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店小二擋在白衣劍客的身前,雙手擺在胸前,不住地搓來搓去,瞇着眼訕笑道:「客官這會是要打尖嗎?敢問您介不介意併個桌,小店今天位子不太夠......」
白衣劍客英挺俊邁,輪廓分明,劍眉星目,膚色白皙。不甚妝飾,烏髮及肩,只用黑色髮帶簡單紥了個馬尾;一副武人打扮,短衫白底藍邊,玄青豎領,窄袖及腕。長褲和皮靴同樣蒼黑,赤黑革帶扣着一把長劍。他表情峭冷,嘴角微微下垂,鋭利的目光刺得店小二有些不自在,倒無刁難,只點了點頭。
見其點頭答應,店小二的眉毛頓時舒展開來,如釋重負,轉身示意方位:「有請那邊!」白衣劍客抬眼一看,腳店裡萬頭攢動,委實擁擠。唯那角落一人一桌,格外冷清。
白衣劍客緩緩走近那角落,坐在那人的對面。掃視了兩下,他立時明白無人與其併桌的原因⸺朱紅的雙瞳。與周邊的亂頭粗漢相反,這紅眼酒客文質彬彬,儀表堂堂,低頭把玩着銀酒杯。他青絲及腰,一半披著,一半椎髻。髮髻束於腦後,用白玉簪子及朱紅髮帶固定;內著墨灰長衫,衣襟處有着小巧的金葉貼花繡。外圍黑色百迭裙,腰配瑪瑙雙魚玦。最外的褙子黑底紅邊,用銀線繡着大朵的蓮花。白衣劍客無意中聯想到他的弟弟,也是這麼一副儒雅打扮,一絲親切感不禁油然而生。
紅眼酒客感受到視線,自知被上下打量,也不客氣地回看過去。白衣劍客與他對上眼,竟更興致盎然了。曾聞紅瞳者不為世所容,屬天煞孤星命,行事乖張狠戾,人人恐避之不及。因此,像這紅眼酒客坦坦蕩蕩的,可真前所未聞。定睛望去,紅眼酒客膚色極白,仇承德本已是個白臉青年,但此人比他更少了幾分血氣。然而紅眼酒客眉目如畫,初看時還沒覺得什麼,越看越覺得俊朗。近乎完美的面孔宛如從畫中蹦出來一樣,若非正好四目相投,仇承德甚至感覺此人不是活人而是尊雕像,心中不禁暗歎:他如此美貌,要不是這雙紅眸,恐怕他人只會爭相接近而非避開,哪裏用得着與我併桌。
思忖着,適才的店小二倏忽出現,向白衣劍客打了個眼色,諂笑道:「剛剛添麻煩了,這是掌櫃特地命廚房給您備的,還請慢用。下酒的羹湯請隨意享用!」並利索地將酒缸、酒碗、匙、箸、盞、碟放在白衣劍客面前,盡是銀器。又有果菜碟子各五片,水菜碗三五隻;遞上的酒是黃柑酒,用柑橘釀製而成,色澤鮮豔,芳香四溢。服務十分周到。
白衣劍客不以為然,隨意喝了一口剛上的酒。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紅眼酒客亦接著抿了兩口酒。
白衣劍客喝兩口,他遂喝四口。
白衣劍客喝半碗,他喝一杯。
白衣劍客喝一碗,他連喝兩碗。
白衣劍客挑一挑劍眉,暗笑有趣,再一次而更加張揚地打量起他。忽爾,紅眼酒客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向白衣劍客晃一晃酒杯,搭話道:「這位兄台,相逢即有緣。百無聊賴,要來鬥鬥酒嗎?」他眨了眨鴛鴦眼,眼睛紅白分明,神采有威,卻閃爍著蠱惑的光。白衣劍客微微睜大雙眼,不禁輕笑出聲,應了下來:「那可要賭上什麼才好玩。」紅眼酒客倒是痛快,霎時掏出一盞花燈,笑盈盈道:「琉璃蓮花燈,這法器寥若晨星。在下還未捨得用呢!」
「爽快!這下我也要拿出相等的誠意才行啊!可惜這次遊歷並無帶些像樣的東西.…..」白衣劍客見其如此慷慨,心感古怪,遂拍了拍大腿,亮出名堂,「不如這樣,我來自蜀氏仇家莊,姓仇名承德,行一。若我輸了, 便賣你個人情。」
