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車在一棟破屋前停了下來,一名高瘦的男子,開了車門後下來。
「真的不要我陪你進去?」說話的婦人滿臉擔憂。
「真的不用了佩蒂阿姨,謝謝!有些事我總要能自己面對。」男子略帶歉意婉拒了好意,對方給予的已經超出她的本份太多太多。
「那好,如果你進去太久,我再去找你。」
蒙托斯關上車門,面向那棟年久失修的屋子,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真相不明所以,只見層層掩埋的痕跡,事實卻早已不知所蹤。
這些年確實過得有些煎熬,使得才二十五、六歲的他,比同齡人在舉手投足間,時常流露出一種無以言表的哀愁,看在佩蒂阿姨的眼裡滿是心疼,但也只能提醒他,別總是披頭蓋臉,不剪的話至少把頭髮綁起來,那麼看起來會不那麼憂鬱。
蒙托斯深呼吸一口氣,推開前院的門欄跨步走了進去,他時常思考著,人的一生中究竟是被美好的回憶影響得多?還是不好的呢?如果是好的,那為何這間房子裡最後的景象,會從此化為夢魘,侵入他夢裡,像是個永遠都走不出去的迴圈?夢裡的每一扇門後永遠都是那個昏暗的黃光中,吊在天花板上微微晃動的人影。
他走到屋前的大門外,將鑰匙插進門把轉開,毅然決然的走進了屋內。
老房子會沉澱很多東西,比如灰塵、牆上的黴斑、地上踩起來會沙沙的細小砂土、斑駁的油漆、滿是雜草的院子,還有回憶。
透過窗邊投射進來亮光裡,那些翻滾的灰塵在蒙托斯眼裡,正上演著一幕幕往日的光景,那些平凡瑣碎的日常,也成為了老房子積澱的一部分。
許多老舊的家具沒有移走,表面灰灰白白的毫無生氣,屋內的色調就像是一張黑白照片,充滿年代感,畢竟已經四年沒有人氣了,但還是有他曾經生活的痕跡,例如玄關的那台陳舊的腳踏車,那殘留在牆壁上幼稚的圖畫與紀錄身高的黑線,還有靠在角落的球棒。
蒙托斯一面感慨著,走到沙發的小桌旁,上面覆蓋著兩人登上頂峰的相框。
這房子一直沒有賣出去,明明整理起來,應該也是一間採光充足,格局別緻的一間好屋,賣不出去也許是地理位置過於偏僻?也許看起來太破舊?甚至是這裡感覺非常陰森?
更可能的原因,是屋主還沒準備好賣出去吧!
蒙托斯穿過貫通廚房的客廳,這之間還有張餐桌,恍然間,他彷彿還聽到有人在為他準備早餐的聲音,蒙托斯有些愕然,隨即嘲笑自己那些無謂的幻想,一面走到樓梯旁登了上去,那“咿呀”聲刺耳的像子彈那樣到處彈射。
上樓後的第一扇門裡,是曾經他父親的書房,那門半掩著彷彿在對蒙托斯說歡迎,但橫攔在門兩側的黃色警示帶似乎又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看著這扇門有些怯弱,有些猶豫,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何非得來拿那樣東西,來之前他也有想過,都這麼久了,也許已經壞了、生鏽了、無法使用了,甚至早就不在了。
他的手輕輕搭在門把上,卻遲遲不敢向前走一步,自那次事件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走近這扇門,那天房內的光景,時不時都會在他的腦海裡上映,那灰黃的燈光,窗外吹來的風吹動了窗簾,也吹動那懸空的軀體微微晃動,直到那軀體直面著蒙托斯……
「沒事的……沒事的……都過去了……」他喃喃安慰自己,手緊握門把試圖抓住一點安全感,卻久久不敢睜開眼睛。
當年的事件在時間的催化下,早已不可追溯,父親到底參與了什麼事件,他也只能從別人的隻字片語裡推敲。
當然他也曾想過要查個水落石出,也有那麼一、兩個刑警對這個案件窮追猛打,但不到一個月他們也失去了聯繫,這使他明白……
有些正義注定不會被實現。
蒙托斯硬著頭皮把門推開,由於門後的合葉因生鏽使得螺絲鬆脫,早已承受不住開合的重量,那木門刮地的聲音令蒙托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一放手沒了支撐的門轟然倒下,揚起了一片灰塵。
蒙托斯一面驅散灰塵一面走了進去,裡頭的擺設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一進門就能看到父親在辦公桌前辦公,只是現在看起來,那辦公桌不像小時候看起來的那樣巨大,雖然父親從未因蒙托斯頑皮闖入而訓斥過他,但這裡總是讓他感覺很嚴肅跟沉重。
父親在工作的樣子,有一段時間讓蒙托斯很嚮往警察的職業,直到菲洛案後父親開始變得陰鬱暴躁,從小那些熱絡來往的警察叔叔、阿姨們也開始避諱在蒙托斯面前說話後,他也離警察越來越遠。
