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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男 謠言-
想像你面前有個紙袋,你覺得裏面裝了甚麼?你覺得裏面會是甚麼?是錢、三明治,還是一隻斷掌?
雖仍未立秋,從玻璃門縫中已滲入陣陣涼意,外頭一遍靜謐與黑,唯餐廳的暖光燈為街道行人照明。一瞄牆上掛鐘,剛好過了關門時間,那個人的位子剩一紙袋和黑咖啡,黑咖啡未被嘗過一口,就已放涼。李勇男緊緊盯著桌上五開紙張大小的紙袋,幾顆冷汗垂下,稍微靠近,滴、嗒、滴、嗒,聲聲入耳,漸漸感覺不妙。
藍芽無線耳機中,電台正重播今日下午的新聞。
「連環爆炸案最新消息。多名市民目撃一名女性手持深棕色紙袋,在案發現場附近徘徊⋯⋯」
西斜落日將餐廳內映照得鵝黃,過份耀眼的光線使人好不舒服,服務生把布簾落下一半,好濾過些陽光,這種幽幽的昏黃容易使人庸懶,李勇男大力打個哈欠,半個人倚在水吧木枱,趁著高峰時段未到,食客寥落,好躲在這邊擦擦水杯。左邊耳掛了個無線耳機,這時電台剛插播完新聞,又回到某電視台名嘴主持的清談節目上。
其實他並非喜歡聽收音機,亦不是哪個節目或主持人的忠實聽眾,只是剛好而已,大部分時間,腦袋都處於放空狀態,任由聲音左耳入右耳出,偶爾聽到幾個令人在意的關鍵字,就用心聽一小段,就如現在,主持人講到最近夜裡又發生炸彈爆炸事件,叮囑聽眾晚上出門千萬要小心。
「炸彈、女性。」
這兩星期以來,類似的新聞播過數遍,加上電台相隔一段時間,又會重複廣播,不禁使李勇男感煩厭。
「好像大學宿舍也遭殃了⋯⋯是男宿,還是女宿呢?」因家離大學很近,而沒住進宿舍,李勇男只依稀記有這麼一件事,既然課堂沒受影響,就沒多理會。
「人最好不要多管閒事。」有把空空蕩蕩的女聲從腦髓深處響起,佔據李勇男的思緒。最近在他人的日常閒談之間,或多或少會聊到近期密集發生的爆炸案,現在趁著食客不多,幾個服務生聚在角落,聊著上週末夜深,餐廳對面街道的便利商店起了火警號。
「我聽說是爆炸引起的火災。」
「幸好當時已經打烊,沒人受傷⋯⋯」
「絕對不是意外,這星期都好幾宗了。」
「可是,這不挺好嗎?對面街上那些小混混不敢再在晚上吵鬧吧。」
他們在說些有的沒的,李勇男總是從旁偷聽而未曾加入對話,見證兼職同事一步一步把一般社會事件演化成陰謀論,還吹囂說炸彈狂魔就在附近徘徊,連他不識幽默亦竊笑起來。
想到這兒,他又一莞爾,心想這一切,可能只不過是些不良少年嬉玩而引起的鬧劇,而從未對事件上心,就算真的有炸彈狂魔,怎會輕易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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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炸彈狂魔就在我們之中。聽到他們開幾句玩笑,就記住了,趁著人不為意,偷偷摸摸放個小炸彈在他們衣袋,一下引爆。肉末和血漿濺到餐廳每一處,把整個地方染紅。這時候,炸彈狂魔登場,渾身浴血,她親手縱火,餐廳死在火光之中,她動身又去找下一個目標。
「哈!好白痴喔。」
伴隨剩四個音階的西敏寺鐘聲,人潮陸續擁入餐廳,學生佔了大部份,場子熱鬧起來。聚集一角的服務生識趣地散開,才停止種種無畏的話題。李勇男亦迫於無奈,放下被抹擦得快變全透明的啞光水杯,跑到外場工作。
到了外場才發現,啊,原來她有上班。李勇男下意識地摘下無線耳機,緊握在手心。
她正在門口接待客人,長髮俐落地束成馬尾,即使在日光燈底下,也不見一絲多餘碎毛,身子站得非常畢直,對來人都畢恭畢敬,盡了服務生需要的表面功夫。在李勇男看來,卻無比噁心,宛如與生俱來的厭惡,卻欣然學她那般微笑卑身接待客人。他找了個角落站崗,跟她保持好一段距離,希望對方別留意到自己,免惹上麻煩。
你聽,從遠處都能聽到她對另一個新員工訓話。
「上次已經說過眼鏡框不能用白色的,你這是甚麼回事呢?」她用極之溫和的語氣詢問,即使話句中帶有責備之意,也和對著客人時一樣,未曾缺失過禮貌,只是,當她臉容上一抹淺笑,用那雙虹膜和瞳孔融合成一塊墨黑的眸子直勾人時,總使人渾身不對勁。
被說教的員工試著反駁,說自己只有這一副眼鏡。
「這下在頭痛了。」她依然微笑,雙手搭在新員工肩膊上,臉愈漸靠近,直至鼻息相交。她稍微垂下眼皮,對新員工小聲說話。李勇男雖然聽不到,但從唇舌動作之間,能猜出大概內容,他嘗試低聲模仿:「要不然直接插盲你雙眼,就用不著眼鏡了。」
這就是莊依澄。
「請問還有位置嗎?」顧著看戲,差點忘了工作。兩個學生找位子找到來角落,李勇男頓然回過神,掬起營業用笑容:「請稍等⋯⋯」
馬上掃視周圍,替客人找位子,乍看之下已經坐滿了⋯⋯等一下,那邊不是還有個空位嗎?
離他只有五步之距,另一邊的轉角留有兩張空椅子。他不以為然地走近,才覺察桌上擺放了私人物品——一個深褐色牛皮紙袋,除此以外,還有杯黑咖啡,半溫不熱的,未被開動過。
那是誰的東西?
