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七日後的我。 - 第七日//:_妳，願閉起眼嗎？

　　已經，過了幾天了呢？

　　如果自己沒算錯的話，今天是七月七號。也就是說自從她的家人、他所認識的親朋好友、全數人類消失的那天，已經過了六次日夜交替。

　　在第一天的災難降臨、並且從無人廢城中短暫的昏迷醒來後，雨欣並沒有馬上回家。

　　她深怕回到熟悉的屋子會想起再也見不到的父母親。

　　更怕空無一人的漆黑籠罩自身。

　　所以在整理好最基本的心態後，她立刻四處奔走，去男朋友聿明的家、去他常運動的球場、去她們倆常常約會的地方。

　　不過別說是聿明，她連個陌生的人影都沒遇上。

　　雨欣獨自一人窩在家中角落痛哭了一整晚。

　　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先是從頂樓就能看到、甚至感受得到遙遠的東北方有火山激烈的噴發，然後是不明所以卻強得不像話的颱風，以及接連不斷已經搖到她無感的大小地震。

　　再來，鄰近的淡水河也跟著暴漲、馬路也一寸寸地龜裂。

　　風水震盪不斷湧現、規模愈來愈大……

　　一次又一次幸運逃過一劫、連避難處都被摧毀只能流浪於大街小巷的她，甚至不知道如果還有下一次的天災，自己該不該繼續逃了。

　　因為十分累人。

　　而且好像毫無意義。

　　「這到底，還會持續多久呢……？」

　　她自己也想知道，但在腦海中翻遍了自己所學過、見識過的科學，甚至幻想產物的內容，還是無法理解「這樣的狀況」。

　　這樣人類群體消失、天災成日常的狀況。

　　科幻之中，至少還有能夠「讓人恐懼」的怪獸、外星侵入者。

　　然而現在，他連下一個該畏懼的是什麼，都無從得知。

　　就好像是無止盡的未來。好不容易多活過了一天，但下一天又是毫無變化的絕望──

　　──只有絕望而看不見希望的世界

　　「好痛苦啊……」雨欣自言自語道。

　　好想要有人可以陪著她。

　　好想要這樣的世界快點結束。

　　好想再見他一面。

　　台北荒涼的街頭，並沒有被轟炸過或生化武器襲擊的痕跡。

　　只有令人顫慄的嗆鼻灰燼偶爾飄散道中。

　　午後，好不容易停了雨，打上一坑坑水窪的微弱陽光，卻也更凸顯了無人的荒蕪與頹敗感。

　　雨欣為了生存，姑且還是帶了一些乾糧和水在身上。揹著這些東西，她隨意在一棟大圖書館的外面遊走著。

　　（圖書館……搞不好裡頭會有一些我想找的東西。）

　　正當雨欣還在納悶自己有什麼書好調閱的時候，一個重物摩擦般「嘎──」的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幾天除了大型的自然災害，她也沒少被野生動物嚇到過。

　　因此在雨欣掏出防身用的瑞士刀縮起身，如果是像鹿這種中大型動物的話，被撞到也不是擦傷能了事的。

　　望向聲音的來源時，她徹底愣住了。

　　那是一名貌似剛睡醒，揉著眼的男子。

　　七天以來，再度重新相遇的人類。

　　而那名男子也注意到了雨欣的視線

　　他先是僵住不動，接著雙瞳愈睜愈大，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回望雨欣。

　　都認為自己是末世中僅.存.的.唯.一.的兩名人類，對望良久。

　　「雨……」

　　「聿……明……！」

　　雨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圖書館階梯上的聿明也完全沒料到這樣的相逢。

　　「小雨──！」

　　久違地聽見深愛之人的聲音，雨欣禁不住跪倒在地，豆大的淚滴自亮棕色的瞳中滾下。

　　聿明衝下階梯。無視這幾天下來累積的痠痛與疲勞，用最快的速度靠到雨欣的身邊並將他日夜思念的那個她，緊緊擁入懷中。

　　「啊…………聿明……是聿明，真的是聿明嗎……？」

　　「沒錯哦，是我，小雨……我來接妳了。」

　　「真的是……真的是你！怎麼……嗚，怎麼那麼慢啦……」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會再離開妳了……」

