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一次,似夢裡,也如現實。期待、喜悅又揉合著不安。滿腔的躁動,似初生的小獸,直直奔向他。
「12:10月台」在人聲喧雜中,熾熱的午後,人聲彷彿也悶悶的。阿武如往常,端正的理好玉生的領子。阿武說:「我等你。」玉生的時間永遠靜止於這一刻。往後不管多少年後,只要閉上眼,玉生就讓一切的感受回到那個熾熱和悶悶人聲喧雜的午後。那時的玉生仍有著如墨般的長髮,仍然是那個盛夏時需要大襖子的玉生少爺。
兵荒馬亂,那是世間的災難。卻是玉生唯一的希望,門第、貧賤與禮法。在這場混亂裡,只是塵埃。阿武和玉生原是天涯,而今或能白首。
每週一天,12:10烈日當照,坐在拉車上,那是玉生能安心看著阿武背影的時刻。粗布無袖的上衣,濕了一片,阿武握著拉車把手的臂膀,淺褐色為底,滑落一道道粗大的汗珠。
陽光燦燦,依舊周身寒意,玉生總是裹著氊子。人們總說:「生在大富之家,才能被富養至今。」竊竊耳語地說:「如玉一般的少爺啊!就可惜這副身子骨。」
診間中,醫生照常問診,開藥。
「少爺」,醫生說:「您又不按時吃藥了。」
「太苦了!」玉生垂下眼,知道自己無辜又病弱的模樣。很可以引起他人的憐憫。
醫生說:「那為您添些冰糖吧!」
回程路上,阿武恭敬的,扶著玉生上車,替玉生安好蓬子,捂好氊子。小心翼翼的接過藥,仔細聽著醫囑。整整齊齊的收進袋子裡。
到家時,阿武扶著玉生進房躺著。替玉生調整好靠枕,捂好毯子,待要離去。卻猶豫著,沒離開。
「少爺,」阿武低低的問:「您為什麼不按時服藥?」
就連這時,阿武也總是低垂著雙眼。玉生氣他總是唯唯諾諾的模樣,彷彿以這樣的尊卑的舉措,為他們中間清楚劃清界線。
「何必呢?」玉生懨懨的說:「都知道是白白耗了銀子。」
「少爺,」阿武聲音雖低,卻有著慍怒,「你一點也不愛惜自己!」
側過臉,玉生微微揚起下頜,斜睨阿武,只見阿武臉和脖子都紅了。玉生說:「你管得著嗎?」
阿武的慍怒,蠢蠢欲動。
「阿武,」奶娘的聲音由遠而近,「少爺的藥拿了嗎?」
阿武蓬勃的衝動,一下子枯萎。阿武拿著藥,走了出去,關上門時,比以往更輕手輕腳。
玉生衰頹的倚在靠枕上,望著窗外,藍的白的,移動的天空。
「醫生怎麼說?」在屋簷下,奶娘輕聲的詢問阿武。
阿武沒有出聲。玉生猜想,阿武可能搖了搖頭。
奶娘在嘆氣,奶娘低低的說了什麼。
過一會兒,奶娘輕輕的叩門。「少爺,奶娘燉了雞蓉佐蔘粥,給您送過來了。」奶娘在門外說著。
「進來吧!」玉生撐坐起身子。
奶娘端著粥進來,將粥安放在臥榻的几上。俯下身,梳理玉生的長髮,探探玉生的額頭。
玉生知道,他願意一直看著奶娘,只因為,奶娘的濃眉,奶娘炯炯有神的大眼。而阿武很好的遺傳奶娘眉目間的精神和端正。
「怎麼不按時吃藥呢?」奶娘柔聲問。
玉生垂下眼,好一會兒,玉生說:「奶娘,這也不是秘密了。別人服了是醫病,我服了,是拖延。」玉生想到了娘。
奶娘握著玉生的雙手,眼裡閃著淚。「少爺,你是李家唯一血脈,是奶娘抱在懷裡,一遍遍求菩薩,求老天爺,一點一點奶大的。」奶娘頓了一頓,又說:「奶娘替你批過命,算命的說,你撐過十七歲,劫數便過了。你會子孫滿堂,多福多壽。」
玉生嘲諷的說:「奶娘,別自欺欺人了,這種話,連爹都不再信了。這些年來,爹納了一房又一房,為的就是為了有更多子女。」玉生回望進奶娘蓄滿淚水的雙眸,懇求著:「您別再自己貼錢讓阿武幫我拿藥了。」
局勢混亂,物價都飆得高。更何況是藥?府裡境況也大不如前了,老爺也不再是那個眉目清朗,儒雅濟世的士紳。老爺浸泡在他的夢裡,浸泡在阿諛奉承的謊言裡,漸漸走樣。
醃漬的,不只是老爺的形貌;也還有他的骨氣和靈魂。
從前夫人還在時,夫人總是病著。但在玉生記憶中,爹和娘對望的神情裡,有笑意,有怦然,也有一種相知的默契。