未等他多放心思在紙袋上,背後一柔聲傳入耳道,談吐溫雅:「兩位,請隨我到這邊。」
李勇男瞬間打了一個寒噤,人不知不覺到他身後來。莊依澄把兩個學生領走,帶去與其他食客拼桌。
「嚇死人。」李勇男站回自己的角落,剛才不知有否看錯,莊依澄眼梢稍往紙袋流轉,這可能代表甚麼,可能不代表甚麼。他重新戴上單邊無線耳機,清談節目換了一批新嘉賓,訴著娛樂圈各種辛酸經歷。
「說起來,那次坐巴士遇到了跟我長得很像的女人,應該說,再過十年,我相貌該會與她相似。」
「之後呢?」主持催促女嘉賓接著說下去,毫不介意話題偏離了今日主題,看來主持人更愛好怪異奇談。
相比起遇見相似的人,李勇男怎麼覺得,眼前這個一口氣吞下兩大盤肉醬意大利麵的小胖子,更像個奇談。
「她下車時落下了一個白色公文袋,我叫她,她沒理我就走掉。巴士上剩我一個,本應把公文袋拿給司機保管,但我又怕是個陷阱。」
「對啊,陌生人的東西還是不踫為妙⋯⋯」
順著滿嘴紅醬的胖小孩子看過去,目光自然停落在那個紙袋上。這麼剛好,這就有個陌生人的遺留物,連它何時出現,如何出現,擁有者都未曾見過。
電台主持又再提起爆炸案。李勇男凝視紙袋,心底升起個荒唐的猜疑:「該不會吧?」
但只停留過幾秒鐘,不禁覺得好笑,轉念間猜疑便隨人潮慢慢消散。
「人最好不要多管閒事。」那個女人曾說過。
比方說⋯⋯兩個孩子在逶迤山道匍匐而行,躲過巡察的保安,前往公園後山。
「來,過來這邊,快到了。」男孩在去水道另一端向李勇男伸手。
鞋子都沾滿雨後泥濘,李勇男好不容易跟上,大口喘氣,讓男孩一把拉他到另一邊:「還是算了吧,天都黑了。」
「在說甚麼啊?都走到這兒了,我今晚一定要看到那隻女鬼啊!」邊說,男孩還續爬上斜坡:「這條路是捷徑。」
有好幾晚,小社區內聽到幾陣鳴泣,就從後山那頭傳來,有夜遊的少年人回來說,像是個女人在哭泣。最近少了山狗亂吠,以為可以睡個安樂,誰知又來個鬼哭。大人當做風喧了事,而小孩只管信鬼魂作祟。
「怎可能有鬼啦。」
他們的小社區建在半山腰,被尚未開發的山林包圍,半夜不時有些犬吠和野貓嘶叫,有時人們會誤把發情中的母貓嚎叫,以為是嬰兒哭啼,對這次的鬼哭,李勇男還是偏向相信風聲。
「噓!聽聽。」
男孩舉起食指放在唇前,對李勇男做出安靜手勢。他們原來已快到山頂,靜靜聆聽,的確模糊地聽見一絲聲音,他們放輕腳步欲行漸近,女聲自然愈來愈清楚,與其說是女鬼哭,還不如說是歌聲。
李勇男知道這叫做美聲唱法,是用來唱歌劇的,第一次在電視聽到時,也覺得像鬼叫,然而這一把女聲相當輕柔,低韻時像耳語,高亢時餘音裊裊,令人沉醉不已。他們伏在斜坡邊沿上,從一棵大樹後偷偷探頭,透過樹根和地面之間的空隙觀察誰在唱歌。
淡淡月光正好投映在山頂平地上,繁星織起川河,女人穿著紅白渲染的寬鬆長裙,側面透著銀光,在星辰中高唱。
好美一個女人。李勇男聽著她的歌聲,一定是唱給嬰孩的搖籃曲。
「吓?不是女鬼喔?」男孩不滿地撅撅嘴巴,毅然爬起來,直直指著女人喊道:「半夜閉嘴不鬼叫很難喔?」
歌聲停止了,在場人都對男孩的行動感訝異,李勇男下意識想拉扯他的衣末,把人拉回來,卻在這時,男孩突然尖聲大叫:「你⋯⋯你做了甚麼?!」
做了甚麼?空隙中僅能裝下女人的身影,她周圍發生的事無法看到。男孩看到了甚麼?李勇男想要站起身子看個究竟。
幾下野草動靜,使男孩再度呼喝:「你不要過來!」
這句話打消了李勇男現身的念頭,反而背緊貼著樹幹,穩穩地藏在大樹後,連偷看意欲也全消。
「小弟弟,來得正好,姐姐有些事不太懂,可以向你請教嗎?」
女人緩緩開口,聲音如唱歌時柔和敦厚,她輕言道:「應該是季節到了,野狗野貓吵得有點令我不耐煩。最近終於好了些,心情好了,就想唱唱歌。」
男孩沒作聲,李勇男感覺樹幹另一面被重物一壓,隨著心臟重重跳動和急速吞吐的氣息,男孩就在他身後。同時女人的聲音亦伴隨拖曳聲接近:「但現在又有點頭痛。」
有兩下大型物件墜地。
「怎樣才可以把這些東西......炸個粉碎。」即使後四個字用力低吼,聲音依然悅耳至極。
男孩沒作聲,再也沒作聲。
「人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好一會兒寂靜,李勇男屏息慢慢往坡下去,望不被那女人察覺,管不著男孩,當刻本能驅使他獨自逃走,雖然自己沒甚麼第六感,但亦未至於嗅不到危險。在他滑下兩三步後,那把聲音又響:「還有一個。」
斜瞄了眼左邊肩膊,猝然被白皙而細長的五指緊緊抓住,心臟重重一跳,李勇男極力爭開,立馬拔腿跑下山坡,一刻都不敢回頭。他一直跑,直至在燃滿街燈路上,見到熟悉的人,才雙腿發軟的倒下來。
別人問起他到哪去了,跟誰一起,亦隻字不提。
又比方說,日後,有居民發現後山某帶,蒼蠅盤旋於一地褐紅碎塊,就像被炸開那樣。
李勇男盯看紙袋,回憶當年那件事,男孩的長相和名字都忘得乾淨。那之後他沒再踏進過公園,當然也沒再去後山,就當做一場惡夢罷了。
可能只是自己太好想像力,若當時回頭,男孩或已拋下自己逃之夭夭。
電台主持還在深究怪異事件,放任主題跑偏。
夕陽燒天後,留下淡淡一片藍彩,服務員各有各忙,收拾用膳後的碗盤、擦亮餐桌,然而紙袋仍在。位子放著不管,沒有人詢問,沒人來收拾,理所當然地讓它在餐廳中霸佔一席。在這兒多久了?兩小時?三小時?可能不止。
這異常的事,輪不到李勇男再次胡思亂想,腦中劃過種種流言和蜚語,但最終還是被理智壓下:「怎麼可能會遇上那種事。」
像是要推翻自己所想的,李勇男將手伸向紙袋,喃喃著「怎可能、怎可能這麼巧」。