　　兩人持續任憑淚光灑下灰黑的路面與日光之中。寬闊的台北大城不發一語，默許著兩名因固執而得以倖存的人類，所邂逅誕生的這份感動。

　　也僅僅是默許。

　　頹唐末世中唯二的兩人，在失去彼此的第七天，相擁而泣。

　　「我……好害怕……這個世界。」

　　「嗯，我也是……」

　　聿明再次緊緊抱住喜極而泣、微微顫抖的雨欣，而雨欣也回應了這份情感。連日災難所帶來的恐怖，依然使再逢後的他們心有餘悸。

　　沒有時間吐出浪漫的話語。

　　一切，也許依然尚未結束。

　　但這少這一刻，得以奢侈地安心那麼兩三秒鐘。

　　雨欣和聿明的眼睛依然相互注視，生怕下一秒對方就會不道而別。

　　「不過，我想我們應該先……」

　　話音未落，一個奇大無比的上下震波撼動了整條街道。

　　無論是雨欣還是聿明，在這幾天都從沒感受過如此大的地震。

　　「呀──！」

　　「小雨，抓緊我不要放開！」

　　聿明舉起雙臂盡可能保護雨欣的頭部，這個突然來襲的超級地震，其劇烈程度已經不是聿明所能想像。

　　附近的建築紛紛被強震擊碎、倒塌，揚起了一波波的煙塵。所幸他們倆位於道路的正中央，地面也沒有──還沒有，如他所看過的災難片一般直接一分為二成為深不見底的裂隙。

　　亦沒有被任何足以致命的水泥碎塊砸中，從而倖免於難。

　　但是這樣規模已經超乎想像的地震，依然驚天動地搖了兩分鐘之久，才終於慢慢減為不具殺傷力的餘震。

　　雨欣心有餘悸地從聿明臂彎中揚起頭，方才還毅然挺立的圖書館如今已成了破敗的廢墟。

　　「小雨，妳沒事吧？」

　　「啊、嗯，沒有受什麼傷。」

　　多虧了另一半的保護、還有不知何時會耗盡的幸運值，兩人身上僅是沾了點建築與泥土的落屑。

　　「不過，剛剛的那個強震……還真是離譜。」

　　「是啊，我們快點找個地方先避難休息一下吧。」聿明朝雨欣伸出了厚實的手掌，「能站起來嗎？」

　　「可以。」

　　雨欣牽住聿明的手並讓他扶起自己的身體。

　　「謝、謝謝你。」

　　聿明爽朗一笑，「沒什麼，要謝我以後的機會還多得是。」

　　那份純真而善良的笑容，讓雨欣心中瀕臨熄滅的希望再度燃起火苗。

　　「……希望如此就好。」

　　而這也使她自己，露出了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幸福微笑。

　　「吶，聿明。」

　　「怎麼了？」

　　「你覺得……這個世界以後會變得如何呢？」

　　雨欣突然如此詢問聿明、想在他身上尋找答案。一瞬之間，聿明想起了前一日在圖書館所閱讀過的史料。

　　那些不為人知的理論。

　　──那個殘酷的真相。

　　但是目前也做出不什麼多餘的思考，聿明低頭握緊了雙拳：「我其實……也不太清楚。」

　　他心裡很清楚。下一波的災害，隨時都可能擊垮他們最後的羈絆。

　　「……抱歉。」

　　「是、是嘛……沒關係啦，我才該道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嗯，沒事。只要接下來能搞清楚的話，或許就能度過難關。」

