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坐。」協會主席方嘉盈比希文想像中年輕,但勝在態度親切、笑容可掬,有股讓人不自覺地對她敞開心扉的親和力,「要不要喝點甚麼?」
「不必了。」希文遞上名片,「謝謝你百忙中抽空接受訪問,我是《Edge》周刊記者張希文。」
「你便是『清泉』的主筆吧?」方嘉盈接過名片,「上月那篇骨髓捐贈者的專訪寫得真細膩。」
張希文受寵若驚,「是受訪者的故事感人,我不過將他的經歷化為文字而已。」
「我從不敢輕視文字的力量。正如藝術治療一樣,我們永遠無法估計藝術創作對病者的心靈創傷能有多大影響。」談及藝術治療,方嘉盈雙眼即時綻放異彩,「其實我也曾考慮聯絡貴刊,看看你們可有興趣報道藝術治療,沒想到最後是你先找上我。」
「都一樣。」張希文不卑不亢地欠欠身,「最重要是讀者能夠讀到你們的故事。」
「謝謝。有關藝術治療的一切,我會盡可能解答;病例個案也可以視乎需要而提供,但恕不能透露患者的資料及其真實姓名。」
畢竟是擅長溝通表達的專業人士,方嘉盈完全知道希文想要甚麼樣的答案;沒有多餘的話,不繞圈子,卻為這次專訪提供了充足的資料。
訪問進行得比預想中順利,希文正要提出最後一條問題,為今天的專訪作結,命運的鈴聲卻追趕而至。
方嘉盈案頭的電話響起,希文以肢體語言示意對方先接聽來電,一邊低頭整理剛才的筆錄資料。
「藝術治療師協會。我是。」方嘉盈全神貫注地聆聽對方的話,神色漸漸凝重,只偶爾在喉間發出單音,示意自己正在留心。
希文雖仍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注意力卻已轉移到方嘉盈的回應內容之上。
「嗯……情況我大概能夠了解,不過並不建議你把他轉介到我這兒。」方嘉盈眉頭輕皺,「這樣吧,我嘗試替你聯絡沈烈……要是他的話,該有把握能把你的 client 治好。對,就是他。嗯,就這樣,再聯絡。」
掛線後,方嘉盈朝希文點頭致歉,「不好意思。」
「沒關係。」雖然追問人家的對話內容並不禮貌,然而基於記者的求知本能,希文還是硬着頭皮問:「恕我多口一問,藝術治療師也會選擇或拒收患者嗎?」
「一個合資格的藝術治療師,必須到外國修讀有關的碩士課程,期間更須定期接受治療,一方面加深自我認識,另一方面確保心理健康才能繼續進修。單這筆治療費便已相當可觀,更別說留學費用了。」方嘉盈十指交握,「相較外地逾百美元時薪,在香港當藝術治療師的待遇差遠了。付出與收入完全不成正比卻仍執意做下去,是因為我們真心想幫助有需要的病患。」
希文肅然起敬,「也就是說,一般情況下,你們不會拒絕求助個案。」
「轉介病患,是希望他們能接受更適當的治療。」方嘉盈感喟,「畢竟本地的藝術治療師不多,遇上棘手的個案,往往需要長期進行單對單治療,對治療師本身的精神亦會構成一定的負擔。」
「沈烈是這方面的專家?」
「沈烈?」方嘉盈嫵媚地抿唇輕笑,「他是個例外,不,該說他是個傳奇。」
「傳奇?」單看方嘉盈在措辭和反應上的突變,已叫張希文對沈烈發生偌大興趣。
「該怎麼說呢?」方嘉盈以指尖輕點下唇,「再棘手的個案,到了沈烈手中總有辦法解決;他負責的患者,九成以上均能順利康復。沈烈他……是個很出色的玩具治療師。」
「玩具治療師?」這還是希文初次接觸到如此新奇的職業,銅鈴大眼內不禁寫滿問號。
「本質上,心靈治療師大致可按他們使用的媒介劃分為藝術治療師與音樂治療師兩類,而沈烈則是極少數能同時精通兩種療法,卻又選擇將所學融入玩具治療的治療師。」方嘉盈略頓,「而所謂玩具治療,就是藉玩具跟病者溝通,透過不同的遊戲,釋放病者的恐懼和對人的不信任。」
希文一邊振筆疾書,一邊以眼神示意對方繼續。
「玩具治療師的定位本已夠特別,沈烈就更是當中的佼佼者。他不僅能以玩具遊戲替小朋友進行治療,更懂得修理各式小玩意,加上他天賦異稟,因此在行內很有點地位。」
「天賦異稟?」方嘉盈的描述,不禁讓希文的記者基因活躍起來。
