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總是玩在一起的摯友。起初還不覺得怎麼樣,等我漸漸地長大,我發現我的生活中除了親人外就只剩下他了,這讓我覺得非常恐慌。
因為我──已經離不開他了。
午後的天色春光明媚,陽光輕輕灑落在樹梢間,隔著薄紗窗簾透進室內,風將窗簾高高吹起,只差幾釐米就掃過座位上的男子臉龐。剛下課的教室熙熙攘攘,台上的教授整理好資料走向坐在第一排的男子,跟其他同學們道別後跟男子只點了幾句,男子桌上的筆記本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母和圖案。和教授對談途中,男子時不時皺眉,時不時搔搔頭,最終微微的輕笑了一聲。
那畫面實在太美,餘留的幾名女子忍不住停下腳步,像是陶醉般地看著這一幕……當然,吸引視線的是那名男子。
我懂得,因為我也是被擄獲的其中一名。
教授拍拍男子的肩膀,讚美幾句便離開了,留下男子一個人在座位上苦思。當我發現那些女子互相推擠,似乎打算向他搭話時,我大步越過她們,伸手敲了敲他的桌面。
叩叩。
排除掉人聲外還算是寧靜的教室裡,這兩聲顯得格外大聲。
他聞聲抬頭,冷淡的面容瞬間軟化,輕輕勾起一抹如同春光般溫柔的笑顏,令我的胸口如擂鼓似轟動,為了不讓自己被觸動的表情過於明顯,我也跟著扯動嘴角。
「今天我休假,等會兒去哪走走吧?」我說。
「好啊,你想去哪?」他闔上筆記本,緩慢地收拾著。
「去哪都行……你沒有想去的地方嗎?」我斜眼看著那些漲紅了臉的女子們,示威似的輕輕一笑,她們對我似乎不見敵意,倒是臉上的紅暈又加深了一層。
「你想去哪我就去哪。」他拍了拍我的頭,我剛回頭就看到他寵溺的笑容,臉上不自覺發熱,連忙伸手揮開他的手臂,調侃道:「那乾脆回家算了。」
「那也行。」他滿不在乎的說,揹著包包越過那幾名女子,絲毫沒有搭理的意思,我們兩個並肩笑鬧著離開教室,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我們的媽媽是從學生時代起的摯友,不知不覺我們兩家也熟絡起來,大概是因為年紀相仿的關係,我們感情特別好,就像我們的妹妹彼此也成了摯友一樣。我跟他除了個性外,有差別的地方便是家中排行──他上頭有一個大哥下有一個妹妹,我則是有兩個年紀不同的妹妹──我們甚至被取笑親密到堪比親人,不,也許比親人更甚也不一定吧。
我們不只會一起玩,也會一起溫習功課、一起準備考試、一起上下學……不管做什麼都在一起,就這樣一路伴隨彼此走了二十個年頭。
當我發現我已經離不開他的契因是我的夢──
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到我摯友的結婚典禮,夢醒時我驚覺我的臉頰上已經滿是淚痕,枕頭都被浸濕了一大片。
這不正常。我這麼告訴自己,一定是因為我們之間太過親密才會造成這麼嚴重的依賴,也許我們應該要分出一點距離,這樣事情很快就會恢復正常。所以趁著高中畢業,我報考了跟他不同的科系、做了不同的工讀,也漸漸地有了不同的朋友圈和不同的時間分配。
明明已經拉出一段距離了,每次跟他見面卻發現自己更加離不開他,胸口的躁動無法停止,經常被他的一舉一動牽動思緒,偏偏他又很容易講出我想聽的話,害我越來越想待在他身邊不離開。
今天那些女子讓我發現到自己的獨佔欲,我想……我大概已經沒救了吧?
