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安 On Chan - 在錯誤的宇宙尋找愛 (Official Music Video)9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5S1AsTheU
自從那件事之後,天就一直在下雨。
今晨起床之際,窗外的天就如昨天清晨一樣陰鬱。待我換好校服,提起書包走到飯桌前,烏雲開始了它惱人的抽泣。傭人和貓都好像適應了我這幾天的早起,前者迅速地把準備妥當的早餐放在我的位置,後者雖則懶洋洋地瞇著眼睛,但還是揮了揮尾巴。這是牠打招呼的方式。
在這個客廳裡,覺得我的早起非常唐突的人,就只有父親。
他把手上的報紙稍稍放下,前傾的身體使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滑到鼻尖:「今日做咩咁早起身呀?」
「唔止今日㗎,」傭人今天準備了牛奶和麥片,大人們總是欣賞這樣的食品,覺得一天之計在於晨,於朝早吃得清淡健康會為他們帶來一副健壯的身軀,「上個禮拜就已經開始係咁。」
未等我語畢,他又把報紙重新提起,顯然沒把說話聽進耳朵裡。提問也只不過是提問,能讓他自我欺騙,在別人面前理所當然地戴起「好爸爸」的面具。
雨天時回學校的路總是格外漫長。我撐著透明傘子,雨點輕輕打在塑膠片上,聲音「滴滴答答」的,似貓咪調皮去搔我的胸口,總是心癢癢的,不得爽快。別人可能會很討厭這種愁悶的氛圍,我也不喜歡,但這種天氣好像和我特別相稱,可以掩飾掉我身上散發的陰柔。
別人總是這樣說我,責斥我沒有男生該有的模樣。
「你今日罰抄三次校規,先至可以返去課室上堂。」訓導主任把一小疊白茫茫的紙放在我的桌前,把紙張翻過來看,背後印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是班級丟棄了的回收廢紙。我低下頭,抿著嘴唇不作聲,默默地抄寫了起來。
沒有學生會自願早起上學,我也不為例外,若然不是因為訓導主任要我每天早點回校接受懲罰,相信此時此刻我才剛離開家門,或是正在匆匆忙忙地梳洗,趕著在規定時間前跑回學校。
被訓導主任責罰此事,說來冤枉,但我早就嘗試過盡最大的努力為自己辯駁,不過對方壓根沒把我的意見放在心裡,可能是他不大喜歡這樣的我,也許是那群女生偽裝的技巧高明,騙過了他的身為訓導主任的專業判斷,但恐怕是兩個原因混合而成才讓他這樣討厭我。
總之這樣的我,就是得受到訓導主任的苛責和處分,儘管現實裡一直是那群女生戴著一副假惺惺的面具,因為我不夠她們所幻想的男人一樣果斷,因為我不夠她們所期待的男子漢一樣強壯,因為不夠她們所愛慕的男子一樣有「男子氣慨」。
怎樣才算是「男子氣慨」?假若女生身上出現了那種「男子氣慨」,那麼她是不是又不算是一個女生了?