一宗販賣人口的案子最終被消弭的無聲無息,負責這案子的父親不久後就當上警督,當時蒙托斯雖然才剛滿十八歲,但就他從小對警察生態的理解,認為這中間肯定有蹊蹺,加上事後父親各種異於平常的行徑,使得父子兩人最終漸行漸遠。
蒙托斯環顧四周,左面的牆有個大書架,上面放滿了書跟許多獎牌獎盃,跟檔案櫃也在那一面,右面有張沙發,蒙托斯常常坐在沙發上看書,有時也跟父親徹夜暢談,大至他對世界的疑問,小到怎麼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孩,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祕密。
蒙托斯走近,拉了拉沙發旁的小檯燈,這是父親準備的,好讓蒙托斯可以在這裡看書,他們總是習慣在睡前安靜的在這房間裡做著自己的事,即使是在菲洛案後也沒變,只是少了很多談話,放棄警察的蒙托斯也逐漸轉為喜歡植物。
辦公桌後有一個小陽台,那上面曾經種滿了各種盆栽,有些是買的,有些是跟父親去登山時帶回來的,現在只徒留了一盆盆乾土枯枝跟寂寞。
陽台後是一片山野林地,這大概也是為什麼門會鏽蝕的這麼嚴重的原因,以前他們也常在這個陽台吹著口琴玩,這也是今天蒙托斯來的原因之一。
正當他站在房裡回憶著過去時,原本就不怎麼牢固的陽台“咿~呀~”的下沉了一角,蒙托斯嚇得趕緊從陽台退到房裡,都不知道這陽台何時會掉下去。
蒙托斯打開辦公桌左邊的抽屜,一個被翻開的盒子上,裡頭放著一支老舊的口琴,也許當初搜查的時候看到是口琴沒在意,就這樣放在這裡了吧!
蒙托斯把口琴拿了起來,看著裡頭的簧片大多都氧化了,看來要整理得花費不少功夫了,他拿起原本的盒子準備放進去,卻發現這盒子裡有東西在晃動。
蒙托斯又搖了一下盒子,放口琴的凹槽底下似乎還有什麼。他把那用紙折的凹槽抽起來,底下果然還有一張折的整整齊齊的信紙……
「親愛的蒙托斯:請原諒我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你,我相信只有這樣,你才能夠免於生命的威脅,我預計這封信或許不會被發現,若是被發現了,也必定是被你發現,很抱歉這四年沒有好好陪伴你,甚至你畢業也沒有去參加典禮,爸爸並沒有成為你的好榜樣,自從那個案子之後,我才發現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勇敢,我拒絕不了那些誘惑跟威脅,當我回過頭來,一切都已經晚了,但我把所有一切的始末都放在書櫃旁第一個檔案櫃底下的保險箱裡,密碼是你的生日,資料在保險箱內側左面的夾層裡,要不要公開讓你決定,爸爸知道沒有權利再要求你什麼,很抱歉我只能這麼做了,我不會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但是,你確實是我最後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視的人了,我的兒子,祝福你未來都能保有一顆善良堅強的心,佩蒂阿姨會照顧好你的……」
蒙托斯放下手中的信紙,他全身顫抖盡力抑制住想大叫的衝動,這封信算是解脫嗎?還是一種解釋呢?那字裡行間滿是愧疚跟抱歉,但蒙托斯都不知道對於父親用不用的上原諒這個詞……
因為身不由己的人,只會承認自己當初陷入泥沼的錯誤,但之後所有的沉淪都是泥沼的錯。
「老爸啊!你留這封信是在跟誰懺悔呢?是我?還是菲洛?」
蒙托斯再次讀了一遍那被自己捏爛了的信紙,忍不住的淚水滑落臉頰,心裡揉雜了悲傷與憤怒,自己這四年到底為什麼那麼痛苦,那麼壓抑。
每晚的惡夢都在譴責蒙托斯,譴責他對於真相的無能為力,身為一個平凡人,連安撫自己就已經筋疲力盡了,他斷絕幾乎所有的社交,就是不想被問起自己的父親,但如今確是這樣輕易的找到了真相。
「都這樣了,你還期待我替你善後嗎?」蒙托斯看了一眼保險箱的位置。
時間已近黃昏,來時的汽車駛離了老屋。
當蒙托斯匿名把父親的資料公諸於世之後,正義是否有得到伸張他不知道,也不特別想知道,老房子的所有權也移交給了下一任屋主。
他告別了一直以來對他照顧有加的阿姨,自己另尋一處開了一間植物專門店,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悠揚的口琴聲,會從鎮上的那間溫室傳出來,那首歌耳熟能詳,安靜、委婉,卻有些悲傷。
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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