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凌晨三時,阿強才剛回家。
他拖著疲倦的身軀,進入屋內,把鑰匙和公事包放在鞋櫃上,脫下那雙不再鋥亮的舊皮鞋,整整齊齊地收入鞋櫃。
淋浴過後,他便把累積了一個星期的髒衣服倒進洗衣機裏,按了「開始」,水慢慢地滲入機桶裏。他又把晾乾的衣服收起來,順便扔了餐桌上堆積如山的過期雜誌,這些雜誌看起來還很新,可他也沒有時間多看。抹過地板後,阿強終於可以展開沙發床睡了。
他向來淺眠,決定拿起沙發旁充電中的手機助眠。滑Facebook和Instagram都是不錯的消遣活動,阿強也不大記得,他多久沒有上Facebook和Instagram了,動態時報多到看不完,好友邀請和追蹤要求不論是「邀請中」還是「已經是」、「批准」還是「拒絕」真是多到數不清,有些人和貼文為什麼會出現他也不大清楚了。
吃、玩、行,還有社會政治議題,甚麼貼文都有,他的「朋友」們正關心著甚麼,看看Facebook和Instagram 便知道了。阿強的生活就是工作,除了與工作有關的事情,例如財經新聞之類,其他的議題他也不太關心,僅限認知範疇內。看看Facebook和Instagram 也會知道現在流行聊甚麼。
「哦,有件甘既事。」
也不能怪這些人會這樣說,只是他們為了日子過得好而不斷工作,他們也沒有餘力管這麼多。
阿強的「朋友」們不是很積極投入參與政治活動,十分關心時事。所以大多的貼文都是從內容農場出來無聊的生活小常識、旅遊之美食美景、諷刺恥笑某某名人和某某國家。有時候,Facebook和Instagram上突然紅色炸彈滿天飛。一些因工作認識的同事結婚了,一些由中學交往到現在的情侶結婚了,一些想當年是男神或女神跟人跑了,不,是結婚了。甚至有「朋友」把只有他們覺得可愛的兒女們所有生活點滴都貼上來,可憐兒女們小小年紀就被父母出賣了,不知長大後再看到這些照片或影片會不會被氣死。
當看見這些消息,阿強都有點感慨,原來這一段歲月已經不自覺地匆匆走過了,那些青澀日子慢慢地淡去,盡不饒人。
滑著滑著,阿強開始感受到眼皮下沉的睡意,讓手機充電後沉沉地睡去。
當阿強醒過來,星期日下午已經來臨了。他睡眼惺忪的拿起了旁邊的手機時,肚子的鼓聲陣陣,他咕噥了一聲,從凌亂不堪的被窩爬起來梳洗,煮麵去。
他一邊吃著公仔麵,一邊打開了手提電腦,開著許久沒有上線的線上競賽遊戲和Facebook,打發時間。他打了個呵欠,有點不耐煩地快速跳過Facebook各種消息,突然叮一聲,一個邀請彈出來。
「李耀庭中學2007-2008年度,第二十三屆畢業生聚會⋯」
剛好是阿強那一屆。
「地點:元朗鳳山酒樓朝霞廳,時間:下午六時入席⋯」
酒樓剛在阿強家樓下。
阿強的浮標緩緩移至那個「去,還是不去」的按鍵上。
也有好幾年沒有見過他們了,畢業後同學們升學的升學,留學的留學,工作的工作,大家生活圈子交疊的部分漸漸消失,像是有點約定俗成又心照不宣,沒有正式道別,卻默默地走上各自的道路。畢竟只要在whatsapps group 說句話,約出來也能隨時見面,畢業也沒有猶如生離死別般的難過。只是沒有甚麼人會把那句話說出口而已。大家也是靜靜地潛伏在水底深處等待著第一個浮上水面的人罷了。
究竟要見,還是不見?
阿強的手指,輕輕一按,進入遊戲畫面展開他驚天地、泣鬼神的廝殺戰鬥。
阿強的角色身手靈活敏捷,把對手打得落花流水,輕鬆攻陷敵人陣地。他已經殺紅了眼,眼見如老闆刻薄小氣的怪物嘴臉,立馬以最可怕、殺傷力最大的招式秒殺怪物,一解心頭之恨。屋裏疲於亮燈的昏暗中,有一個把公司受到的惡氣全狠狠地發洩在遊戲裏斬「白菜」的人。
星期天果然最適合打機了。
染上黃昏光暈的窗簾被輕輕吹起,阿強看著窗外街角一隅的路燈閃爍著,屋內更暗得讓人喘息不來。待在家中,好像會慢慢地被黑暗蠶食,融為一體。
阿強決定外出吃飯去。
有些枯木椏枝的影子在地上獨舞,輕鐵在他身旁轟隆轟隆地經過,下車的人們從巴士站方向走過來,魚貫地向著與他所去之處的方向前行。
他徐徐穿過回家的人群,走進商場裏。
「阿強?阿強!」
有人在喚他。轉身一望,原來是中學時同班了三年的鄰桌同學阿康。
「就知道係你。好耐無見。」
阿康笑著向他揮手,好像他們沒見面不過是幾天,而不是幾年。阿康是個輕易打破別人心防,拉近彼此關係的人。他就是這樣,從前到現在也沒變。阿強走近他,發現他的臉龐脫了那點沒多少的稚氣,更多的是成為在社會打滾的世故。
「……好耐無見。」
當有多要說的話卻噎在喉嚨裏,又不知從何說起,阿強擠出了這一句話。
互相寒暄一番後,簡略說了各自近況。阿康的升學就業情況跟他差不多,只是他遇上較好的公司和上司,事業較順遂,最近才成功置業結婚。說得高興,阿康眼見時候不早便趕忙跟他道別。
阿康急忙要走時,阿強突然想起了同學會,問他要不要去。
「同學會?今日邊有同學會呀?我差唔多要返去食飯啦,再唔返肯定俾老婆鬧死。得閒飲茶,下次再傾啦!」
阿強有點錯愕地看著他急忙離開。同學會,如阿康這種班上活躍分子不可能不知道,他一定會出席的。阿強心生奇怪,到鳳山酒樓詢問有沒有這樣的預約,酒樓卻說沒有。他十分疑惑,唯有再用手機上 Facebook 看看,才發現這個邀請的日期是上年的。阿強又氣又惱,無奈又有點好笑,自己肯定是太久沒上Facebook,又太疲累才看錯了。
他看見了上年同學會的照片,有些正經嚴肅,有些輕鬆自在,有些玩得瘋狂。阿強透過Facebook看著同學們一點一滴的變化,從熟悉變得陌生,終究不能把他們臉孔與回憶中的臉孔融合在一起。他與他們,從現實生活認識卻成為了虛擬平台的「朋友」,從同一個世界慢慢分裂成不同的世界。大抵也只能在回憶中相見了。
阿強關掉了手機發著藍光的畫面,放回褲袋裏。他拉開了快餐店的玻璃門,擺脫了上年舉行過同學會的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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