從前的老爺雖然官大,特別的忙。有時忙到幾天沒回府,一回府,風塵僕僕的,就奔著去看夫人。奶娘總帶上玉生一起,讓玉生鑽進他爹的懷裡,玉生會用軟嫩的掌心,碰觸爹的鬍渣。爹會眉飛色舞的訴說,他新近施行的政令,以及他實際勘查的狀況。而玉生的娘總是專注的聽,或是細細問著。
玉生的娘總是讓玉生和阿武窩在床側,她教玉生的,也教給阿武,就彷彿玉生和阿武是她一視同仁的孩子。她常常說著如何認識玉生爹,說著自己上學那會兒的事,讓玉生和阿武在許多夜晚,聽著入迷,總不捨得去睡。一直要到奶娘,拎著玉生和阿武倆,唸唸叨叨的說,夫人要休息了,快點去睡。
玉生的娘只要說起老爺,平日裡病容懨懨的神態中,就會由眼中泛出一抹美麗的光彩,她會說起念書時的洋學堂,洋學堂裡的鋼琴聲,說起老爺和她是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中相遇,說起宴會中的交際舞,說起老爺當時靦腆的不敢看她一眼,好幾次老爺都慌張地踩到她的裙襬,然後連聲說對不起。玉生的娘會微笑著說,她就是那樣愛上老爺的。
奶娘也愛說故事,說得總是她在饑荒中,懷著阿武,揹著阿武的姐姐,阿武的姐姐死在饑荒中,奶娘和家人走散。隨著饑荒人群逃難的奶娘,倒在觀音像前,奶娘眼神變得悠遠,彷彿她又回到當時。奶娘生下阿武,宏亮的哭聲,奶娘抱著阿武顫抖著,想要捂死阿武。
玉生心中聽到這裡總是有疑問,為什麼辛苦生下來了,卻想親手捂死。阿武聽到奶娘的故事時,總是特別安靜。
奶娘接著敬虔的說,觀音帶來了老爺。老爺當時在賑災,巡視到那一帶,見到奶娘和阿武。二話不說,便將她們接回府裡。當時夫人正懷著玉生,爹讓奶娘一邊調養身子,一邊陪著懷孕的夫人。
「少爺命中剋母,」下人們偶爾的閒語。玉生也是聽到過的,夫人自打懷了玉生開始,就特別虛弱,生玉生時,也吃足苦頭。玉生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夫人大部分的日子,都在病榻上度過。喝著一碗又一碗的黑濃藥汁。
阿武是喝著軟粥長大,奶娘的奶汁,全餵給玉生。夫人特別疼惜阿武,可能正是因為,奶娘沒能哺乳自己的親生兒子。
有記憶開始,玉生的娘說,聽說男孩體弱,要先當女孩養,才能養得大。玉生的娘為玉生梳理長髮,為玉生打上耳洞,完成裝束的玉生和夫人,在銅鏡中,彷彿是對方的倒影。只是玉生是幼年的夫人,夫人是成年的玉生。
玉生的娘未出嫁前,是在洋學堂念書,當時學校一起上課的男同學裡也有傾慕於她的。玉生的娘偶爾也會說起那些男同學寫來的情書,說起這些時,神態裡偶也有羞赧的驕傲。畢竟玉生的爹當時是從一眾追求者裡,被挑選出來的,外型上算不上最出挑,家庭背景上也不是一等一,但是真真實實的,將玉生的娘當作珍寶般呵護和憐惜。
琴瑟和諧、鶼鰈情深用以形容玉生的爹娘,絲毫不為過。玉生的娘病得重些時,仍然時常給老爺寫信,老爺回到家,總是和玉生的娘有說不完的話,玉生從未見他們彼此大聲過,或是擺出臉色。
然而,一切如此難料,老爺變了,什麼時候開始?玉生也忘了,是漸漸改變的,大約是娘過世後,老爺最開始老是不在家,後來開始一個接著一個,二姨、三姨、四姨......,玉生記憶中的朗朗讀書聲,變成老爺和姨娘的調笑聲。大夫告訴老爺,玉生的身體和玉生的娘一樣,是不久的,老爺起先還在意著,漸漸的,姨娘生出弟弟妹妹來,老爺就彷彿忘了玉生一般,將玉生的事情全交給奶媽去操心。
不知不覺,玉生就和阿武長到17歲,同年的兩人,卻逐漸長成不同的體型,阿武強壯黝黑,而玉生蒼白無力,許多時候,玉生看著阿武在烈陽下,因為工作而汗流浹背,強健有力的臂膀,玉生就會摸索著自己的細弱的纖白的手臂,隱隱的,他能在纖白的手腕上看到細微脈動的青色血管,如玉一般的少爺......,他諷刺的回想起下人們的閑言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