她們把我的作業偷走,放在被窗外空調所遮掩的地方;她們在我暫離課室的時候把我的午餐盒放到書包裡,然後肆意放在地上,任由同學不知情地將它踢開;她們把我體育課的運動鞋搶走,綁在走廊外的水管上……她們指著我的因憋著淚意而泛紅的鼻子,臉上使人生厭的容顏笑得扭曲,她們質問我為何活得像她們唸幼稚園的妹妹一樣膽怯,為何像個女孩子一樣懦弱。
班上偶爾會有男生幫我把被丟到操場的水瓶拾回來,幫我默默擦掉黑板上不知何人寫下的侮辱句子,陪裝肚子疼的我走到保健室去休息,躲掉因為那群女生而萬分不如意的一節課,但他們從來沒有人會為我發聲,替我向老師解釋那些突然消失的文件夾到底被誰藏起來,交代我的書包為甚麼會在鄰班被人發現,闡明到底是哪一個人把我的墨水筆一枝一枝折斷。
小時候我就知道我和這群「符合標準」的男生不同,那時的我誤會再長大一點後,他們就會排斥如我般的異己,因為電影和連續劇裡也是這樣演的:我會被他們推進充滿霉氣的男廁裡,背上抵著濕漉漉的磚牆,深灰色的校褲被偷偷染上棕色頭髮的他們強行脫掉……
我必須承認,幹這種事的不是他們,反倒是一群梳著整齊瀏海,在老師面前佯裝出一副品學兼優模樣的女生,而這兩個群體的角色互換實在打破了我內心的想像。
總而言之,她們把上述的男廁換成了殘疾人士廁所,在留校溫習考試的一個晚上,趁著同樓層的人都走光,三五成群把我拉進去,扯著我的頭髮,嘴巴嚷著讓它們長得快一點,這樣才有女生的模樣……
最後我還是承受不了如此的欺壓,跑去跟訓導主任告狀,他本說會翻查閉路電視的紀錄,後來又聲稱當夜沒有拍到任何異常的片段,更反過來說其中一個女生聲稱我將她的手機摔破,提供了根本沒有任何說服力的所謂「證據」,但他還是深信不疑。
「你由一開始就冇諗過要信我。」
「同學,依一啲說話係唔應該由你把口講出嚟。」
「但我講嘅嘢咪就係事實囉,」右手不自覺地壓在雙眸之上,眼前是無光的漆黑一遍,我把我的眼淚委屈在這一遍幽幽,訓導主任偏頗的嘴臉令我覺得厭惡,「你就係覺得佢哋品學兼優,從來唔會講大話,而我依種唔夠『男仔』嘅男仔,一望我就覺得核突啦。」
「同學,由聽日起,你每日都要提早一粒鐘返到嚟學校,有唔同嘅『任務』等緊你,令到你重回正軌,做返一個正常嘅男子漢。」他顯然對這番發自內心的言論因著某種原因而心生怒氣,整理桌上文件的力道加大了不少,然後給予了我最後的審訊。
我在他眼中,早就被因為我是男生,女生不可能欺負男生,而被判了死刑。
就是從這天起,天空一直都是灰茫茫的,不時下起微微細雨,我會覺得是老天爺在替我哭泣,替我告訴世人:這個小伙子,夜深的時候都躲在被窩裡嚎啕,就像我的雨一樣多喔。
我喜歡音樂。
我覺得在我演奏音樂的時候,音符代表了我的情緒,節拍傳達著我的故事,五線譜是我去發洩情感的渠道,也幾近是唯一一個方式。因為這個原因,整間學校除了我的課室之外,音樂室便是我最常出現的地方。
不論是午膳時間把便當帶到這裡,吃完後彈彈昨天所新找到的樂譜,還是下課後把一切測考作業拋諸腦後,手指不帶目的地掃著各種和弦,都是我享受並且熱愛做的,是唯一一段我能夠在這所學校裡找到短暫藏身之處的時光。
在這段陰天期間,我每天都在學校裡待上非常長的時間:提早回校,在訓導主任面前完成他的要求;下課之後,我又走來音樂室,悄悄看著手機上,彈奏著最近迷上的藍調曲譜。
「……唔好意思呀……」直至在意想不到的一天中,有一位不速之客闖入了我的音樂室。
我第一個反應是嚇了一大跳,幾乎把懷裡的吉他摔在地上,內心只想著如何給自己在學校擅自用著電話一事解釋。才剛把電話慌張地藏在口袋裡,我抬起頭一看,才知道推門的和我一樣,是個學生。
他梳了一頭當時流行的油頭,黝黑的膚色顯得他身上的校服份外雪白,極度修長的兩腿將我身上同樣穿著的深灰色校褲變得不再平凡,濃眉大眼和深邃的五官和我在電視以及交友軟體上看到的那些國外男孩子有幾分的相似。