他想打開紙袋,證明自己是多麼幼稚,但若然只是「想」就能「開」的話,他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莊依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李勇男愕然看著她,習慣了她總是掛上笑容,此時難得板起嘴臉,一本正經的,更讓李勇男心生恐懼。莊依澄捏著他的橈骨,拉到自己跟前,緩緩靠近李勇男耳邊,就如平常,語調平靜而溫和,一字一字地低聲輕吐:「你不怕⋯⋯是炸彈麼?」
李勇男瞳孔骤然放大,深深倒吸口氣,尤如忘記如何動作般,身體僵著不動,腦袋裏只剩下「炸彈」二字。
莊依澄強硬地把李勇男的腦袋壓低,耳朵湊近紙袋前:「你聽。」
滴、嗒、滴、嗒。
李勇男出於本能反射,使勁地爭脫,無預警的動作讓他一時失了重心,往後跌了好幾步才穩住。
見此,莊依思竟忍不住噗嗤一笑,一笑就停不下來,引起人人瞄個幾眼。無人見過莊依澄這樣子,一對眉眼子笑成彎月,咧嘴露齒,笑時嗓音竟異常地厚沉,如同男生,簡直一改日常溫文形象。
「捉弄你的啦,怎可能有炸彈。」李勇男瞳孔中映出的莊依澄,雙眼瞪大,黑色虹膜中看不出聚焦點,嘴角像半抽搐那樣,合不起來。
「你怎麼了?」他吞了吞口水,試著問道。
卻只換來莊依澄不解地偏頭:「我怎麼了?與平常無異。」
這一下來,她眼皮微微垂落,變得安份。
無人有膽量向角落投下目光,服務員能忙的繼續忙,偷懶的也懂主動找事情做,食客亦乖乖低頭管飯食。莊依澄冷眼掠過現場一番,逐漸回復一如以往的態度。
「客人到外面講電話去了。東西先放著別動,之後被告知有損失,可麻煩。」畢語便走向廚房。
李勇男又想起那句話,這次腦中說話的人換成了莊依澄。他實在不由得去在意,便追上去把人停住:「若真的是炸彈怎麼辦啊,為甚麼阻止我打開它。」
「真固執。好吧,我現在鄭重地對你說『不是炸彈』,可以了吧。」
「不行!因為......因為......」
對啊,因為甚麼?不就一個隨處可見的紙袋,哪有可疑之處。
「別多管,還是你希望,它真的是炸彈?」
電台向聽眾報時,莊依澄如時下班。過了下班高峰時段,街道自然人煙稀少,餐廳員工們紛紛提早換裝走人,臨近關門時間,就只剩李勇男默默等待。
電台重播下午新聞,紙袋仍在。
比方說,這是炸彈。2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Dm9uYDjqZ
無人的餐廳迴盪空調運作所產生的白噪音,配着秒針規律地滴嗒不斷,並看著分針逐少邁向十二時間感覺變慢。心底已下了定論,那人不會來。
也許是睏了,李勇男眼神稍散渙,視點變得朦朧,眼前恍恍惚惚,出現個男孩的模樣,一直跑在他面前,愈跑愈遠。
「為甚麼,偏偏這時候不走。」李勇男反覆念著,終究找不到原因。
男孩背影漸遠,而黑夜街巷中,有個人影愈是接近。
自動門為來人而打開,男人帶着歉意:「不好意思,顧著工作,完全忘了東西還在餐廳。」
李勇男只懂呆呆地看著,男人從紙袋中掏出一隻手錶戴上,留下買咖啡的錢,快快地離開了。
今晚月光依舊亮得星辰寥寥無幾,半晌,手機響起,接起來就是來自母親的噓寒問暖:「還未下班嗎?」
「下了。」
「這樣喔,那你趕快回來,家裏來了客人,你應該記得人家吧?是那個啊,小時候跟你玩的男生,他家人搬回我們社區了......」
聽著,他「嗯」回應。掛掉電話後,渾身盡是無力,攤軟在角落位子,不明所以地傻笑。
「我到底在做甚麼啊。」
在休息室換好衣服,不檢查了一遍電燈開關:「應麼可以了。」
最後把後門走廊燈關上。
家中作客的人,成長成甚麼樣子呢?李勇男有一點小期待,身高比得過他嗎?比腕力鬥得贏嗎?在回家的車程上,得把他的名字好好想起來。
誰知,李勇男今晚還是想不起來,沒機會去想。
巨響和灼熱感莫名襲來,轉瞬間把餐廳沒入火海之中」一隻無線耳機滑落,裏頭仍播著電台新聞:「一節突發消息。多處食肆和酒吧接二連三發生爆炸,相信有人蓄意犯案,警方已加派人手調查。交通消息,德輔道中發生交通意外⋯⋯」
這就是事件的起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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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依澄 惡錢-
「莊依澄為何會做出那樣的事,動機不明,即使知道也和接下來這則故事無關。」
今晚心情特別平靜,莊依澄把背包平置於大腿,輕撫人造皮革上的壓花,兩眼從窗外眺望遠方,那方向是她上班的餐廳。明天要上早班,她卻仍沒要入睡,然而這一切已經不重要。
莊依澄犯下盜竊罪的契機,是在發現炸彈之後。
為什麼會有炸彈?她無從得知,亦不想思索。那炸彈圓圓一個,外層粗略地用油漆粉刷成鮮黃色,一條指甲寬的黑條環繞整個球體一周,上頭還寫有刻度,靠近「0」的位置上下各有一黑圓點,把被黑條分隔的一頭往右擰開,使圓點落在其他數字上,方可計時。沒錯,就和隨處可見的料理計時器長一個樣,混在裝滿檸檬的瓦通紙箱中正在倒數,任誰看到,也只會把它當成計時器,或許還會錯看成一個檸檬。可是,當莊依澄第一眼看到它,便確信這是炸彈。
「是女人的第六感。」
這是她的解釋,聽起來完全無理。
那檸檬紙箱,就放在餐廳廚房的倉庫,四周堆著其他食材和廚具,基本上都是易燃物品,若然發生爆炸,這小小倉庫必會燒個精光,莊依澄對此非常明解。
「快點報警......你以為這是我下一句台詞嗎?」
如果對這倉庫的秘密一無所知,在一般人第一時間會拿出手機報警。「報警」二字此時,亦在莊依澄腦中遊蕩,她卻仍盯著那一箱檸檬,心中萌生出別的念頭。
「如果XX炸掉了,太可惜。」
她故意把「如果」和「炸掉」之間的名詞消去,為了不被自己以外的誰知道。從小被養成這般習慣,這是她家的理論,真正的想法不能說出口,有時候,即使門關緊,風聲還是能傳出牆外,只有把聲音吞進肚子裏,才最保險。