那雙紅眸玩味地瞇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端詳起這仇家莊少主。仇承德抬手整理一下衣襟,尋思着,他既沒被自己和仇家莊的名號唬住,又不似對其渾然不知,如老狐狸般把心思藏很深,難從揣摩。倒不如先答應下來,暫且看著辦。仇承德旋即擺出一副颯爽的笑容,從容道:「如何?」
紅眼酒客笑得更深了。原本就細長的鴛鴦眼,現在更瞇成了月牙兒。「如此一份大禮,在下當然樂意。」他掂著衣袖,提起酒壼,對準仇承德的酒碗連沖三次,滴酒不漏。這技藝仇承德以前在茶館見過,弟弟教過他,好像稱作「鳯凰三點頭」,僅有茶博士等級的人做得到。仇承德暗笑:好小子竟在我面前炫技,是想來個下馬威嗎?若非身前的酒菜尚未完食,我才懶得賞臉。
仇承德點頭示意,笑而不語,悠然跟着紅眼酒客的節奏進杯。微醺之下,紅眼酒客拉着仇承德東扯西聊。
「在下其實有修道練武,故能看出你身手不俗。敢問師承何處?」紅眼酒客抿嘴笑一笑,開口問道。
對方雖然唐突,但仇承德並無在意,隨口應道:「說不上師承何處,我不修道,只有自己練武學劍。不過照樣能斬妖救人。」……
勸君今夜須沈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隨着一杯又一杯的忘憂湯,仇承德陶然而醉,漸漸不知天地為何物。待他回過神時,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客房的床上,日上三竿了。
仇承德睡眼惺忪,坐起身來。眼角無意中瞄到旁邊的木桌,瞬間一個激靈,徹底醒了⸺那盞琉璃蓮花燈,居然靜待在桌上。他暗忖:難道是我贏了?後半夜的事怎麼都忘個清光了?怎麼連那紅眼酒客的容貌亦模糊無法回憶。也罷,事到如今,再怎麼回想也無謂了。
再尋味,唯那人的灼灼目光在腦海中清晰得奇怪。眼眸朱紅如辰砂,似有紅蓮在其中熊熊燃燒,難以忘懷。而腰間的瑪瑙雙魚玦,朱白相間,晶瑩剔透,雕刻成倆鯉魚頭部相倚的樣子,栩栩如生,同樣令人記憶猶新。
江湖傳說,若遇紅瞳者,必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山高水低,七長八短。年輕者蘭摧玉折,年老者餘生多桀。輕則流落風塵,重則家破人亡。凶多吉少,無人倖免。
仇承德把玩了幾下蓮花燈。燈身以黃金作骨架及琉璃作燈壁,兩重十四瓣,赤紅如火,流雲漓彩,內外明澈,淨無瑕穢。燈柄則用象牙作成,通體潔白,筆筆直直。銀紅的繩子連接著燈柄和「卩」字狀的燈鈎。
縱使仇承德不修道,對法器一竅不通,也了然定是不俗之物。反正恩良⸺弟弟的生辰將近,這法器正好可作禮物,讓他研究玩玩,修道的他想必能找出箇中端倪。
想到這裡,仇承德準備動身返程。
此處是武陽,離位於樂山的仇家莊尚有數十里。
今日是十一月初十,距離仇恩良的生日,仍有八天。
二、
一路向南,仇承德快馬奔馳數日,總算到了仇家莊附近的山林。夜空萬里無雲,若天下明月共三分,這裡定獨占二分。趁着幽冷的月色,仇承德迫不及待,決定走山路趕回家。
山行兩三刻,夜尚未央,樹林間霧氣攏集,杳靄流玉,視野不佳。縱使仇承德用輕功趕路 ,也需時不少。
小溪水位低落,顯露出溪谷底的石頭。驀然,一陣鐵鏽味隨著溪流飄了過來。是附近的野獸在狩獵嗎?仇承德尋思着。不知怎地,闖蕩江湖不少的他有些心悸不安,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終於快到山頂,依稀能看見仇家莊大門。仇承德三步併作兩步,未走進莊門,已看見有一二家僕倒伏在地。仇承德暗呼不妙,急忙奔向他們。扶起一看,觸目驚心的四個血字霍然映入眼中⸺
「早、登、極、樂」!
