衡驅 體;雙膝呈半蹲的狀態,兩隻腳掌也往外翻了。
對了!這不就是每天陪伴著我的步態嗎?
「你們幹嘛要模仿我?」
「誰叫你走得那麼難看?哈哈!」
我氣得走出了課室。突然,我感到被甚麼絆倒了,「啪」的一聲跌到地上去,接著,身後響起 一陣哄堂大笑。
我看到一隻腳在有節奏地敲著地面。
也許他們真的笑得太兇了,所以把 Mr. Short 吸引了過來。
「以後要是誰再模仿她、捉弄她的話,記缺點一個!」未幾,課室裏響起了 Mr. Short 的這一 句說話。
那天以後,除了自己的外,我再也沒在校園看見過不一樣的步態。
上蒼賜予閣下一對靈光的下肢,要是幹些損人不利己的事去的話,那也真的太浪費了吧?
世事無絕對:班主任不會絕對是女的;有靈光的肢體不會絕對有利自己;玩伴的離開,也不 會絕對帶來寂寞,因為她們的離開,令我的思緒常鬧起別彆來。若不找個地方把它們好好安 置,早晚會氾濫。就這樣,筆桿和原稿紙這對搭檔就進駐到我的生命了。
老師一般都會要求學生在作文前先寫大綱,我則最討厭這東西 —— 思緒一旦受到約束,出 現在筆下的東西就會跟作者的意願背道而馳了。所以,對著這搭檔,我採取了想一步,走一步的策略。
沒有抹煞當下感覺的存在,原來也不是毫無意義的,至少,在接下來的那次測驗中,我在作 文部份只被扣了一分。
「這孩子,文筆是挺不錯的,不過就是見識太少了。有空多帶她到外頭走走,然後多寫些文 給我批改吧!」一天放學,Mr. Short 這樣跟媽媽說。
媽媽忙不迭地點頭稱謝,在一旁的我也顯得有點咋舌 ——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的同時,也有 點惆悵 —— 多到外頭走走,談何容易?
不過,那個年頭要我消除憂慮,可說是易如反掌 —— 只要手裏拿著筆桿和原稿紙就可以了。 也許是因為 Mr. Short 那番話的緣故,我竟在完成一篇拙作後,請他賜教去。
這個習慣,一直維持至四年級。然而,在那一年,Mr. Short 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可否別老 繞著這類話題轉?」
人就是這樣,聽過一些說話後,的確會帶來一種頓悟,可是這種頓悟,又會隨著時間極速消 失。當它再次在那似曾相識的耳畔響起時,除了會令當事人再次領悟些甚麼外,也會刷紅了 他們的臉龐。
這種效應,也令我因為自己足難出戶而自憐自傷了好一陣子。不過,歲月這位最具威信的老 師,也開始向我教授一個課題:若果筆下的每字每句,連作者本身也不能感動的話,那就更 遑論要感動他人了。
而能夠令雙眼發燙,鼻子發酸的,當然就是自己熟悉的題材啦!