　　雙方投以安慰的眼神，也都只能相互默默地接下這份溫柔。

　　「那，我們該走了吧。」為了避免後續的尷尬，聿明趕緊牽起了雨欣的手準備離開這條大街。

　　「好！話說聿明，我們要去……」

　　聿明還在聆聽雨欣的問題，但她卻忽然停頓了。

　　圓睜的視線聚焦在他肩後的某個地方。

　　「小雨？怎麼了……」

　　順著她的視線回過頭。

　　然後他也看到了那個「景象」。

　　也許，上天總是喜歡出人意料。

　　在大約七個街口之外，一堵高聳的水牆形成了蔚藍色的壯麗景觀。

　　是會讓人不禁好奇，跟台北一〇一相比，究竟誰比較高的高度。

　　「聿……聿明……？」

　　「天啊，那是……」

　　可能是剛剛的大型地震，使得山崩或岩層移動而間接導致。

　　又或是更早之前──某一次發自深海的地震，泛起了點點漣漪。

　　接著，漣漪，形成了巨獸。

　　一個恐怕任何人都不曾見過，水牆極高的──高速大海嘯。

　　現在正直直往他們倆單薄的身影殺來。

　　雨欣再次坐倒在地。這次，是真的逃不了了。

　　連聿明也知道，面對這樣暴力而乾脆的超級海嘯……

　　他無能為力。

　　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怎麼會……不要……我們好不容易才──」

　　「小雨。」

　　一聲沉穩的呼喚，讓雨欣撿回了最後的一點意識。

　　「聿明，我不想要這樣……」她自己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乖女孩，看著我。」聿明微微一笑，轉身換了個位置，用雙手輕輕撐起她略帶污痕的臉蛋。「那一天，還記得嗎？」

　　「那一……天？」

　　雨欣頓了一下，思考他口中所說的日子。

　　巨浪。持續衝擊城市的玻璃帷幕狂亂奔來。

　　「那一天，我發了誓，我永遠都不會離開妳。一輩子都不會。」

　　那個在草原之上的誓言。

　　那個遠在綠島、於星辰點綴的夜空之下，帆船鼻大草原上所立下的誓言。

　　她想起來了。

　　雨欣擦了擦依舊止不住的淚滴，「然後……你還說了，不論是現在，還是明天，還是後天，還是任何時間後的未來……都不會改變，對嗎？」

　　溫暖了她內心的少年再次勾起嘴角。

　　「沒錯，我永遠都會待在妳身邊。」

　　車輛與地景一一被蠻力掀起，滾入汙濁而毫不仁慈的髒水之中。

　　雨欣再也阻止不了已經破了界線的悲傷之情，但同時，她卻不知為何地，不再懼怕、不再緊張。

　　悲傷依舊。

　　但她足夠堅強。

　　「吶，聿明，話說今天是七夕，你知道嗎？」

　　海嘯鋪天蓋地的轟隆聲已經逼到了近處的街口。

　　衝撞著水泥瓦塊，吞噬著髒汙的空氣。

　　「哈，確實是這麼一回事呢。那妳是有什麼想說的嗎？」

　　「真狡猾……明明應該是你要先對我說的。」

　　「女士優先。」

　　都到了這種時候，還能這樣子開玩笑。不愧是……

　　雨欣不捨的想著，將雙手搭上了他的脖子。

　　「七夕情人節快樂，聿明……我……」

　　我喜歡你。我愛你。

　　永遠。直到永恆。我一直都愛著你。

　　陽光被深藍遮蔽、高樓被水色淹沒。在兩這兩名人類的背後，是一個已經高至極限、太過於巨大的水牆。

　　一個太過於絕望的世界。

　　聿明深深望進雨欣那哭紅了的漂亮雙瞳，依靠的少女已哽咽到說不出話。他輕輕地、攬住了她的細腰。

　　「小雨，閉起眼睛。」

　　「……嗯。」

　　雨欣順從地輕閉雙眼，而後，讓另一半的嘴唇緊緊貼住她的雙唇。

　　強大的海嘯沒有絲毫猶豫。

　　兩人擁吻著彼此的最後一刻。

　　幾十公尺外最後一片道路被啃食吞沒。

　　聿明將嘴移開雨欣的雙唇，換成輕輕將她的頭推往自己的臂膀。

　　隨後，自己睜著眼，恐懼但堅定地望著天災。

　　視野所及，除了懷中顫抖著的那份溫暖與決意，已經沒有除了深黑的藍以外的東西了。

　　末日的真相，他們永遠不再有機會解開。

　　以「最後的人類」之姿，他們終將逝去。

　　既然如此，就閉上眼吧。

　　這樣說不定，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千萬不要睜開眼。」

　　千萬不要。

　　下一秒，宣洩而出的巨量海水摧毀了這片荒廢之地。

　　※

　　地球回歸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祥和。

　　沒有苦痛、沒有掙扎、沒有淒凌的叫喊。

　　萬物回歸了一種十分緩慢而原始的秩序。

　　大約五百萬年後，人類或許會再次崛起的吧。

　　但在那一天到來前，這個世界，不會再有末日。

　　直到那一天再臨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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