我們回家前繞去街上晃了幾圈,也吃了晚餐,聊滿了這個月沒有見面的份,不管是什麼內容都有,課業、朋友、生活、親人,我們聊天的內容從來不曾有過設限,甚至是私密的話題都會聊。
就在我笑著跟他講上周教授帶著狗寶寶來給我們看的時候,他帶著溫柔到寵溺的笑容,並突然伸手摸了我的頭。頓時,我的心跳不自覺漏了一拍,一時間竟然捨不得揮開他的手,貪戀著那份近乎是得來不易的溫暖。
「……你幹嘛。」我抿了抿唇,微微垂下頭,微怒似的瞪著他。
「我只是覺得,你今天沒什麼精神。」他輕笑幾聲,「看來是我多心了。」
乍看之下很遲鈍的他,在某些時候偏偏觀察敏銳,被戳破心事早已不是一兩次了。
我放下手中的餐具,注視著眼前的空盤,沉默了半晌。他似乎也不急,緩慢的吃完了最後一口,並悠然自得的喝著飲料,等著我先開口──就像每次我被戳破心事的時候一樣。
心中最大的困擾始終說不出口,不知道他究竟是察覺了但沒有說,還是完全沒有察覺到?這麼多年來我以為我藏得很好,但或許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的開口:「我只是……做了個夢。」
對面沒有任何反應,估計是想等我講完全程。
「我夢到你結婚了……很棒的夢吧?多麼值得慶祝啊,像你這種傢伙居然也有人要呢!」我打哈哈地說,剛抬頭就看到他面無表情的臉,臉上的肌肉也凝固了,連稍微動一下都非常困難,視線和他相交許久,感到心虛的我又不禁先移開視線,為自己的失言感到後悔。
因為他的一舉一動擔心受怕,這樣的心情讓我恐慌。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總是會有人要你──」
「所以你不希望我結婚?」他一口打斷了我想幫自己辯解的話語,害我整個人頓了一下,手緊緊握成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我不敢抬頭看他,而他也沒有說話,不安像是黑洞一樣的擴散,像是要把我整個人全吸進去,身體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果然不該提的,真想打死幾分鐘前的自己。
好不容易聽到他輕微的嘆氣聲,接著是杯子放到桌面的聲音,最後才是他下判決的聲音:「既然你不希望我結婚,那我就不結了吧。」
「那怎麼行!」我猛地抬頭,看到近乎於無奈的淡淡微笑,他又伸手摸我的頭,說:「怎麼不行?等你結了,我再結唄。」
「問題根本不在那裡!再說……」我覺得我可能不會結婚。
「那在哪裡?」他輕輕挑眉,單手托住下巴,手肘靠在桌面上,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屏住氣息,一方面因為他沒有發現而失落,另一方面又因為他沒有發現而慶幸,「……你難道就不會想交女朋友嗎?」
「沒想過。」他滿不在乎的說,接著思考了一下,試探性地說:「難道你覺得我會因為交了女朋友而不理你嗎?」
既然都這樣想了,那就當作是這樣吧。我吞了口水,回覆道:「……不會嗎?」
「不知道,我又沒交過。」他聳聳肩。
「那去交一個不就知道了嗎?」我有些賭氣的說,他微低下頭思考了好一陣子,看他這麼認真的在思考這件事,我又想揍幾秒鐘前的自己一拳了,出這什麼爛主意──
「也許你說的對吧。」
太棒了,誰來給我個時光機,我要把過去的自己揍一頓。
大概半個月後,他真的去交了一個女朋友,跟他是同屆同個系的同學,似乎是經常一起做報告等等的交情,至少他妹妹經常看到她。
我狠狠摔了手機,手機螢幕上停留的是社群網站的貼文,好像是他女朋友標記了他,所以就出現在他的社群版面上,貼文內容是一句「獨享的人只有我唷☆」加上一張他趴在桌上午睡的偷拍照。
有史以來最狂烈的怒火在我心中蔓延,那個只會在我面前露出的模樣居然讓其他人看到了,開什麼玩笑!那個該死的渾蛋!