另一家僕如是,臉上同刻着那四個血字。仇承德勃然變色,極樂宗竟如此無法無天,撒野撒到仇家莊頭上來?仔細觀察,這些血字由短劍所刻,字跡遒勁利索,手法熟練,怕是早有預謀,非一時之歹意。
恩良……他不會有事吧?還有其他人呢?仇承德開始感到不安。
仇承德緊皺眉頭,歉然道:「抱歉了,張三、李四。我之後會好好安葬你們的。」說罷,便放下他們,匆匆去確認其他人的安危。
莊裡一片死寂,死氣沉沉,偶有淒風如利劍出鞘的聲音,教人悒悒不樂。空氣中彌漫著血的腥臭味,令人作嘔。仇承德感覺自己的心像要跳出來一般,大事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大家都無一倖存。
洗衣房的馬大郎和丁二花、廚房的田小紅、掃地的劉邦兒、書僮的的梁山、管事的蔡老...... 死相均是背部被刺,傷口利落,表情平和得不像死人,怕是連自己要死了也來不及知道。
仇承德接著飛奔至主人房,嘣的一聲踢開房門。他臉色鐵青,沉吟道:「爹娘……連您們也......」並嘗試保持理智,去理清事情脈絡。無不一擊斃命,多是高手所為,莊中又沒翻箱倒櫃的痕跡,還剛好在自己離家的時段。這下子仇承德能肯定,那些歹徒絶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巧合一旦多起來,便絕非意外。
「早登極樂」...... 極樂宗...... 他們到底有何意圖,才把我的骨肉至親⸺
忽然,仇承德如芒刺背地挺了挺身子,強迫自己振作起來:現在仍未是悲傷的時候。還有他⸺恩良!他在哪!
正門,沒有。
客廳,沒有。
房間,也沒有!
這裡沒有!那裡亦沒有!!!......
仇承德心急如焚,踏破鐵鞋,終於只剩下後花園了。
這裡有着仇家莊自豪的海棠林。時值早冬,海棠不開,只剩下淺絳色的樹枝,傲立在颼颼冷風中,荒涼得很。4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RUIDPuaGs
仇承德左顧右盼,果不其然,一具熟悉的身影躺伏在草地。仇承德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湊近一看,仇恩良的臉靨竟無血字,甚至全身毫髮無傷,連藍灰褙子裙衫也完好無垢。看似安靜地睡著了,像一具精緻的人偶。胸口連輕微的起伏都沒有。仇承德顫抖著手指,探了探鼻息⸺沒有呼吸。
死了。恩良也死了。
我僅有他不能失去啊……
仇承德額蹙心痛,兩片薄唇張了又合,頷下的喉結上下抖動,背脊止不住地打戰。想再說些什麼,聲音卻窒塞難出。有某種東西在瘋狂撞擊七竅,無數個黑影舞動著,將眼前的景象切割又碾碎。耳邊嗡嗡作響的躁音,彷彿要把顱腦撕裂殆盡。當此之時,他插在腰旁的蓮花燈,竟煥發出微微的紅光。
仇承德呆若木雞,一言不發地盯著它。他懷疑自己失心瘋了,以至出現幻覺,聽到有誰在呼喚他似的。
「如...... 如果......」神秘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你是這樣想的吧?」仇承德把蓮花燈捧到眼前,終於聽清楚了,那道聲音如微風振蕭,卻藏不住其中邪魅誘惑的笑意,「本尊能實現你的願望哦!只要你肯以性命相換。」
不給獵物反應的機會,它又緊接道:「墜歡可拾的機會可是十分、十分⸺難得喔?」慵懶的聲音透露著戲謔,狂狷而不帶一絲感情,「試想,你這條一文不值的賤命⸺卻能換來親親好兄弟的未來人生,是多麼的、多麼的⸺划算啊!」
仇承德頓時回過神來,拔劍而起,為之四顧,警惕萬分。他內心暗忖:來者何人?是極樂宗的狗雜種嗎?