小五那年的暑假,父母決定搬家。而為了方便母親接送,我得轉校。
眼前的那位校長,已年過半百了,燙了個捲曲的髮型,眼架一副眼鏡,身穿整潔套裝。她拿 著我的成績單瞄了瞄,再往我的身上打量一番後,說:「英語成績太差了,再讀一年五年級吧!」
我感到肺部不住地在爆炸,媽媽卻道謝了又道謝。
早上回校後,同學總得到禮堂去,站著溫習課本。我站不了,就被安排坐在禮堂末端靠窗的 長木椅上,一嚐日曬雨淋的滋味。
散會後,我得待全體同學四散後,才蹣跚地返回課室。往常我頂多爬三層樓梯,便可到課室 去了;如今要到達目的地,我得先爬過六層樓梯。到步後,我定必氣喘如牛。
我的同學緣來到這兒也不見得有好轉。同學們的確能在我需要時幫我一把,但那張臉卻讓我 看了就不舒服。
有一次,班主任突然問他們說,他們替我辦事後,我有否向他們道謝。
然後,我會聽到一句整齊而響亮的一句:沒有。班主任接著就會跟我說,我如此這般做是如 何的不對云云。
當時我的腦海有一個想法:日後在我請同學幫忙前,該先請他們把班主任請過來,讓她指導 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在校內活動感到吃力,但在校外也不見得很好過。離開了學校大門後,我要麼就要先走過一 條「長命斜」,要麼就要先克服數十個梯級,才可走在路上。兩者對我來說,都不好對付。
那所學校唯一令我有點好感的地方,就是它每一層都有洗手間。
後來,因為背部的問題越見嚴重,所以我決定暫別那個地方。
再踏足那校園,我得重讀六年級。不過,感覺告訴我,這年的日子會有點不一樣 —— 除了 因為背患已得到解決外,校長與班主任都被轍換了。
同樣是個五十來歲的校長,同樣頭燙捲髮,身穿套裝,戴著眼鏡。不過,在她跟前的我,絲 毫也沒感到不自在 —— 對著我,她總是笑容可恭,開口閉口都是「健康要緊」。
在那地方的最後一年,我可不用參加早會,而是由媽媽直接送到課室把我安置好;放學時, 媽媽可於同學散去後,到課室去把我接走。
每當我要幹些甚麼,同學眼見我有所舉動,便忙不迭前來幫我一把,甚麼模仿步態,小聲說 大聲笑、幫助我時拉長著臉的情況,我一次也沒有遇到過。
Miss Kindness 是我那年的班主任,且任教小女子最沒信心的英文科。一個是新來而又富經驗 的老師,一個是重返校園的特殊學生,我當然感到無比壓力。每天上課,我都怕被她點名回 答問題;而她那滿帶威嚴的模樣,令班裏許多同學都顯得戰戰競競,我更是不在話下。
不過,要了解一個人,決不可只靠這些表面的東西。
那天下午,我要到醫院做治療去。媽媽如常到班主任處辦手續,但良久仍未折返。
「這孩子很乖,從不欠交功課,也不多話。這次測驗的成績是班中最棒的,我很喜歡她。」 在公車上,媽媽向我轉述 Miss Kindness 的話。
初小的時候,我很喜歡年輕的老師,認為她們才曉得如何跟學生溝通;Miss Kindness 的出現, 完全扭轉了我的看法 —— 富經驗的老師,更能令學生勇於面對他們眼前的路。
我從來沒有被英文科老師這樣稱讚過。在 Miss Kindness 說過那番話後,我對英文的興趣,似乎在一夜之間產生了,縱然對著往常令我頭痛萬分的動詞形態,我也變得得心應手起來,甚 至,有點嚮往做這類型的練習。
那年的聖誕聯歡很快就來了。難得遇到一群願意接納我的同學,及令我獲益良多的老師,我也很想與他們共度難忘的一天。然而那陣子我的腳不太對勁,所以要在那天回醫院做檢查去。 聯歡前一天的下午,Miss Kindness 在上課前,捧著一個長方形的禮物盒走到我身旁,邊把它 放到我懷裏邊說:"Merry Christmas!"然後,她摟著我的肩膊,把臉龐跟我的緊緊地貼了一會。
那條配以藍色碎花的白色頸巾,見證了我第一次,因別人對我的熱情而感動得幾乎要哭的回 憶。所以,我一直都珍而重之地安放在抽屜中。
除了在心靈上給了我極大的支持外,Miss Kindness 在強化英語能力方面,其實也給了我許多 的啟發。在我小學畢業前夕,她送給我一本中英對照的《小王子》。那一刻,我很感激她 —— 要畢業了,但她仍不忘要幫助我學好英語。我給了她一個久久未能放開的擁抱。轉身離開時, 我看見她的眼眶紅了。
雖然那天回家後,我便忙不迭地翻閱起這本書來。但當閱畢最後一頁後,坦白說,我並沒有 甚麼得著。
多年後的今天,我更是非感激她不可,因為她老早就讓我認識了一本燴灸人口的經典;當我再次翻閱它的時候,它可謂徹底地把我的心靈沖洗了一次。
「要是學生願意用心跟我學習的話,我保管可以讓他們獲益良多;但要是他們存心跟我對著 幹的話,我就一定讓他們好看。」好幾次跟 Miss Kindness 通話時,她都這麼說。
回想起小學最後一年的種種,也發覺她真的很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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