我把枕頭用力捶了又摔,摔了又捶,不斷反覆直到我慢慢冷靜下來才撤手,接著我碰一聲倒在枕頭上,覺得身體像是鑲了鉛塊那般沉重,連抬起一根指頭都有困難的程度。
這樣就好了吧?只要他交了女朋友,很快地就會知道我並不是他的一切,我們之間也會恢復成應該要有的關係,那種不會過於親密的正常交友關係,一切都會步上正軌。
我只是……心裡很不平衡。
還稍微有點不甘心。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我不甘心的心情慢慢沉澱下來,剩下的部分只要用時間去消化就行了,我預估下個月就能冷靜地看待他和他的女朋友,而不會表現得過於異常和突出,我相信就算真的參與了他們的結婚典禮也不會有事。
沒錯,我不會有事的,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不就只是摯友交了女朋友嗎?這可是喜事一件啊!應該為他高興才是。我不斷地告誡自己。
偏偏我還沒沉澱好心情,那個罪魁禍首就跑來找我了。
叩叩。
這聲音在寧靜的圖書館裡顯得異常吵雜,我聞聲抬頭,看到他就站在我旁邊,嘴邊帶著笑意,用口型和氣音說了聲「唷」,我停下手邊翻書的動作,朝他點點頭,接著賞了他一個白眼。
「在看什麼?」他低頭湊到我頭邊,視線停在我手中的書頁,我不等他看完便闔上書本,放回書架上並低聲說道:「跟你沒關係吧。」
我現在看到他還是會想揍他,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才剛把書放回去沒多久,他就捉住我的手,低聲說:「你在生氣?」
「我沒有。」我甩開他的手,接著他又重新捉住我的手腕,而且這次比剛才要更用力,簡直要把我的手捏痛了。這還是第一次被他這麼粗暴的對待,我一股氣也跟著上來,還沒等我把手抽回來,他便拉著我走。
「你幹什麼啦!放開我!」
「這裡可是圖書館喔,確定要這麼大聲說話嗎?」
一口氣被他堵在喉頭出不來,被他拉出書櫃堆的時候,四周朝我們投射的眼光頓時變多,我頓了頓,考慮到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會引來的風聲,便停下掙扎的動作,乖乖任由他拉著,一路走到圖書館外面的陽台上。
我甩甩吃痛的手腕,看著他先把窗簾拉上,再把落地窗的窗戶關好,外面的聲音只要不要太吵雜便不會傳進裡面,這倒是讓我鬆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我有預感接下來的畫面肯定不會太好看。
「所以?你在生氣什麼。」他雙手環胸,盯視我的眼神有種質問的意味,好不容易沉澱的怒火慢慢開始燃燒,我瞪著他開口說:「我不是說了沒有嗎。」
「你當我眼瞎不成?還看不出來你在生氣?」他的口氣開始帶著脅迫,「最好給我說清楚。」
嘖……我咋舌一聲,對面的殺氣很明顯比我的怒氣還要來的高漲,我一時之間壓不過,只好思索著用字遣詞:「還不是你……交了女朋友,也不先跟我說一聲。」說到後面,反而是我自己弱了一大截,因為心虛。
「蛤?什麼女朋友?」
「你自己不會看嗎!」我把手機掏出來,點開他的社群交友頁面,接著把那篇該死的貼文丟給他,他接過手機後看了一眼螢幕,緊皺的眉頭才稍微舒展開來。
他似乎看著貼文在沉思,也沒有打算跟我辯解什麼似的,看著他那種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讓我更加火大。
「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我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覺得這張拍得挺好。」他把手機還給我,聳聳肩。
堵在喉頭的火氣被他這一句被激出來,我不禁破口大罵:「你這渾帳!交什麼見鬼的女朋友,你之前跟我說的那些都當是屁了!」
「不是你叫我去交的嗎?」他挑挑眉,不痛不癢的說道。
「我叫你交你就去交啊!這麼聽話?那我叫你分手也會分了?」
「如果你想要我分手的話。」
「你!你把女孩子的感情當成什麼了啊!簡直跟垃圾沒兩樣!」我揪著他的衣領大罵,他則是任由我捉著,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更甚至還有幾分縱容和無奈。
「你幹嘛這麼生氣啊?那是她的感情又不是你的,沒必要──好痛。」
我狠狠踹了他一腳,在戀愛的心情上,我跟所有的女孩子是站同陣營的,這種跟渣男沒兩樣的發言完全觸及到我的底線。越想越生氣,於是我又接著再踹了一腳。
「我告訴你啊,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會因為他的一舉一動而感到開心或悲傷,那完全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時而不安時而憤怒,像你這種木頭根本沒辦法理解,那是什麼感覺!」
我逼近他,跟我火冒三丈的情緒相比,他顯得過於平靜,僅是被動地聽著我抱怨一樣,緊盯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甚至覺得自己反應過剩,像個白癡似的。
啊啊……氣死人了!