「極樂宗?那幫蠢奴才怎配擁有本尊的仙術?」那道聲音嬌嗔笑道,有着說不上的神秘,「你的腦袋這麼小,想不明白倒也正常。還要再猜猜看嗎?」
仇承德百般思索,腦袋裏亂成一團:我並無修道,不會傳音入密……不不不,傳音入密又不代表能讀心。這聲音的主人到底如何知道?該死的極樂宗會否跟它有關?還有那個紅瞳的家伙,雖然聲音不同,但與這盞蓮花燈又有什麼關係?他們是何方神聖?而且,復活……?如此違背常理的事情,怎麼想也不可能吧。不,若然可以,我當然是希望的⸺
「說到底,你只是太愚拙了,未能篤信本仙尊的力量而已。」仇承德混亂的思緒再度被那股聲音打斷,「本尊就大發慈悲,施展一下神通吧。」接下來的事,他再難以置信,也僅可接受。
周圍的海棠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生長起來,彈指間便長滿了嬌花,盡態極妍,教仇承德的視線沾染了大片的紅色。4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lc4fhVUv3
這早冬的日子,竟吹上了暖風。東風無力,卻刮落大朵大朵的海棠花。落英繽紛,啪㗳啪㗳地打在兩兄弟身上。仇承德劍眉微鎖,拾起其中一朵瓊苞。花瓣卵形,外面有稀疏絨毛,而花芯鵝黃,長短不一⸺外表無異;再揪下一塊花瓣,放進口中,味甘微酸,澀味中和⸺味道無異。這是真實的海棠花!
仇承德擺出一副正色,暗自思忖:十一海棠,正如六月飛霜,不可思議。這般異象,法力再高深的修道者也鐵定無法實現。在絶對強大的存在面前,任何掙扎都是無謂的。雖似圈套,但仙族絕不說謊。若是順從,弟弟說不定反倒能挽回生機。
菀枯有命,人之生譬如樹花同發,雖俱開一蒂,卻隨風而墮,飄茵落溷。逆天改命之事,若是常人,恐怕不願,也不敢作為。然仇承德江湖歷練日久,見慣風雨,已對是非黑白保持暗昧。雖然明白,如無所見。為了珍愛的家人,更無可能將機會拱手相讓。
夜將央,月色暗淡,漠然斜照著身下物。輕風吹起微微草浪。仇承德眼若點漆,溫柔地撥去仇恩良身上的海棠花,遂一本正經地凝睇着蓮花燈。流光煥釆中翻騰的,僅有決意。
「我願意。」紅光流瀉在仇承德臉上,像燃燒著他自身,「請您幫助我,不論任何代價。」
地上堆疊的海棠花如血一般豔紅,佈滿了仇家莊。
三、
「喂,你聽說了嗎?之前正有紅瞳之人徘徊在仇家莊附近,難怪......千真萬確!那個新來的內門弟子說的!紅瞳,那可是不幸的象徵!」
「噓⸺你看不見那人來了嗎?」
「咱們快散快散!唉呀,真晦氣!」
青城派人多口雜,消息意外靈通。
即使仇承德不欲傾聽,各種閒言閒語仍會自顧自地鑽進耳中。這般待遇,早就習慣了。
他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左手手腕。自那天起,便時不時刺刺的痛。他攀上青城山最高的樹,坐在其中一枝粗樹幹上。拉起衣袖一看,「南海燭」一組血字熱辣辣地印在手腕⸺此乃仙尊好心留下的提示。不像切割,亦非刻銘,僅僅是不會冒血的傷口,裡頭彷佛有不可名狀之物在潛深伏隩,凝視着傷處的主人。
仇承德內心不爽暗罵:那個臭老頭,平時滿口仁義道德,卻不願把南海燭借我一用,聲稱什麼鎮派之寶不宜外借。明明我都拉下臉來,說清是為救人一命。看在他是我「好丈人」的份上,我才勉強給個面子,不當場大鬧。
牢騷過後,他瞻目遠望,觀察着青城山頭上的瓊香宮⸺很好,最近的人員動向都已瞭若指掌。今晩便行動吧。先說聲抱歉了,親愛的掌門丈人⸺仇承德噘了噘嘴,內心咕噥了幾句。
樹上苦待了好幾個時辰,已經夜闌人靜,他總算等到出動的時候。腳底運起輕功,仇承德如兔起鵠落,輕輕躍過數個瓦片房頂及青磚燈柱,飛快地趕到瓊香宮舒展如翼的檐角上。再看準時機,飛身跳下,用劍鞘揮向守夜弟子的後頸。迅雷不及掩耳,他們均一擊即倒。仇承德同時暗忖:不好意思啊,但你們平常又不給我好眼色,也算活該吧。
躡手躡腳推開大門,仇承德旋即環視了宮內的四周。在黑漆一團中,那怕只有一點光亮也會特別顯眼。青城派師祖爺銅像的腳前,方正的檀木案之上,南海燭靜靜佇立。幽冷的藍火不斷地扭動着,像是在呼喚某人。
仇承德悄聲上前,垂眼看向南海燭。伸手摸一摸,魚白的燭身精細潤滑,不似普通蠟燭般油膩黏手。碧藍的燭光無風而大力晃了晃,對他的觸碰作出回應。仇承德把心一橫,唰的一聲,匆匆把南海燭從燭臺上拔離。