事實上,我早已對他有了印象。他是比較年長一屆的學長,雖然在香港生活,但父母都不是本地人,而是從尼泊爾(也有人說是印度)搬到此處生活的,然後在順理成章地誕下了他。傳言說他一家數口憑著政府的經濟援助,方能夠過上三餐均有溫飽的日子。
和香港人相比,這些人混身都是毛髮(但顯然學長不是,他對自己的儀容打扮得相當有要求),但也正正因為他們的基因所影響,他們的身材總是比較高瘦,肌肉也相對發達,輪廓甚為分明。
因為他的膚色以及帥氣、深刻的長相,我早就在腦海裡記得了這一個人。
「係咪嚇親你呀?對唔住呀。」他把門完全推開,稍為羞澀地抓了抓後腦的卷髮,開始解釋他到訪的原因,「我嚟音樂室係想幫我條女借譜架㗎……管弦樂團就嚟比賽,大家都開始加緊練習。」
「哦,好啦。」說實話,放學後的我也不應該出現在這間音樂室裡,但我還是裝模作樣地扮成是音樂室的「主人」,「批准」了他的請求。
還有……他說替他「女朋友」來借樂譜架的時候,我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
看來我一輩子還是和帥哥無緣了。唯一值得幸運的是:在管弦樂團練習期間,我每天都能看見學長兩次:一次是他來借樂譜架,一次是他來還樂譜架,對於我這種不會主動出擊的人而言,這可謂相當滿足的了。
學校的管弦樂團成績一向不算出眾,沒有特別耀眼的成員,得不到學校重視的他們也不打算重振旗鼓,許多人進去都是為了混口飯吃,祈求某天管弦樂團拿到獎項的時候,能夠有助自己升上有名的大學,但世事哪有如此幸運?只在比賽前幾天加緊練習又豈能擊敗外界來勢洶洶的對手?
自然地,管弦樂團這次的比賽還是落敗了。
那天我伏在音樂室的窗邊,看著士氣低落的他們被一輛大旅遊巴載回學校,學長率先從車上跳了下來,幫女朋友將一件又一件沉重的樂器從大巴底部取出,然後又和司機交涉,安排團員取回各自的樂器,最後一手提起女朋友的法國號,往教學大樓的方向走去。
他應該待會就要來還用具,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音樂室看見他了。不知緣故,我的心竟泛起點點的苦澀。
「你點解咁得閒,可以成日都陪你女朋友搞管弦樂團啲嘢嘅?」不出我所料,他又提著一大堆音樂用品,推開了音樂室的門。學長打開了倉庫的門,在裡頭忙著整理,我彈奏的聲音越彈越小,在這只容得下我和他的音樂室裡,我開口問他:「你唔駛參加你自己啲課外活動咩?你平時玩開啲咩㗎?田徑?籃球?定係足球呀?」
反正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多問一些也無妨吧,我想。
「點解你講親嗰啲都係Sporty嘢嚟㗎?」他雖則背對我,正在彎腰忙碌著,一字一句卻清晰地傳到我耳邊,除了因為他的聲線相當渾厚之外,也同樣基於我相當專注於與他的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話當中,「喺你眼中呀,我似係一個玩運動好叻嘅人咩?」
「通常你哋依班人都好似比較叻運動……」
「你唔好睇我生到咁高大,」他站直了身子,頭頂的毛髮幾乎頂著門框,「我真係唔係好叻運動㗎咋,最多都係去做下Gym。」
「所以你放學之後好得閒?」
「係㗎,就算忙到癲呀,都要陪條女㗎……你明㗎啦?」學長向我眨了一個浮誇的單眼,惹笑卻帥氣。
然而,很閒的學長在管弦樂團的比賽結束後,還是天天跑到音樂室去。起初他躲在最後排的椅子,偷偷滑著電話,等待女朋友補課後找他一起回家。後來,他索性把三角琴的蓋子關上,坐在正在彈奏的我的對面,把功課拿出來寫,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拿出來問我—一個比他小一屆的學生。
「……點解你會揀問我㗎?我仲細過你一屆㗎喎。」幸運地,他的問題通常都不難,在我稍稍借閱他的課本後,多少都能解答他的問題。