方嘉盈煞有介事地壓低聲線,「據聞他身邊經常帶着一隻古董洋娃娃,說是他的好拍檔,很受小朋友歡迎。」
希文直覺方嘉盈有所隱瞞,「一個治療師會被同業稱為傳奇,該不止有個古董洋娃娃拍檔這般簡單吧?」
「簡單?」方嘉盈嗤笑,「沈烈這個人一點也不簡單。剛才我有提及過唸治療課程期間,我們自己亦須接受治療吧?」
「嗯。」希文頷首。
「沈烈這人絕頂聰明,但為我們進行治療的 Dr. Collier 畢竟是業界的頂尖治療師。別人或許看不出一絲破綻,但 Dr. Collier 卻可以肯定沈烈的創作裏掩飾了些甚麼。」
「既然找不出破綻,Dr. Collier 憑甚麼肯定沈烈在掩飾?」
「憑經驗呀!」方嘉盈攤攤手,「打個比喻,一個經驗豐富的技師,無須仔細檢查每一個零件,單憑引擎聲音的微妙變化,已能掌握車子的問題所在。」
「你的意思是,沈烈本身也有心靈創傷?」希文以筆桿輕敲記事簿,「據你之前所說,心理健康也是修讀治療師的條件之一,既然沈烈的心理健康受到質疑,為何仍能順利考取治療師資格?還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治療的內容,不是治療師與患者之間的秘密協議嗎?」
方嘉盈對希文入微的觀察嘉許地點點頭,「一般情況下,治療的內容確是秘密。但既然心理健康狀況是考取治療師的基本資格,Dr. Collier 對沈烈的評估,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校方的參考文件之一。校方在應否讓沈烈通過考試上爭持激烈一事,在行內已是公開的秘密,並非 Dr. Collier 違反操守對外透露。」
張希文翹首定神,像課堂上最專注的小學生。
「如前所言,Dr. Collier 並沒有實質的證據,而其他治療師亦看不出沈烈有何問題,證明一、沈烈實在掩飾得很完美;二、他有能力克制處理自己的問題,不會影響到他在治療方面的表現;加上他的成績實在出眾,校方不想埋沒人才。」
雖然能說服校方無視他的心理缺憾殊不簡單,可是會被同業稱為傳奇人物,沈烈定必還有別的過人之處。
希文按捺不住問:「沈烈與他的洋娃娃拍檔會大受歡迎,必定有特殊原因吧?」
方嘉盈沉吟半晌,「沈烈的事,我似乎已經講得太多,還是說回藝術治療師協會吧。」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透露沈烈作為治療師最吃香的武器,偏這是希文最感興趣的答案,「我有個不情之請……」
方嘉盈替她接上去,「你是想訪問沈烈吧?」
希文頷首。
「也好,我也想看看你筆下的沈烈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方嘉盈莞爾,「畢竟有關他的種種,大都只是治療師之間的傳聞,是耶非耶,有待你找他本人證實。」
希文恍然大悟。
看來方嘉盈把沈烈說得那樣傳奇,卻欲言又止,不過是為了引導她對沈烈發生興趣繼而專訪沈烈,好解開一眾治療師心底的謎團吧。
也罷。各取所需,說不上誰利用了誰。記者與被訪者的關係,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沈烈的聯絡方法……」
方嘉盈匆匆把沈烈的手機號碼與電郵寫在自己的名片背後,「我不肯定他會否接受訪問,他這人……脾氣有點怪。」
「謝謝。」希文小心翼翼地把名片夾在記事簿內。
「還有,」方嘉盈半認真地打趣,「小心別迷上他。」
「迷上他?」希文報以疑惑的眼神。
「沒甚麼。」方嘉盈笑着搖頭,「說說而已。」
希文莫名其妙地聳聳肩,然後以熟練的手勢收拾鏡頭閃光燈,並沒有把方嘉盈隱晦的忠告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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