手握南海燭,仇承德轉身打算離開。怎料,一道身影映入白衣少年郞眼中⸺藏青褶袍,上繡羽化天鵝⸺如此寛博大氣的打扮,正是他的好丈人,即青城派的當代掌門,孟天任。
「賢婿,虧我好心收留你……好在我留了個心眼。念在昔日情誼,現在放下南海燭,我便當一切沒發生過。」孟天任諄諄告誡,並向眼前人走近。
咭噔。
「您明知這是爲了救恩良⸺」仇承德急聲說道。
「承德,你和恩良都是我的好徒弟。對於仇家莊的事、恩良的死,我何嘗不是痛入心脾。但是,生死有命。」孟天任嶬嶬說着,又前進了幾步,「我不忍心眼見你誤入歧途。回頭是岸,現在仍來得及啊。你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了。」
咭噔咭噔。
「我的事情?」仇承德嗤笑道,晃了晃手上的南海燭,「我眼前之事就是把恩良從鬼門關救回來。若是真的想幫助我,便把南海燭借給我吧謝謝。」
「休要胡鬧!我們畢竟師徒一場,再看在昭兒的份上⸺放下南海燭,便不予追究!」孟天任一副說教模樣,越走越近。
咭噔,咭噔、咭噔。
「你這樣是在拿身份壓我?」仇承德左眉一挑,反問道,「哎呀⸺您我雖然相識多年,卻一點情分也沒有,當然無法動之以情。難怪難怪。」
「我終歸是你的師父。如此無禮,成何體統!」孟天任威聲喝道,開始不耐煩了,又欲繼續勸說,「你之前充其量只是孤僻不群,為何會淪於現今目無尊長,甚至偷雞盜狗的模樣?」
「假如師父你當初願相借南海燭,弟子便不會落此下策。」仇承德搖了搖頭,咬牙應道,「狗急了也能跳過牆去。南海燭對於我來說,乃必要之物。為了救恩良,我實在走投無路。」
「南海燭此事關重大,從不外借。君子應該抱表寢繩,坐臥不離准則。哪怕是你我,也不能破例。」孟天任固不可徹,「承德,從善如流,聽師父的勸吧。」
哈哈,抱表寢繩?從善如流?事到如今,還打算說什麼狗屁道理?如果要做那正人君子,便需捨棄掉骨肉兄弟的話⸺我情願背祖忘宗!
仇承德哭笑不得:「我的好師父、好丈人,我承認咱倆是翁婿。不過,請問您何時把我們當成師徒?我可是不曾記得您教誨過什麼。就連這身武功,也是我在一旁偷看學回來的。徒弟?請別開玩笑了。」把一直埋藏於心的不滿狠狠吐出,他手上的力道越來越緊,雙眸一斂又轉為正色,硬生生壓下燃燒得啪啪作響的怒火,低聲道:「南海燭,我日後定會派人歸還。所以,拜託別妨礙我了。」
「放肆!這便是我當初不許你修道的原因。天性如此頑劣,若再練了武,那還得了?為何就是不明白『放下即是解脫』呢?」孟天任向前走近了數步,下頷的白髯一顫一顫。
咭噔咭噔、咭噔咭噔。
仇承德內心有某種沉抑良久而又難以言喻的感覺,不受控地逐漸擴大,侵蝕着自己。
「我的事也罷。恩良呢?他說到底可是您的愛徒之一。」仇承德握緊了拳頭,訕然問難,「您為我楊朱泣歧,卻忍心眼見恩良英年早逝?裝什麼模作什麼樣?」他越發不快,緩緩後退了一步,「既是天性使然,又何苦如此為難我呢?我就是喜歡執著,繼續讓我『因其固然』不好嗎?這樣才符合南華真人説的『依乎天理』嘛⸺」
不待孟天任反應,仇承德又道:「修士所求無非飛升成仙,您也不除外。難道不亦是一種執著嗎?」舉起右手,拇指向身後的雕像指了指,「我沒記錯的話,師父您一天早午晚都要花上半個時辰,祈求尊敬的青城天尊師祖爺,保佑您的成仙之路順順利利。如果你把現在纏着我的功夫,也放在那份執念上,說不準現在就能得道成仙了呢?你可以執著,我卻不可以。豈非不公平?」右手隨之向外一甩,「何況我都說明了南海燭定會完好歸還,何不成人之美呢?」
「目無尊長!妓伶之子,難怪如斯!朽木不可雕也!真搞不懂昭兒鍾情於你何處!」孟天任被駁得無言以對,也老羞成怒起來。他立眉嗔目,把手放上了劍柄,五指緊緊一握,高聲喝道:「看來我只能先將你擒伏,得罪了!」
始終不講情面的老頭子,迂腐虛偽!前句才「妓伶之子」地鄙棄我,下一刻還假惺惺地「得罪了」?明明對我鄙於不屑,卻這般拿腔做樣,裝作正人君子的樣子。真教人反胃。
「您頂多是我未過門的岳父罷了。還請少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說教模樣。」仇承德同樣警戒地扶上劍柄,「再說,我只是想救恩良罷了,到底何錯之有?」並在內心啐了句⸺酸文假醋的臭修士!