這個炸彈出現得正好。莊依澄有個想法,非常沒技巧可言,沒有機關,也不用看準時機或準備多餘工具,就能輕易完成。
甚麼啊,才不是要做可怕的事。
脫下高跟鞋,將幾個箱子疊起,做了梯階,服務生的短裙子成不了阻礙,莊依澄一步步爬上紙箱,直至雙手能輕鬆地推開假天花,她已經對這些動作非常純熟,順利推開後,和一般預想中相同,數塊灰塵欣然飄落,探頭一看,金屬支架和大束電線相纏,只高三百毫米的小空間,靠著室內燈管流入絲微光線,藉以照明,微光之中隱若望到有個影子,伸手至一臂長,剛好能觸及「那個」。
餐廳員工之間有個流言,久久才出現一次的店長總是一上班,就先直直跑到廚房倉庫來,連放下隨身物的時間也吝嗇。究竟店長一人到倉庫做甚麼?員工們不得而知。
逐漸離開黑暗,燈光毫不顧忌地打在「那個」身上,一個牛皮紙袋。這樣子的紙袋,在咖啡店隨便點份外帶餐點,即會得到。
如果你問莊依澄,裏面裹了些甚麼,她會回答:「二零一零年系列,正面是金色的獅子,或叫做銅獅,背面則是龍舟。長一百六十三毫米,闊八十一點五零毫米,一共一百張,總高度估計十五毫米,即一張約厚零點一五毫米,重量通常會控制在一張一點二克左右,就把這一袋當是一百二十克,總額……XX。」
剛好是XX,對這刻的莊依澄來說,如此巧合,簡直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到此,她的企圖昭然若揭。不用想太多,最好忘掉,像不覺意地隨手黏在身上,誤把XX帶回家似的。
是否值得就是另一問題。XX,對普通人而言,無疑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令人可以好好悠手好閑一段日子,又或者能替大學生還掉部份學貸,不讓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兼職工作之上。但亦僅是這種程度,仔細一想,XX並非遙不可及的目標,正常老實工作個兩三年,即使是社會新鮮人亦會擁有相約存款。人能可以為之而犯險的數目,這還遠遠不及。
為甚麼莊依澄要這樣做?即使追問原因,僅能得到她仿作某本推理小說中的一句台詞:「這老不死的傢伙握有XX究竟有何意義?不如把這筆錢,用在我這輩前途光明的青年人身上。」
莊依澄解下白襯衫幾顆紐扣,露出一對經內衣擠壓而成形的胸脯,不慌不忙將約共十五毫米厚的紙張,均等地塞進兩側綱圈之間。裝作若無其地重新整理衣服,繼續工作。
這這件事死都別說出口,無論XX抑或炸彈。
「任由你怎樣想,這些都與戀人無關。」
外面陽光十分刺眼,與昨天的早晨同樣。用莊依澄的角度來說,發生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關於莊依澄的事,大概只知道皮毛。她今年二十四歲,正值青春年華,從副學士畢業後,與現任男朋友同居。當時兩人沒甚麼存款,只租得一間不夠二百呎的小公寓。他們各自打工,邊償還學貸,還要供給房租,盡管每個月剩不了多少,仍能渡過一份布甸兩人分的溫馨時光。
然而昨天,從起床那刻已感奇怪,枕邊人不見蹤影,明明一向睡到中午才肯動動身子,今早卻比莊依澄還早起。但她不願意多想,把四散的髒衣服收拾了下,便如常梳洗。
男朋友的牙刷被扔在垃圾桶,他的毛巾、刮鬍刀跟眼藥水亦通通不見,唯剩下四五件不常穿的衣服。即使意識到不尋常,莊依澄也沒想要打電話給對方確認,而選擇去上班。
用不著焦急,未等到自己有餘閒去思考,手機已為她解憂。一則信用卡交易短信顯示於通知欄,莊依澄細數當中幾個圓圈:「一、二、三、四、五個零,XX。」
感覺早預料到,莊依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起伏,甚至還有心思思考晚餐要煮甚麼:「不過,晚餐準備一人份就夠了。」
下班時街燈已燃起,一盞又一盞不光不熱的街燈未用得上照明,莊依澄漫步於行人走道,今晚無需急著回家,反正沒人在等。
「我不恨他,真的不恨他。」
這一晚的陪伴,只剩下這條回家必經小徑上,夜時出沒的小昆蟲。大概是中午下過一場過雲雨,地面尚未乾透,引來不常有的軟體昆蟲聚集。
莊依澄悄悄地走近一隻蝸牛細心觀察,蝸牛垂近在石壆邊沿輕微抖動,看似奄奄一息,見狀,她赤手將蝸牛扶正至石台,然後,使勁地,不遺餘力地握緊拳頭,一下功夫把蝸牛重重捶爛。
「蝸牛真吵。」
體液以拳頭為中心四濺,碎掉的外殼和肌肉混在一起,散發陣陣酸腥,該令人掩鼻而遠之,氣味卻無阻莊依澄翻開蝸牛殼,裏頭數十顆卵囊,逐顆逐顆用大姆指給壓扁,與泥水沙石結合。
身後不遠處有人躲在樹幹後目睹這一幕,莊依澄渾然不知,她手指沾盡了蝸牛分泌出來的黏液,青藍色的血液從指縫間慢慢流走,學著小孩子吃完巧克力後之動作,舐淨指頭,一陣難以言語的惡臭不斷在口腔中徘徊,莊依澄竟因此而展露笑靨。
「我不想深究他為何而離開,也不怪他。 不過......」
一抬頭,今晚月色真美。
有種陌生情感湧上心頭,如簷蓬落下雨粒,一點一滴累積。是甚麼呢?她一整晚瞪大眼睛仍未想得透,唯等待明天,又如常過活。
第二天,莊依澄想著明天不用上班。
「上次已經說過眼鏡框不能用白色的,你這是甚麼回事呢?」
新來打工的就是不知規矩,莊依澄逮住個女生,即使是訓話,她亦要求自己保持最低限度禮貌,盡量以詢問作開首,給人留有答辯的餘地。
果然,女生為自己辯駁:「可是我只有這一副眼鏡,將就一下沒差吧。」
莊依澄不會生氣,有時還會面含笑意,跟人半開玩笑:「要不然直接插盲你雙眼,就用不著眼鏡了。」
那女生的反應足夠讓她高興好一陣子。
眼睛一流轉,落在李勇男身上,並非特別留意,作為服務生,管理現場亦是必然,誰叫偷懶的人總是不缺席。
他在做甚麼?高峰時段位子很快就滿坐,李勇男注視著角落的空位子,身後站了兩個學生,要猜到他的心思可不容易嗎?