他靜靜地盯著我,任由我又搖又踹又罵地發洩長期累積的壓力,正當我打算踹第三腳的時候,他開口說話了:「你怎麼會認為我不懂?」
「因為你根本沒有喜歡過人!」
「我有啊,一直都有。」他的聲音像是一桶冷水澆熄了我的怒火,而且是裝滿了冰塊的冰水,讓我從頭到腳徹底涼了,耳邊甚至傳來剛倒完水就直接落地的水桶撞擊地板的幻聽。
「……欸?可是你之前不是說沒想過交女朋友……」
「交女朋友和有沒有喜歡的人是兩碼子事吧?」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我慢慢鬆開他的衣領,垂下頭,放下的手不自覺微微顫抖著,內心感覺空了一個無法填補的大洞,從洞裡傳來的陣陣寒氣侵襲我的四肢百駭,大腦一下子冷靜下來,也同時變得一片空白。
「你又沒問。」他理所當然地說。
正常人才不會去問那種事……我連回嘴的力氣也沒有,伸手推了他一下,拉出一點足以讓我喘息的空間後,「我要走了」拋下這句,我便走向落地窗,但沒走幾步路又被他拉住了手腕。
「你幹嘛啊?一下生氣一下失落的,莫名其妙。」
「既然覺得莫名其妙,就不要管我啊。」他雖然捉著不放,但手沒怎麼施力,所以這次並不痛……也僅僅是生理上不痛而已。
「你現在這樣怎麼看都不對,我怎麼可能不管你。」他的聲音很殘酷,想來是不打算讓我走了,我有氣無力地笑了兩聲,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這個該死的木頭。
可能是我自暴自棄的笑被他看到,他捉住我的手稍稍施力,將我整個人又拉回他的面前,他看著我皺緊了眉,而我靜靜地回看他,什麼話都不想再多說。
「在你能笑著走出這裡前,別想我會放過你。」
「笑?所以你是要我在知道你有喜歡的人,卻不肯告訴我的時候,還要笑著祝福你、笑著幫你追求,還是想要我為這件事打從心底感到開心?」說完我才覺得,這好像才是正常應該要有的反應才對……可是我做不到。
「我可沒這麼講。」
「你這該死的渾蛋……」我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於是伸出手再度捉著他的衣領,只是這回我埋頭進他的胸膛,眼眶灼熱且濕潤,淚水源源不絕的溢出,在滑落之前先染濕了他的衣裳。
「喂,怎麼這回突然就哭了?」
「你閉嘴啦,我才沒哭。」我帶著哭腔低吼。
「好好,你沒哭,我閉嘴。」後腦傳來暖和的溫度,我感覺到自己被一個溫柔的手臂緊緊擁抱住,帶著包容還有不少縱容,後腦時不時被輕撫著、輕拍著,熱度刺激了我的淚腺,我緊緊咬牙,開始低聲地啜泣起來,邊罵他邊發洩情緒,過程中他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僅是用手安撫著我的情緒,又似是鼓勵我把這些積壓的情緒全部發洩。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在我哭泣的時候飛快的流逝掉了,而我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漸漸地哭聲慢慢停止,身體也不再顫抖,淚水沒有再接著流出來,我緊揪著他的衣服不說話,他不僅沒有催促我的打算,還繼續抱著我,手掌停留在我的後腦沒有其他動作。
等我覺得我整理好心情後,我稍微推了推他,他這才鬆手,我們兩個拉出一小段距離,我緩口氣後,頂著有些腫的眼睛看向他,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解釋剛才那個行為。
「……衣服,抱歉啊。」我垂下眼眸,盯著他胸前那塊偌大的濕痕。
「這個?沒差,穿件外套就行了。」他滿不在乎的說,「倒是你,可以跟我解釋清楚了沒?」
我應聲,腦海慢慢搜索和組織詞彙,到底該怎麼講出來才好……我沒有告白的勇氣,喜歡同性這件事實在太過異常了,更何況還是自己的摯友,萬一被他討厭了……不行,只有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行。