「因為你望落就係成個學霸咁樣囉。」他從我的手上接回課本,長著幼毛的手背無意中碰到了我的五指—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觸電一樣,溫熱的感覺憑藉著一剎無意的接觸,使我體內的血液滾燙起來。我別過頭去看他,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早已泛起鮮紅的羞澀,但他感受到我的視線之後只是抬起頭,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潔白的大牙齒整整齊齊地展示著,一顆也不少。
不知從何時起,我對學長有了難以表白的情感,有了他對著她的情愫。就算他關上了我的三角琴,每一個音符明顯因他而失色不少,我也喜歡在我面前坐著的他。
該死的是,學長從那次起,似乎記著了我滿臉通紅的蠢樣,總是說像個蕃茄的我很逗趣也很可愛,我向他解釋是因為我不習慣和別人有身體接觸,他相信我,然後一直在作弄我:老是有意無意地去碰我的手,把臂勾在我的肩上,拿手指去戳我頰上的酒窩,把腳疊在我的大腿上……
他每次都能成功,將我變成一個蕃茄似的傻小子,一頭栽在他有意無意的單向調情裡。
也許這些行為在他眼中只是朋友間的戲謔,但在我眼中就是赤裸裸的挑逗和誘惑。在他用手撫著我掌心的時候,我曾有無數次的衝動,狠狠地和他十指緊扣;當他在我背後,揉著我的髮根時,我爭點就猛然轉身過去,用兩臂狠狠地圈著他健壯的細腰……
而真正的越界,是在學長和女朋友分手那天。
相比起平日出現的時候,那天的學長明顯姍姍來遲,窗外的餘暉已經開始侵蝕這小小的音樂室,而他還不知將他的作業本丟到何處了。
學長照樣把三角琴的蓋子蓋上,但這次他整個人挨在蓋子上,一手撐著我旁邊的桌子,低下頭去看我正在彈的曲譜。我們的距離近得就像蹲在地上觀察蟲子而不知避嫌的小孩,兩顆頭靠在一起,而雙方都沒有退讓。
「你係度彈緊啲咩?」
「廣東歌嚟,<在錯誤的宇宙尋找愛>。」
「依首歌都幾啱我哋。」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說出這樣驚人的話,正在彈奏的手瞬間震驚得靜止下來,最後數顆音符在琴弦的振動底下徐徐落幕,卻又在我耳邊化成了幻虛的回聲,不知熄滅。
當我仍然陷入於他所說的話之時,他伸出四根手指頭,稍帶粗暴地掐在我的下巴,抬起了我的頭。
那天黃昏的影子,記錄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吻。在影子裡,觀眾看不出性別,也不清楚種族,那浪漫優美的剪影,把一個親吻不附任何雜質地描繪在音樂室殘破的地板。垂暮金光之中,我們是沉重而無人願意明白的黑影,卻也是最美麗的純粹。
待我回過神來,已是音樂室的大門已被重重關上,整個房間空蕩蕩的,就像沒人來過一樣。我低下頭,看得見的,只有無法忘懷的剪影。
原來我也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從被罰那天開始天空總是昏昏沉沉的,只有那天竟然是難獨的晴天,萬里無雲。
後來就沒有了後來,學長從不再來臨音樂室,甚至在學校其他地方對我視若無睹。我費了點力氣,擺出一臉若無其事,又硬著頭皮暗地裡去打聽消息:原來那天學長和女朋友分手了,但後來很快又復合了。
不久之後學長便和女朋友一同畢業了,而我也很快離開了那所學校。黃昏下的親吻,被永遠藏在音樂室的倉庫裡,從彼此的餘生中消聲匿跡。
我會永遠記住鬍渣廝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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