見狀便前去領走兩位學生。
角落兩人坐位的桌上,擺了一個牛皮紙袋,要是別人看到紙袋放在無人的位子上,也許不多埋會便匆匆略去,但身為服務生,必然好奇那是誰的東西,裡面又裝了什麼?可能會認為有人暫時離開座位,或許去了洗手間,或可能已經吃飽喝足,離開前忘記帶走。為了尋找失主,服務生有必需干涉他人的義務。
可以說是莊依澄有種惡作劇心態,加一點點任性。若李勇男想窺探紙袋裏面,他有十足理由,不過因莊依澄想、極之想保護紙袋的神秘感,而盡力阻止任何好奇心。
「雖然不知道那個男人的意圖,若是他正在策謀一種惡行,我將成全他,也成就我的惡趣味。」
較早時分,當適應了兩邊腋下的異物感,動作回復日常般自然,她為那個男人送上一杯黑咖啡。
「你的黑咖啡,請慢用。」
放下黑咖啡的下一秒,那個男人說:「我離開一下。」
他話說得簡潔,從衣袋中掏出手提電話貼在耳邊,訕然到外面去,留下一個褐色牛皮紙袋。
「我對裏面裝了甚麼,一點興趣也沒有。」
在某一角聚集閒聊的服務生,正好聊到:「我聽說是爆炸引起的火災。」
耳朵湊近細聽,紙袋內傳出微弱的滴答聲。炸彈,這並非全然沒可能。最近炸彈狂魔事件傳得沸沸揚揚,廚房的炸彈恐怕是該人的傑作。
「打開一看,不就清楚了?」
可是,別人的隱私豈是旁人能踫,但面對這種情況,服務生則被賦予一般食客沒有的權利——能夠以「為失物尋找失主」為藉口,翻閱客人遺留下來的私人物品,而不會受人譴責,即使有人問到,亦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趁無人注目,莊依澄用兩指輕輕撐開紙袋,期望會有甚麼令人詫異的,然而只有一隻手錶。
直覺這是那個男人開的小小玩笑,近日爆炸案連連發生,好讓人想都那頭去,莊依澄大可放任不管,很快會有第二個人前來識破這無聊惡作劇。可不行。不知哪來的意念,她要把紙袋留著,可以是毫無原因,硬說的話就是任性......都不對,她是為能平安無事得到XX而轉移視線,只能是這個原因。
他人要知道紙袋內有甚麼,打開後才會看到,在打開前,它可能是錢或手錶,也可能是一個炸彈。如果是炸彈,會是多麼美妙的事。一個個為炸彈而驚惶不定,因未知而有所畏懼,唯有莊依澄知曉真相,玩弄人的好奇心,這種感覺何嘗不美好?
「倘若你在現場,也會做相同的事吧。」
所以,當李勇男再次企圖觸碰紙袋時,莊依澄勢必阻攔。
「你不怕是炸彈麼?」她對李勇男輕道。
莊依澄不禁面露詭色,肌肉活像失調般抽搐,失控地笑個不停。
他會發現、不會發現、會發現、不會發現......
像做花瓣占卜一樣,心裏複誦呢喃。別看她笑得瘋狂,內裏其實萬分不安,以笑聲掩蓋。盡管是不安,她還說了。
世上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在行動之前,會有意識地先跟自己說一次,例如肚餓時,會想:「肚子餓,現在去冰箱拿吃的。」之後才動身。莊依澄自稱是屬於有內心獨白的那邊,她對自身的行動非常有自覺且理性。但是,如現在問她在做甚麼、笑甚麼,估計得不到合理解答。
腦子在思考幾個問題,她在想,捉弄眼前這個男生有何用處,自己是為了XX而做嗎?兩者有何關連?