「……一定要講清楚嗎?」我試著跟難得固執的木頭討價還價。
「如果你不想講的話,只要讓我知道前因後果就行了。」他輕撫著我的頭,嘴邊有著淡淡的笑意,接著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你知道我最無法忍受的是什麼。」
心臟又加快了跳動的幅度,我抿了抿唇,弱弱的說:「我哪知道。你說過那麼多東西,怎麼可能全都記得住,搞不好跟玩笑話混在一起了。」
「我從不跟你開玩笑。」他的手掌捧住我的臉頰,將我又垂下的下巴抬起,注視我的目光收起了笑意,眉頭也緊皺起來:「別跟我打馬虎眼。」
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嗎……我本來還想著要繞幾個圈子,然後當這事沒發生過呢,怎麼又被戳破了。明明是個該死的木頭,能不能不要這麼敏銳啊……
我視線飄移,接著深吸好幾口氣讓自己把心情沉澱下來,接著再看向他緊盯著我的眼眸,猶豫半晌才開口:「你說……你有喜歡的人,是吧?」
「嗯。那又怎麼?」大概是知道我終於願意講,他鬆開手,並將兩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沒有施力,卻也沒打算讓我有機會逃跑。
「那個啊……我也有,喜歡的人。」講到後半句,我實在受不了他的目光,半是退縮的垂下頭顱,然而在我垂下頭的那一瞬間,雙肩的力道猛地縮緊,害我也跟著震了一下。
「……抱歉,你繼續說。」頭頂傳來他略帶歉意的聲音,我緩口氣後接著講下去:「我……我不敢告白,我怕會毀了至今建立的關係,所以一直都沒講……我不知道該不該講出來,我猜對方大概也不會有那個心思。」
「是嗎。」他說,沒有做出任何表示,這也沒有疑問或鼓勵的意思,只是單純的陳述句,就像在說「我知道了」一樣。
「所以你剛才說分手什麼的……怎麼說呢?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告白,結果因為這種原因而告吹的話,會讓我非常火大。」
「嗯,抱歉。」
「算了啦……」我稍微推了推他意示語畢,他才放下他的雙手,我現在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我深怕被他看出個什麼來,同時又因為那雙離開的手而感到特別不安。
這樣就行了,現在他和他喜歡的女孩子正在交往,我只要現在瀟灑點退出,一切就都能保持原樣,他不會發現我喜歡他,我們之間也可以維持正常該有的距離,他會跟他喜歡的女孩子在一起,而我……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振作點啊,只要撐過這段時間就行了,不會有問題的。
我把哽在喉頭的氣全部吐出來,走向落地窗邊說:「被你這樣一搞,一堆資料都沒找齊,圖書館萬一要閉館了,看你怎麼賠我。」
「不如我陪你找吧?」他跟在我的後面,伸手跟我一起推開玻璃窗。
「別鬧,你也要自己的事要辦吧?」
「噢。」他淡淡應了一聲,沉默幾秒後,耳邊再度傳來他的聲音:「對了,我想澄清一件事,我沒有女朋友。」
我頓了一下,正在踏出去的腳停格在半空中,我錯愕地轉頭看向他,他竟向事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害我險些以為我產生讓自己覺得好過點的幻聽,「你再說一次?」
「我沒有女朋友,打從一開始就沒有。」
「那你剛才還說──」
「是你叫我去交女朋友的,我可沒說我真的交了。」
「可是那貼文──」
「那個怎麼看都是偷拍照好吧?我們是同一組做研究的,她肖想我的睡顏照很久了,如果不是那天通霄做研究,根本不會被她得逞。」
「那個女生不是你妹妹──」
「如果你是說我妹認識她,那當然了,畢竟是同個校出來的學姐啊。」
「你、那你不會早點講啊──!」我低吼。
無力感一口氣湧上來,我感覺到自己的腦袋暈乎乎的,前面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沒必要──啊啊該死!真想揍他一頓!
