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你,你只不過是個黃毛小兒。
你攀在我身上,我有些嫌棄,你沒束起的髮,被風吹亂的更像一隻瘋猴子。
我沈默,因我不能言。我放任你攀爬,你卻折走我最美的花,我氣的不行,狠狠一顫,把你從樹上摔落。
白淨的雪地被鮮血沾染,漸漸擴散,我嚇了一跳,只得顯出身形,將你扶起。
「你⋯⋯是誰?」我沒回話,只輕摸你的頭。
原本源源湧出的鮮血停了下來,看你止了血,我又隱去身形。
「啊⋯⋯」小孩一愣一愣的,呆呆望著方才人影顯現之處。
聽說後來你病了很久,差點夭折,我又感到愧疚,下一次,就讓你隨便折我的花吧。
再次見到你,你已是個俊俏的小少年,手裡拿著一本詩書吟唱,驕傲的揚著頭,神情很是得意。你開始對我分享你學到的,又對我指指點點:「梅,清冷孤傲,冰清堅忍,先於百花⋯⋯」
你說的這都是什麼?我早百年前就知道了。別沾沾自喜吧!
只見一陣詭異的風吹來,梅樹的枝條已一種不合理的方式重重地打上少年。
「哎喲!」少年揉了揉臉,「你不喜歡啊⋯⋯?」「那我換一首: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
不管怎樣表達你都不明白,是吧?行吧,拿你消消遣也行,畢竟天劫造成的傷還得要個百年才能恢復呢。
後來你不知去了哪,好久都沒看見你。當然,這個「好久」是對人來說。
終於看到你時,你騎著一匹駿馬,前後跟著長長的隊伍,鑼鼓喧天的。你原來中舉了。
你依照父母安排的婚約娶了黃家的小姑娘,送親隊伍經過我樹旁,可惜那時是春天,我沒法開出最美的花給你慶賀。
後來的某日,一道雷狠狠打在我的枝幹上,大火立刻燃了起來。這雷比不過劫雷,但被火燒過的感覺還是很不好受,你不知怎麼注意到的,使很多人盛水滅火——你果然不是當年那隻小瘋猴了,那麼多人聽你使喚——火很快就滅了,你卻依然擔心的很,要親自來瞧,確認半點星火都不復存在才安心。
過了一陣子,你又來了,你拿鋸子鋸走我的一支枝幹,種在一座府中——我想那大概是你的家。
日子一天天的過,我一半在路旁,一半在你書房外面。新移的分支長得很好,我知道,你大概也知道,你常常來跟我說話,路過就打個招呼、或澆點水、或向我闡述你生活中的大小事、你的抱負⋯⋯我也經常聽到你吟誦詩文的聲音,你妻子在外喊你,你們鶼鰈情深的模樣,你很快樂,我也挺高興的,畢竟我能更常看見你。
某年冬天極寒,屋簷結滿冰霜,你和你的妻子出來賞花——開的極盛,朵朵綻放的紅蕊,淡粉色,桃紅色,輕輕停在光禿的枝條上,雪花和冰霰點綴整棵樹,長長的冰柱像春天的垂柳,花色是黑與白中獨特的風景——我賣力綻放,你顯然極為震撼,派了小童取幾張紙筆,坐在樹下的桌上肆意揮灑,顯得沉醉無比。
你可真是長大了,人類的生命如此短暫啊。
過了一陣,你的孩子出生了、長大了,開始爬我、折我的花,你把他們抱下來,對他們說:「這棵梅樹有靈,你們不要亂折花,祂會生氣的。」
某年春天,你的長子考上秀才,你極其高興,邀請一大群人在庭院聚會喝酒,鬧騰到了深夜為止。
某年冬天,你的政敵在長官面前污衊你,你被停職,那一陣子鬱鬱寡歡,經過樹下也不打招呼了。我看你如此,不知為何想安慰你,再次顯靈,挑了一枝我最喜歡的花送你。
「你⋯⋯謝謝。」你的表情驚訝無比,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只是向我表達謝意。
「嗯。」我便隱去身形,重新棲息回樹上。
日子一天天的過,某天,又是一個雷雨夜,狂風暴雨呼嘯著,我卻能聽出其中蘊含的力量,這雷是劫雷,會打在有所修為的萬物上,若我能扛過這次劫,之前受的傷定然痊癒,若是沒有⋯⋯那大概修為會被打散大半吧,或許人形都會被打散。
「轟隆隆——」一道雷果真打在我身上,是路邊的那棵。「嘶!」果然有點⋯⋯不好扛啊⋯⋯
「轟隆隆——」又一道。「啊!」身體彷彿被撕裂開來,疼痛隨著經脈竄流全身。
該死⋯⋯有點扛不太住,我果然不是修道的料嗎?說什麼傲骨寒冰之心⋯⋯
「轟隆隆——」再一道。「啊啊啊啊———」後來怎麼樣我不曉得了,因為我已經失去大半意識,同時也失去修為了。
「哇哇—哇哇—」嬰兒大哭著,顯然是被雷聲嚇到了。房裡迅速亮了,盞盞油燈被重新燃起。「乖乖⋯不哭喔⋯別怕⋯⋯」一個女人輕聲的說,懷裡的孩子卻並未停止哭泣。「婷兒,怎麼了?」一個中年男子問到,「莫不是雷聲嚇到夏兒了?」「應當是。」「啊!」男人的突然大叫嚇到了一旁的女人。她問:「怎麼了?好⋯乖乖⋯別怕。」嬰兒哇哇大哭,屋中的許多人都被吵醒了。「樹!」「什麼樹?」「梅樹!」女人走到窗邊看了一眼庭院,「沒事啊。」「不!」男人叫道:「祂肯定受傷了!」說著便衝了出去,往街上跑。
大火焚燒著,火焰早已佈滿整棵樹,男人趕緊遣人舀水滅火,然而水卻完全撲不了火。男人無比緊張,抓著自己跳個不停的胸口,身體不住顫抖。「快滅火啊!」他有些憤怒的吼著。「不行啊!這水撲不了這火!還真是見鬼了⋯⋯」