根本沒有。
想到這裏,莊依澄冷靜下來。服務生在工作時突然大笑是何等失態?環顧四周,大家都偷偷向她瞄了幾眼。在這節骨眼上,唯有徹底承認,那是她不經大腦,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當李勇男問她怎麼了,莊依澄自然回答:「與平常無異。」
啊,差不多到下班的時候。今天像是發生了些事,又像沒有,庸庸碌碌過了一天,和過去四年相差無幾。
在員工休息室脫下一身制服,白哲的肌膚似著白光燈透起光澤,胸前正散發一種油墨和金屬揮發的刺鼻氣味。莊依澄將制服整齊疊好,收進儲物格,然後默念:「過了今晚,大概好一段時間不用穿它。」
換好自己的衣服,推開門穿過廚房,便會看見餐廳後門,所有員工上下班都由後門出入,與她同時間下班的女生,紛紛在她目送下離開。
即使知道畢直從後門離開就了事,還是忍不住回倉庫看一眼。莊依澄低頭盯看一箱檸檬,計時刻度上錯開的兩點漸近,炸彈不知倒數到什麼時候,下一秒,或再下一秒。餐廳內留到最晚的服務生可能會被波及,明知道亦無一剎那想要供出事實。
「真的可以嗎?」
終究她還是留有一點罪惡感,若有人因此而受傷,要她何以面對。眼尾瞄到一角備用的石油氣桶,彈指之間升起了可怕的念頭,默默地過去把開關閥打開,嘴角上揚,一抬眼,她看起來無比舒心。
走在回家小徑,寂夜中迴響急燥的腳步, 興奮、不安、興奮,還是不安?走出餐廳後,剛才的順心感蕩然無存。
「可以嗎?」她緩下步伐,再次問自己:「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
煤氣燈引來數隻飛蟲,一隻恰巧飛到莊依澄眼下,她沒一絲遲疑,順著翅膀拍動,輕柔地將其收進掌心,慢慢收細掌中空隙,感受飛蟲微弱的生命力在掙扎求存,實在不俗。因而第一百零一句話,她確確實實地告訴自己:「我可以。」
「反正講了也沒人信。」
青年靜靜地聽著莊依澄一言一詞,對初見的人毫無保留地坦白惡行。她的酒杯空了,眼底泛紅墨,很快就醉倒下去。青年人悄悄離席,留莊依澄繼續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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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正彥 倒數-
好奇心就如炸彈,而計時炸彈就是在倒數人的耐性,等到歸零,人就會按捺不住想要知道某件事的真相。2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AQ2cSB0z0
「不如意思,打攪你,我不是甚麼可疑人物。只是,我剛才做了件事,那蠢事實在令我心癢難耐,好想跟人分享,你願意聽嗎?」
青年人微微點頭。
「太好了。」黎正彥放鬆心情:「就在今早,我同樣坐上過去巴士去中環⋯⋯」
在車窗裏往外一眺望,依然是那些高聳大樓、紅磚校舍和老房子,除了藍天白雲,就沒別的自然風景可看。這個城市仍舊人來人往不止盡,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一日復一日。巴士裏裝滿穿著正裝的上班族,和兩三個註定遲到的學生哥,將被一同運過維多利亞港。
正在駛入紅磡海底隧道,周圍環境瞬息一暗,也許是習慣的原故,沒有人因光暗改變而抬眼觀望,着眼一看,人人都低頭專注在手中的電腦和智能手機。
她亦同樣。黎正彥斜斜瞟一眼坐在他前排座位的女生,他坐靠窗戶,女生靠在走道,恰好能從兩個座椅的間隙看到她一點點側臉。
前陣子,聽同事說她趕在三十一歲前離婚了,亦升職了難怪最近她看起來不一樣,整個人容光煥發,彷彿回復到在中學時期般的青春活力,與實際年齡好不相襯。
啊,怎麼犯傻了,昨天開始,他已經沒有所謂的同事,正裝、領帶、工事包一侓與他無關,跟那女生之間,從同事變成陌生人。真是慚愧,到最後還是沒跟她說上半句話。
無論是與女生的關係,還是被公司開除這件事,他都早有預感,當後輩相繼爬過他,比他更受人賞識,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職位坐得差不多。昨天他離開時,手棒著個小紙箱,沒人出來送行,在轉身之際,看到原本屬於他的玻璃間,她正在打理。這下子,感覺被開除也沒甚麼不好。
人到三十三歲,第一次被開除,卻無法對公司這決定深懷怨恨,亦沒覺不甘心,所有理由都在最後一瞬間見到她時,一拼消卻,現在反而煩惱日後多出來的時間要耗在哪兒。
順利出了隧道,這台巴士最終會駛到中環,現在中環對黎正彥來說只是普通一個站名。不覺這樣很愚蠢嗎?一如過往十一年,今天也是穿上正裝,七時正踏出家門,從土瓜灣出發,開車越過獅子山,到達沙田只花了二十分鐘,清晨在車公廟附近找個鬆動的停車位並非難事,泊好車子,他便如常在車公廟巴士站牌前排隊,混在其他上班族之中,等待過海巴士到中環。
通常往前數三至四人,就會數到她。
「這麼巧。」用了五年時間去思考,最後還是決定用這三個字來做碰面開場白,不多花巧修飾,簡單自然一句正符合他的個性,然而這三個字至今仍收在心底。
這樣的舉動任誰都會發覺吧?黎正彥的心思盤桓在「想被看見」和「不想被見到」之間,過于卑怯而任由一個個相識時機流走。排隊時,故意把身體藏在前方人的影子裏,等巴士來到,他總是能巧妙地躲過她的視線,安坐在後一排。因他無法想像「恰巧撞見」後,接下去要用哪樣主題展開對話。再者,會不會被當成跟蹤狂?要是叫他在那女生面前自辯,他鐵定只能支吾半天,不見一個詞。
她是惡魔!不留情面把黎正彥塑造成卑怯者。一組瞳孔為映出她的身影,而四處張望;她所到之處,有雙腳在後方跟隨,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愛情。
巴士停在德輔道中,乘客陸續下車,進軍隊一般步伐一致,到這一站,人人朝着相同方向前進,黎正彥沒有理由跟着大眾走,接下來要去哪裏?自己已經成了沒有目的地的遊民。
「這就當作最後一次吧。」無論是她的事,還是其他。
身體似乎未意識到自己被公司開除,不由自主回到曾經拼搏的地方,說白了,除了這兒,他不知道還可以去何處。
同樣的早晨,黎正彥習慣在附近的咖啡室買份早餐,半份三明治和黑咖啡已經足夠,最初只是為了錯開和那女生的上班時間,而今天,隨便在對面海濱長廊坐下,終於能純粹地享用早餐。