誰知道那個罪魁禍首只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敞開的玻璃窗,「隔音措施沒做好喔。」
惱怒的我踹了他好幾腳,邊罵他死白目邊狠踹,把剩餘的力氣都用在這毫無意義的洩憤上頭,他僅是任由我施予暴力,甚是無辜的舉起自己的雙手。
沒想過這天能在這樣的氛圍下離開圖書館,我們兩個後來被館員請出去了,實在太過丟臉所以我不想再提,倒是他臉皮厚的很,還問館員能不能借他幾分鐘找個書再出去,館員的臉色整個綠了,我只好抓著他趕快離開。
估計有好一陣子我不敢接近大學圖書館了。
黃昏時分,我和他約了在校門口集合,圖書館那件事稍微舒緩了我們倆的心結(主要是我),因此當他邀我去吃晚餐時,意外地心裡沒有太大的波動,順勢答應了邀約。現在我一個人站在校門口等他處理完研究小組的問題。
跟他分開後,我獨自思考了很久,他有喜歡的人這點不會錯,只是……我不想讓自己還有機會保持希望,不論他到底有沒有打算和喜歡的女孩修成正果,我都不能再有任何一絲奢望了吧?要維持關係原來這麼有難度啊……思及此,心底涼涼的,不安壟罩在心頭上,碰不到底部的黑洞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消除呢?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放下這一切呢?我……不得不離開他的時候到了吧。
不知道失神了多久,身後傳來一聲叫喚聲,我轉頭一望,視野內他和一個女子正朝我這裡走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他嘴邊帶著淡淡的笑意,如同與我說話時那樣。她難道是……內心浮現出來的猜測讓我的心隱隱刺痛。
「你好──我是和他同一個研究小組的,好像因為我的照片害你們鬧得不愉快,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她對著我雙手合十,誠懇的道歉,「你放心吧!我對這種傢伙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那個畫面很美,我要拿回去當參考資料。」
「你害我白挨了好幾腳。」他皺著眉說。
「所以我不是道歉了嗎?你還有什麼意見啊?這位只是找本書也做不到還被圖書館員趕出來的先生?」
「我是在收拾你留下的殘局。」
「關我屁事!你自己不解釋清楚,好意思來怪我!」
眼看兩個人開始爭執……不對,與其說是在爭執,不如說是在拌嘴更貼切一些,我呆呆地看著兩人,他們之間的氣氛沒有因為爭吵而變得劍拔弩張,反而有種插不進去的和諧感,那是我和他從未有過的氛圍。
總覺得……有點羨慕。
她好像注意到我的失神,伸手捏了他的手臂。
「痛。你幹嘛?」他吃痛一聲,卻被對方瞪了一眼。
「你白癡嗎?在他面前跟我吵什麼,閉上你的嘴。」她低聲說道,說完便試著湊近我,我嚇了一跳,「欸、什麼?」
「啊,抱歉。我只覺得你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對不起喔!那傢伙太粗神經了,很累吧?」
欸?我的樣子明顯到初次見面的人都看出來了嗎?也就是說他也發現了嗎?慘了,好丟臉……我的臉頰稍微發熱,輕輕搖搖頭,「我沒事──」才剛這樣講,隨即又想到對方極有可能比我還要清楚他的事情,那種不甘心的感覺再度復發,不自覺抿了抿唇,不再講話。
不得不說,我現在最在意的問題,也許可以從這個女子身上得到解答。但我的理智勸我就此撤手,看看他們多相配啊!我可從未看過他對哪個人用這種語氣說話,更別提拌嘴了,原來他還會跟親人以外的人拌嘴嗎?