哐的一聲,兩方同時拔劍。
孟天任最先發招,對着仇承德來了一記「鶴唳秋雨」。幽藍燭火映得銀白劍光分外的陰冷,密密麻麻的連刺如急雨,亦如流星。仇承德一看此招,已知對方動了真格。他右手握緊劍柄,凝目望去,看準了攻勢的落點。長劍一圈,捲成層層劍網,把師父的攻勢一一擋下。然仇承德需兼顧左手的南海燭,難免分心。孟天任洪厚的內力從劍尖上傳來,震得仇承德虎口生痛,一交上手就連退數步。
糟糕,一時怒火攻心⸺小瞧了老頭子的功力,唯有換招法子應付了。
仇承德應變極快,立即避重就輕,使出卸勁功夫,把接連攻來的劍招引到左右兩旁。他自知內力不如對方,於是改變策略,且戰且退,靜待時機反擊。
「若非昭兒苦苦哀求,我豈會讓她下嫁你此等賤胎!」孟天任又來了招「黑魚七孔」,劍舞如游魚,亦斬亦刺。仇承德暗駁:我又怎會曉得,過去的救命之恩她竟想以身相許。況且你們未經本人同意,便私自派媒到仇家莊,定下我的終身大事。為何說得理虧在我?
「黑魚七孔」招式剛完,仇承德雙眼一亮,抓緊舊招已老,新招未至的空隙,一招「山止川行」,把劍揮向孟天任的手腕。孟天任萬般也想不到,仇承德偷學武功竟能達如此技藝⸺這劍回削,封阻了他所有後著。孟天任駭然變色,只好收招,急忙反握長劍以擋掉攻擊。
見誘敵成功,仇承德冷不防收了收肘關節,頓一頓劍身,飛快轉招為「墜兔收光」,從下向前撩劍掀割,電卷星飛。孟天任不曾設想一直冷眼相待的弟子劍藝如此高超,最開始便過於輕敵,不料對方劍法能反制自己,一時間反應不及,硬生生吃下這招。他輸了一招,胸腔發悶,氣喘連連,腳下也一陣踉蹌,向後退了數步。仇承德乘勝追擊,接連攻上。這下子,換成孟天任左右招架了。
電光火石之間,仇承德思量了很多:
斜刺兩下,帶劍一下,托劍一下……最後的那下劈劍當真要動手嗎?「墜兔收光」這招,前些部份都只是制敵之招,唯最終的一下是殺招。現在老頭子兵敗如山倒,以他的速度,絕對招架不了⸺「為什麼不殺了他?」
「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為什麼不殺了他?」
幽藍的燭光掠過仇承德眼前,殺戮的念頭瞬間佔據了他的腦袋。
「他看不起你。他羞辱你的身世。他看不起你的母親。他羞辱你母親的身世。他不願幫助你。他不願救你的弟弟!而且……
⸺而且他還殺了我!」
仇承德內心一抖,怎麼一回事?蠱惑的聲音未語畢,眼前的所有仿佛都被籠罩上一層藍光。一條血肉淋漓的人魚驀然幻化在身前。靛青的鱗片與鱗片之間,縫隙中無不滲透着鮮血,彷彿不絶如縷。人魚淚水撲簌而下,同樣鮮紅如血,兩手作勢扼住仇承德的咽喉。並哭喊道:「那廝將我殺害,剝皮抽筋,取脂製成了此蠟燭。我本應在南海裡自由暢游⸺我好恨啊!求求你殺了他,替我復仇!我願意就此把所有力量獻給你,助你拯救弟弟!」
這一劍,到底要否劈下去?