從這邊抬頭一望,便是一整排商業中心,每幢或多或少都有鏡面玻璃做外裝,可能這才有商業的感覺。自己曾在這種大樓上班,黎正彥卻第一次正眼觀看著,試圖尋找前公司收在哪一塊鏡子背後。
「開玩笑,怎會看得到。」又在做傻事,當下唯剩傻事能做。各大樓因鏡面而輝映著彼此,亦擁入一片湛藍與雲絮,盡是與人隔絕的冰冷。
到底走錯了哪一步,才落到如此田地呢?黎正彥不禁反思。
他跟世上絕大部份人同樣,但求生活過得安穩平淡,普通地念完書,做份普通工作過活到老,退休後找個不擾他人的地方,走完這一生。過去三十三個年頭,都按照理想中的平凡去生活,追求中庸之道,連買牙膏這種小事上,他都堅持不會購買最受歡迎或最高評價的,往往眼光放在銷量不上不下的一般產品。上班用的正裝也是,不曾領受同輩建議,花兩萬元去訂造西裝,也不隨意買流行時尚品牌出品的便宜正裝。要提到他的過人之處,就在拿捏平凡的微妙平行之上。
旁邊有份報紙放著,黎正彥還未可憐到撿人報紙看,只是標題看似有趣而順勢讀讀。他邊咬著三明治,邊偏頭閱讀。這幾星期來都重複著類同關鍵字——炸彈狂魔。
昨晚這一帶,有間便利商店失火,由現場殘留物質推斷,火災由爆炸引致,已是近日來第五宗炸彈相關案件。事前,有人目擊,一名女性手帶著棕色紙袋四處徘徊。這案件是前同事們的飯後閒談,總會有人堅持認定事件只是巧合,炸彈狂魔只不過是無聊人在妄想。
這些對黎正彥而已都無關痛癢,偶爾在茶水間倒杯咖啡,但是會被拉去加入話題。
當被人問到:「你覺得是真是假?」
以他的觀點,打擾不到他的日常,誰管是有炸彈狂魔或是變態殺人犯,怎麼也要先做好工作。
「你就不能好聊一點嗎?」他的同事曾經對他說過,現在他連說話那人的樣子,都不能清晰記起。
「真無趣。」
手上黑咖啡影照出憔悴的容顏。
「不用管他啦,我們放工去喝酒吧!」
旁邊人又開始笑言幾句,若踫到炸彈防魔就往那人身上潑水,裝裝鬼臉。
「他們好像玩得很開心。」黎正彥心道。手上醫院是一杯沒有奶和糖的黑咖啡。
「我到底做錯了甚麼?」
只不過是追求安穩,只不過是平淡地生活,這有甚麼不對?即是反覆苦思亦無答案。
攤開報紙,不單止炸彈狂魔,世上充斥着林林總總社會事件,黎正彥如此幸運,人生流長三十三年,從未曾遇過一宗,相信將來也不會。彷彿事件有意識地避開他一樣,恐怖的、奇怪的、悲傷的,每次他都只會在報紙上見識到。
「難道遇到炸彈狂魔才對嗎?」
有時懷疑,在香港這小小土地,真的有這麼多社會事件發生嗎?或許是有心人在炒作。
種種事件的受害者遭遇過甚麼,黎正彥沒法想像,但可想言之,他們必定有很多驚心動魄的人生經歷可以跟朋友分享。
「我這樣無趣下去,會變成怎樣?」要是他也能參與到報紙上這些社會事件,說不定能燃起他某些情感。
不過,倘若讓他遇到炸彈狂魔,他又有何能耐與人對峙?這個卑怯者,既沒有自信表現得激動,又沒有話能跟人說上幾句。大概想像到,他依然會像事不關己般略過。
他一切情緒波動,都留給唯一在意的女生。假若他成了炸彈案的受害者,不知那女生會否看他一眼,到時候,經歷過艱危險惡的他,便能獲得勇氣向她傳達好意。
「炸彈狂魔嗎?真的在附近的話,倒是想見一見。」
剎那之間一絲念頭湧現,黎正彥默默盯著手上,那個用來裝三明治的褐色牛皮紙袋。
「還不如我來辦一場惡作劇。」
比起等待案件發生來得實際。要做甚麼,意識上目標很明確,他渴望改變,不是轉換穿着打扮,這種無傷大雅的轉變,需要更深入的,感受到生命跳動的瞬間。
若然想法被別人洞悉到,一定被指責是胡鬧。
思前想後,餐廳是最適合的舞台。手握一個牛皮紙袋,走著走著,穿過無數陌生的大街小巷,停在一間家庭式餐廳門前。並無特別針對,這肯定不是英文的店名,見都沒見過,僅是這麼剛好而已。
時間尚早,餐廳裏空位子多的是,卻被帶到角落,這不要緊,反而正合他所需。在場食客三三兩兩,只顧吃自己點的,他亦象徵式地點了杯黑咖啡。有些服務生來來往往,假裝繁忙,有些已經聚成一團在旁邊高興聊天,這怪不得,附近幾間學校仍在上課中,難免餐廳會有少許冷清。
黎正彥把紙袋放在桌上,光明正大地摘下左手手錶,他身上大概就這點東西可以放下。把耳朵湊近一聽,滴、嗒、滴、嗒,好令人不安。
「接下來呢?」
取下胸口衣袋插著的原子筆,在餐紙上不停畫圓圈,接下來要甚麼,還在思考中,或該說,他根本沒有周全地計劃便行動,只能等待靈機一觸,不過別擔心,還早著,容許思考的時間很多,一時不太習慣在沒有指令下做事。
「你的黑咖啡,請慢用。」
在服務生放下黑咖啡的下一刻,黎正彥毅然站起身,巴巴結結想說句話,卻思路混雜,難以組織出完整句子。半响,才正常地開口:「我離開一下。」
他話說得簡潔,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緊緊貼在耳邊走向門口,自說自話:「你等等我,我到外面再跟你說,上次的企劃書⋯⋯」
順理成章地離開了餐廳,腦袋沒趕上身體行動,在服務身前來的瞬息之間,有種感覺讓他知道要離開,留下那個紙袋,到外面去,現在想來,好像是哪本散文集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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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這一落東西放着不管,就這樣一臉若無其事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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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黎正彥聽從這天外來音,不留時間給雙腿發顫,一直見路就走,頭也不回地逃離餐廳。
要是餐廳裏的人把他的手錶誤當成炸彈的話,會怎樣呢?想到這裡不禁嘴角一揚。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社會事件」,已經想好在下一間公司,面對新同事時,就可以分享:「我在餐廳落下個紙袋,他們竟然以為是炸彈⋯⋯」
直至回到海濱長廊,才放慢腳步。腦袋中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地失笑兩聲,自己做了何等蠢事,像三歲孩童般幼稚。現在怎麼辦呢?會喺餐廳嗎?
