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是小三
她不自然地轉動著她黑黝黝的長髮,別過頭迴避我的微笑目光。
我喝掉一大壺的伯爵茶,她點的牛奶咖啡還沒有來。記得我在二十多歲時,也痴痴地迷戀著這種咖啡。我不急,反倒能趁機窺探一下她的年輕。她明顯燙過的直髮貼服地伴在她的鵝蛋臉旁,平滑而充滿彈性的肌膚顯得更加光亮,小巧細膩的五官讓人想要輕輕地捧在手心疼—然而她還是長得平凡,如草叢中的一點小花。她正面臨抉擇,當其他少女在為要買哪件名牌衣服而煩惱的時候,在毫無勝算的三角戀中,她要作出離留的決定。
她還一直心繫著那杯牛奶咖啡,有點心不在焉的說:「我覺得我們都沒有錯,我指的是我們三個人。」她沉著臉,「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她當第三者似乎慢慢成了一種習慣,在感情穏定乃至平淡的夫婦間穿插。她說男人對女人意興闌珊卻不曾開口;而女人總是愚蠢地含著一塊失味多時的香口糖,不肯放棄咀嚼;她的出現,是為了解救被困在愛情公海裡的人們,給予他們重生的救生圈。但是,最後,那位守護香口糖的女人,總是想要憤勇地拿起掃把,把製造家居混亂的小老鼠給趕走,不著痕迹地,不管最後有沒有成功。我沒辦法設想這小女孩的思想是從那裡學來的,也許單純地由父母離異引發。
他的女人這樣對她說,「我需要他,可是你並不需要。」她還在轉動髮絲,可髮絲卻一次又一次地溜走。
「那你能自己活嗎?」
「誰不能?這個世上,終究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吧。就算他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在獨自面對內疚的煎熬;我要在自己建構的永遠的舞台上,演繹獨有的寂寞。」
「是不是,他們也發覺,你才是自編的劇本中唯一的主角?」
她換了個坐姿,隨意賴在椅背上,思索著:「不,他們只是覺醒了,為脫衣舞孃而燒光的熱情也花盡了,他們再也無法給予。」她抬頭,看進了我的眼睛,「對他們來說,我只是個不用花錢的妓女。」
牛奶咖啡終於送來,她一邊靜靜的喝光,一邊不自然地轉動著她的長黑髮。
· 小三的他
他脫掉他的領帶,在我吞下肥美的三文魚刺身之後。
在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年,他便娶了拍拖七年的女朋友。往後的八年間,他如騾般工作,為了養活她和美麗的女兒。從前依稀可見的白髮突然全消失,換了個男明星似的髮型,和他臉上的倦容對恃著。
「我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他邊微笑著說,邊喚招待生來點菜。「我從來都不相信愛情可以擁有這樣的影響力,能夠改變一個人的人生。」他眼角的皺紋溢出來的多餘的笑意,在臉旁跌下來了。
我依舊低著頭吃我的三文魚刺身飯。他點了跟我一樣的,還是一如以往的盲目跟從。「你以前不是不吃生吃的嗎?」「我想說的就是這樣,愛情讓我喜歡改變,讓我愛上腥滑的觸感。」「那是性給你的感覺。 」
正如他所說的,他現在活著的人生,和遇到她以前大徑不同。鬆開的衣領下,是明顯有練過的胸肌,薄薄的布料下透現出的手臂肌肉線條,還有無名指上泛紅的婚戒印痕。
「和她一起,我有脫離現實世界的感覺。」他握緊,手中的領帶,那種迷亂似的紅,像是他掌心流出的血。「有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不必思考家裡的那個角落需要修補,亦不用擔心女兒的學費……」
「在她面前,我才可以活得像個人。」
他點的刺身飯來了,他二話不說的把它倒進口裡,那種腥腥的香味瀰漫在我們之間。他一下子吃掉所有魚生片,整張臉脹紅著。
「今天的三文魚好像不大新鮮呢。 」
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到窗外的遠處去,默然地將咀裡的都吞下去。然後,他重新繫上領帶,結束他短暫而匆忙的午飯時間,無言的,像喪家犬似的,回去原本屬於他的那個小天地。
看著他的背影被街角抹去以後,我繼續享受那誘惑人味覺,鮮滑的三文魚刺身飯。
· 小三的他的她
排列整齊的兩層洋房,精巧到幾乎略帶稚氣的地步,彷彿是孩子玩的洋洋屋,惹人生出一股憐愛之心;走在其中,也不免要輕手輕腳的,提防不小心就踢壞孩子們精心砌建的屋子。
她家就在街尾的最後一戶。花兒都枯萎了,葉片發黃,它們在女主人用心佈置的前園中掙扎生存著。陽光依然撒落在雜草上,映出一片陳舊的薄光,塵埃在飛舞。
她一直在這個由她一心一意守護著的家裡,過著安逸的日子,早晨起床,為心愛的丈夫奔波早餐,接送女兒上學,清理家居,買菜做飯。一件件被記在冰箱門上的家務都必定按時完成,她的空暇時間沒有一點兒給浪費掉,一些些錯誤也不會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在還未發現謊言連篇之前。
在那之後,她曾患有精神衰弱。鄰居的一聲門鈴,都足以使她立即崩潰。但是,在我按下她家門鈴時,她用笑臉迎向我說:「我很好。」她那因擔憂細瑣雜事而疲備的臉,和被歲月洗鍊過的瘦弱身體,實在無法說服人她已完全康復。
她為我焗了蛋糕,我很感謝她,可是一口也沒法吃下去,因為她忘了放糖。她垂在臉旁的髮絲是淡棕色的,乾巴巴的飄散著。「我當然也有想過這樣的結果。」她柔聲細語地說。「可是我不後悔,畢竟是我提出的離婚。」
「之前我總是嗅到這個家裡有一種腐臭味,瀰漫在每一個角落。在最初我以為是流浪到這兒的貓死了,後來連我自己也習慣了。摸不到,觸不到,卻連同你需要的空氣一起存在著。有些事是你必須忍受的。」她直起頸項,吸一口氣,憋住,抖擻了精神,她美麗的眼睛巡視她殘破的城堡:「但,我現在終於可以擺脫它了。人嘛,總是在超脫之後,重新去追求;不論超脫了什麼,又要去追求什麼;渺小的我們,誰都逃不過這定律。」
「那你現在要追求什麼?」
她隨手將長髮紥成長辮子,然後把髮盤上頭頂,用髮夾夾牢,老實對我說:「我要尋回我自己。」她的視線直視著光芒。
她緩緩地捧起碟中的蛋榚,吃了一口,眼角流露的笑意,好像也足以讓人相信,那塊蛋榚美味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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