可惡……好羨慕啊。
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女子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著他說:「去去,你在這裡會害我們沒辦法好好談話,離遠點。」甚至還擺擺手作驅趕的動作。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接著她索性將人推遠,他不甘願地說:「我警告你,別多嘴,盡說些不該說的啊。」
「知道啦知道啦,你擔心太多了,你有什麼事是我不能說的。」她把他推到聽不見我們談話的距離後,小跑步地跑回來找我,笑臉盈盈地對著我說:「來來來,你想問些什麼?儘管問,我都可以回答喔!想知道他現在被多少女生盯上嗎?還是想知道他最近比較親近的人?」
我微愣了一會兒,抿抿唇後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開口:「那……你知道他喜歡的人是誰嗎?」
「嗯?」她很明顯了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手指著我和遠處的他,不斷來回在這中間徘徊:「你們不是……咦?沒有嗎?所以是我誤會了嗎?嗯?」
「誤會?啊啊……不是的,我們兩個只是朋友!普通朋友!」我納悶一會兒,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擺擺手澄清,這誤會國高中都出現過,我已經很習慣了。
「這樣啊……噗噗。」接著她掩嘴悶笑了好幾聲,身體一顫一顫的,另一手抱著肚子,搞得我手足無措。
花了點時間讓她慢慢緩過來,她笑著跟我說:「這種事情應該要由本人親自說才好吧?如果是你直接問他,他絕對會老實招來的。」
「我知道……」可是我害怕從他口中聽到答案,所以不敢問。
沒多久,她看著我露出微笑,並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有啊,如果不把話說清楚,對方就不可能會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兩邊擅自猜測的結果就是更多更深一層的誤會產生。」
「這事我雖然知道,但……」
「說實話比說謊更需要勇氣,儘管結果不見得是好的,但至少彼此之間沒有隱瞞。」她握住我的雙手,上下搖動幾下,「你們不會有問題的,這點我絕對相信。加油吧!」
女孩子在這方面的直覺真的格外敏銳啊……真可怕。
我試著勾勾嘴角回應她的鼓勵,她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大概是把想說的話全說完了,她心滿意足地放開我的手,小跑步去找遠處的他,再把他拉回我身邊,接著拋下一句「我還有打工,先走啦」便瀟灑離開了。
好不容易只剩下我們兩人,我頓時有些尷尬,不曉得該怎麼跟他坦白,不安和恐懼深植心底,使我遲遲講不出一句話。正當我努力想找話聊的時候,手掌的熱度觸碰到我的頭頂,又移到後腦處輕揉幾下。
「……晚餐,你想吃什麼?」想來想去,我還是先解決眼下的狀況好了。
「你想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一如往常縱容的答案,每次都聽得我心跳加速和雀躍,然而這次更多的卻是惶恐不安。
「……那,我們去吃小火鍋吧。」
「好啊。」
我們兩個所在的住宅區有一間小火鍋店,以前想吃火鍋的時候都會去那一家,久而久之,那家店的老闆跟我們兩家人都很熟絡。他們的火鍋既便宜又好吃,在住宅區累積了不小的人氣,不知道這個時間會不會有空位呢?