「不,回家吧。」就繼續演下去吧。
「覺得如何?雖然不是甚麼值得鼓勵的舉動,但是感覺不賴。」黎正彥越說越覺興奮:「你想想,等到餐廳營業結束前回去,裝做忘記了這回事。到我登場拿回手錶,那一刻,人們就會像看到推理劇結局一樣,因解開心中疑惑而鬆一口氣。」
青年人淡然一笑:「是呢。」
巴士駛入紅磡隧道,隧道裏的搪瓷內牆,倒映出周圍車輛兩盞紅色車尾燈,天花那一道長白光管閃爍不停,黎正彥看著青年人臉上一閃一紅,那人眼望前方,聲線淡薄得像在喃喃自語:「如果服務生沒覺得自己被耍的話⋯⋯」
青年人的話在黎正彥腦中不斷重播,他因而僵住不動。的確,若然被餐廳中任何一樣察覺到他在玩鬧,哪來的信心覺得不會被人指責?
心底翻湧恐懼的波紋,車窗外白光燈完全熄滅,剩一陣若隱若現的紅紋。車內不知為何沒有亮燈,乘客都看似滿不在乎。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但沒那個意思⋯⋯」
他竭力為己爭辯都是徒勞,青年人又再問,這次抬起一雙眼眸,直瞪黎正彥:「以為這樣做,你單戀的女生會覺得有趣嗎?我現在告訴你,他只會不屑你這種人。」
黎正彥不敢直視青年,然而縱目一看,每雙眼睛都朝他望過來,木訥著嘴臉,略帶鄙視的目光一律投向自己。
「上班時間,這個人怎麼在這裏?」彷彿聽見耳語,乘客在交頭接耳,論盡他的劣處。
「一定是被開除了。」
「看他離開公司也沒人來送行,在公司這些年,怎麼連個朋友都沒有。」
「真是無趣。」
前方的座椅響起一把,令黎正彥難以忘懷的聲音,從座椅之間縫隙一瞧,是張無比熟悉的側臉。那女生轉頭,和黎正彥對上眼,她張嘴一字一字向他傳達:「你,真是無趣。」
失戀之所以心痛欲絕,因人將另一半當成他世界的支柱,失去支柱時,世界世界馬上崩潰。
人們在鄙視他,鄙視他被公司開除,鄙視他沒朋友,鄙視他是個沒趣的人。
下一站:紅磡海底隧道收費廣場
一襲猛烈陽光將車廂照得光亮,豁然開朗。青年人在這站下車。一切回復正常,黎正彥左顧右盼,他前一排座椅無人,所有人都面向前方安坐,滑滑手機,留他一人抑鬱寡歡。
好不容易到了沙田,整段車段他甚麼都不願再想。找回早上停泊的車子,坐在裏頭一言不發。
從這邊能看見往中環的巴士站牌,黎正呆呆看著。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呢?在新辦公室習慣嗎?
「早知道就鼓起勇氣向她打招呼。」以為自己已經釋懷,卻仍留有遺憾。
那個紙袋,若是她知道,會怎樣想呢?果然,無論怎樣努力去想別的事情,還是蓋不過對紙袋的在意。
「會不會,根本些人在意。」仔細一想,那只不過是隨處可見的一個牛皮紙袋,在餐廳出現有甚麼奇怪?說不定連踫都不會踫,大家總是忙東忙西,要是沒有炸彈狂魔,有誰會對一個平平無奇的袋子起疑心呢?他拚命說服自己:「現在去拿回來,當作沒事發生一般。
「沒錯,我只不過打電話打了很長時間。」
但是,萬一、萬一紙袋被打開了⋯⋯
那些鄙視的目光深深印在黎正彥的腦海中。只不過是渴慕改變而弄出來的小把戲,為告別三十三年的無趣人生努力,為何他偏偏要受人異眼?
生平第一次這麼懼怕,他從來規規矩矩地活着,按別人的意思工作,從不會讓人失望。
周邊的路人又開始看看他。
「不要!」毫無用處地大叫一聲,他用力一踩油門,開車避過每一個路人,最終還是決定會去中環,始終要去面對。2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WVaLBtAaM
汽車飛快地越過獅子山,先前對紙袋的期待一掃而空,換來裝載無限畏懼的心,這種令人覺得噁心的情緒。他始終適合當個無趣的人。自己在妄望甚麼?何以不好好遵從本性?這件事完結之後,別再動壞腦筋。安安穩穩地過他的平凡生活。2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a8Jx64DIn
紅磡隧道難得暢通無阻,黎正彥很快就抵達中環。就在此刻,一顆圓圓球體從他口袋掉下,滾到腳邊。2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3jYg4lfYb
「這是⋯⋯」2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eJXFZAaqC
下午四時正,鐘聲響起,學生從沉悶的課堂中解放;李勇男在忙裏中偷閒;莊依澄笑容依舊,做好服務生的本分;黎正彥聽到鐘響時,垂死在大馬路中央。2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SRD03toKg
「我要死了嗎?」溫熱的鮮血正從黎正彥兩頰流過。怎可以?他還未對她表白心意,竟就此停下來。車子重重壓在他身上,單是挪動身子,便痛得要命。
有誰?
黎正彥想不到會再次遇到他。
「很感激你讓我聽到這麼棒的經歷,我撤回前言,你真是非常有趣。」
青年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站在德輔道中大馬路,與圍觀的民眾混在一起,全部人都盯着黎正彥。這次,沒有一個鄙視目光,取而代之是手機鏡頭,在他滿身鮮血的時候,只能聽到無數快門按下。
七月,多麼寒冷的夏天。
接近夜深,周圍的店舖都收得七七八八,唯獨一間家庭式餐廳還亮著燈,青年人一派自然走進餐廳內,隨後臉上多帶些微歉意。這時只剩一個服務生留守,不禁令人聯想到,是為了等候紙袋的擁有者回來,是多麼盡責的孩子。
青年人不慌不忙地,在那服務生面打開紙袋,從中取出一隻手錶,沒有別的。他能確切感受到,對方鬆了好大一口氣。
離開了餐廳,等到差不多時候,青年人從遠處回頭一望,剛一聲巨響轟入耳中。怎麼比以往動靜還要大?青年人先是訝異,隨後會心一笑。
「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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