「啊⋯⋯」我好像感覺有人在替自己滅火,然而這火注定是滅不了的,除非我的主體被焚燒殆盡⋯⋯啊⋯⋯我還沒看見他去世呢⋯⋯難道我會先死嗎?痛覺依舊蔓延著,尖銳的疼使我意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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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好一陣子我的意識都極為混沌,能看、能聽,卻沒有自己的心靈。我看見一個男人跪在樹下痛哭,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他在跟誰道歉呢?
然後又過了一些時日,有多久我並不清楚,只是感覺氣氛不大對,男人和他的家人在收拾東西,房裡空蕩蕩的,一批人接著一批的離開,他們的表情都極其凝重。男人的妻妾和小孩也都離開了,男人來到我樹下,說:「北方打下來了,我們必須往南方去,今天我就要走了。」他神情有些哀傷,「我知道你有靈,但我無法帶著你走,對不起。」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很高興能遇見你,甚至我一廂情願的認識你,你要保重。⋯⋯等戰亂結束我再來看你,你的花很美,謝謝。」說著說著,男人兀自哭了起來,「我要走了,再見。」男人便消失在我的視野。
啊⋯⋯莫名的有點難受呢,為什麼?我不明白,於是也不深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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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下,這次真的是一下。男人奔回我面前,趴倒在樹下。大片嫣紅染了他的外衣,是血。他大口喘著氣,冷汗滑落他的臉頰,他捂著自己的腹部,那裏有傷,像是用劍砍傷的。
「啊⋯啊⋯啊⋯」他呻吟著,顯得極為痛苦。他抬眼看著花樹,眼神有點渙散。我也望著他,突然出手替他治療,我也不知為何,但就是想這麼做。
他瞪大眼睛,說:「不用了,你存著吧。沒用的,追兵很快就來了。」然後露出絕望的神情。
「⋯你⋯救⋯過⋯我⋯⋯」我本能的說。然而你似乎聽不見,只是閉上眼睛,努力忽略那叫喚聲:「在這!殺了他!」
穿著盔甲的幾個人跑進庭院,他們手上的劍沾滿鮮血,我感到憤怒,狂風呼嘯著,在他們接近時以樹枝揮趕,然而這並沒有用。只能稍微抵擋而已。
他們舉著劍,狠狠的往男人腹部刺。「噗咳⋯⋯」他吐出一口鮮血,那些人又說:「他還活著!」於是又一劍的刺。鮮血染紅了整片土地,在一劍劍的刺砍中,男人逐漸失去生息,「哎,他好像死了。」「那就好。」他們走遠了,男人依舊躺在我腳邊。
我愣愣的看著,一股無以名狀的哀傷湧進我每一條分支,每一寸樹皮。難受,太難受了,看著他死太難受了。所有的花為我而泣,紛紛灑落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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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下了雪,白茫茫的雪覆蓋過他。
後來他家坍塌了。
後來他家變成一塊空地。
後來新的土掩埋了他。
後來有人重新建起房子,他看我在這長得高大,便保留下來,把這建成庭院。
後來有新的人入住。
後來人越來越多。
後來又有人打過來。
後來這裡又變成荒土。
⋯⋯
大約過了百年,我恢復了神智,這兩國在這期間一直征戰不休,卻在最後被另一個崛起的國家給殲滅了。
那年冬天,我想起這個沈睡在我腳邊的男人。我已經長得如此盛大繁茂,你卻去日已遠。
我顯出身形,跪在你身邊,想必你已經好好的輪迴了,希望你這一世幸福快樂,不要再亂折花了。
「對不起⋯再見了。」
一個身影跪在樹下,不久又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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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那棵梅樹長的太高大了,被人砍做數根木材,做成染料、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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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個翩翩小少年身著華服,握著另一個少年的手,帶他避開流氓們的追擊。「謝謝!」他對他說。「不會。」他回答,淡笑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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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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