大概是跟我有同樣的想法,他在路上先打了一通電話給老闆,老闆說很豪爽地說會幫我們留下兩個人的位子,只是現在店內座位是滿的,叫我們可以去附近晃一晃再過來。
我斜眼瞥著他收起手機,接著和他徵詢意見的視線對上,心跳不禁漏了一拍,連忙移開視線。他出乎我的意料,這次並沒有詢問我要去哪裡,而是直接帶著我走到附近的公園裡,晚風呼呼地吹著,春天正處於季節交替的時候,早晚溫差大也在預料之內,於是我從包包裡拿出一條薄圍巾,正要圍上時,他擅自伸手拿走我的圍巾,並幫我圍好,很快地晚風不再擦過我的脖頸,身體也沒有那麼冷了。
「我還以為你要拿去圍呢。」我抬眸看著他,他正在幫我把圍巾打一個簡單的結,漫不經心地說:「我圍了,那你著涼怎麼辦?」
「可是這樣著涼的人會是你啊。」
「我著涼沒關係。」
他伸手揉揉我的頭髮,嘴邊盡是溫柔的笑意,害我的臉不禁燃燒起來,熱度漲高到根本不需要圍巾的程度也能禦寒。
「再說……我可能沒辦法再幫你圍圍巾了,稍微順著我一點吧。」
「欸?」我忍不住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腦袋好一陣子沒辦法會意過來,只好開口詢問:「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他稍微瞇了一下眼,接著把視線撇開,手從我身上移開,其中一只放在自己的脖頸間,接著往下說:「只是……這種事等你以後交了伴侶,就輪不到我來做了。」
「……搞不好我不會交呢。」我也跟著撇開視線,緩緩低下頭看著地板,話語裡帶著自嘲的意味。
「你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嗎?」他說。
「有喜歡的人跟有伴侶是兩回事啊。」我把他的話再送回去給他,我用眼角餘光偷看他,他的臉色果然變得不太好看,眉毛皺得緊緊的,嘴唇也緊閉著,大概是找不到話反駁我,那模樣令我不禁笑了兩聲,這一笑害他的臉更臭了。
等我笑夠了,心情也舒爽很多,我和他並肩走在公園的走道上,偶爾可以和晚間慢跑或者帶狗出來散步的人擦身而過,遠處的遊樂設施傳來一兩個小孩的嬉鬧聲,聽著這些聲音、吹著涼爽的晚風,意外地可以讓心情越來越平靜,覺得自己正在煩惱的事也不過如此,未來還是可以繼續過下去,我甚至認為自己現在就可以帶著被拒絕也無所謂的心情向他告白了。
從知道他交了女朋友(雖然是誤會)到得知他有心上人,接著見到和他待在一起如此相配、感情甚好的女孩子,最後像這樣重新審視自己的心情,我曾經以為自己熬不過去,曾經想著這世間一切都無所謂了,沒有了他,那我還算什麼?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度過沒有他相伴的日子。
不過,事實並不是如此。
就算我今天告白了、被拒絕了、甚至是被討厭了都好,這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總有一天我可以熬過這些,把我的人生接著走完。我只是太習慣他在我身邊了,習慣到把他的存在看作理所當然,這理所當然的事物一消失,自然而然會產生各種不適應的狀況,說不準我現在正是處於這種過渡期呢!
與其每天擔心受怕,還是直接一口氣下判決好了,痛快得多。
調整好心情,我微微勾著嘴角,用輕快的語氣開啟話題:「我說啊,如果我想要告白,你會支持我嗎?」
「當然了。」他連思考的時間也不需要,迅速就給出了答案。
「那,如果我被拒絕了怎麼辦?」
「我會去把拒絕你的傢伙揍一頓。」
我忍不住笑出來,捧著肚子笑出眼淚,「還是不要比較好喔?」
「那……你想要我怎麼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起來很洩氣。
「什麼都不用做啊,真的。」我含笑看著他,從未想過告白時的情緒可以如此平淡,「你知道嗎?我很感謝有你這個摯友,一直陪著我、幫著我、力挺我到底,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謝謝你。」
我湊近他,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將自己送上去。
──「我喜歡你。」
兩唇相疊,輕柔且快速,像是蜻蜓點水般地親吻,僅僅想要實現一個心願那樣,沒有任何雜念或執念。我傾訴著我的心情,做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這一瞬間的時光在我心中即是永恆,永恆留存的一個珍貴回憶。
不論未來會如何發展,我只要這一刻便知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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