「殺了他!殺了他!你不是要救親愛的弟弟嗎?只有弟弟會好好待你啊!」尖叫聲響徹仇承德的耳邊,「殺掉他,恩良就有救了!」
殺了他。
大海的鹹腥味灌滿了鼻腔。碧藍的燭火肆意地舞動。人魚的倩影,靛青的鱗片,轉盼流光。旁人輕鄙的嘴面和議論的雜音。掌門不屑的冷眼及渺視……種種片段不受控地湧入腦中,如暴雨,如狂風。仇承德神思恍惚,被絞進回憶的怒濤裡。
「你看,那正是大家說的『賤妾之子』。哎呀,別望得這麼明目張膽!」
「出身輕賤,不宜修道。勉強當個掛名弟子吧。」
「吾兒啊,記住了:我們這等人,對上只能永遠像死人一樣活著,卑躬屈膝,絶不允許有所作為,方能平安度日。身份的低賤與否,咱們話不了事。娘親都是為你好。乖,聽娘的話。」
「庶長子而已,仇老爺也說不必在意了。放他一邊去吧。」……
以及恩良⸺
「兄長!師父剛教了我新劍招,要看嗎?你這般聰慧,應該一下子就能學會了。」
「他乃仇家莊長子,是我至親的兄弟。你們再不放尊重些,別怪我不留情面!」……
「放下即是解脫」?為什麼將悔恨和痛苦留下的,彷彿僅僅只有我?無論我再怎麼掙扎,也逃不脫所謂的命運嗎?我不欲信命,也絕不信命!
仇承德疾首蹙額,努力把思緒拉回現實。孟天任傷痕累累,顯然無力反抗,口中卻不住地振振有詞。看着他嘴巴一開一合,仇承德思緒更加混亂:他到底在說什麼?仍是那句「賤胎」?抑或「野種」?還是「瘋狗」?
不!不要再說了!
「殺了他。」
腰和整個臂膊下意識加強力道,力注劍刃的中、前段,由上向下着力⸺錚!
始終是劈下了這一劍。
瓊香宮回復了最初的寂靜。孟天任胸口中劍,難以置信地低頭往胸前望了望,悶哼一聲,便倒在地上沒有動靜了。仇承德喘着輕氣,垂劍看向無法動彈的孟天任,五味雜陳。
這都是你們逼我的……這都是你們逼我的?
仇承德失魂蕩魄。劍刃上的血跡尚未乾透,滴滴答答地流向地面。咿呀的一聲,使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大門被打開了?守夜弟子這麼快就醒轉?可惡,適才應該再點幾下穴的。
然而,來者不如仇承德所及,是位黛紫衫裙的姑娘。他的未婚妻,孟昭。
「承德師兄?啊、啊⸺」孟昭臉色蒼白,急忙上前查看孟天任的傷勢,「父親,您應應我!」可惜孟天任已無力回天。
「師兄,到底發生了什麼⸺」孟昭轉頭詢問仇承德,但看見他手中的南海燭,便明白了事情始末,隨之話鋒一轉「原來如此……你這樣做,值得嗎?父親他好歹也算是你的丈人、師父。怎能不顧多年的情份,不由分說就、就強行……」仇承德頭痛欲裂,不能直視孟昭憂怨的眼神。
「好呀,連你也不應我了。這件事過後,我們便恩斷義絕。殺父之仇,不戴共天⸺」孟昭悲痛無力,低聲呢喃道。
對峙中,門外逐漸喧鬧起來。看來守夜弟子這次當真醒轉,並請來了幫手。大門碰的一聲被撞開,數十名帶劍弟子洶湧而入。
「掌門⸺仇承德你這混賬!我要跟你拼了!」眾弟子震驚萬分,朝着罪魁禍首怒吼大叫。
簇擁之下,仇承德腦袋像炸開似的,不願搭理眾人。見場面混亂,孟昭咬了咬牙,毅然拔出配劍,擋在仇承德身前,張開朱口皓齒,高聲呼道:「大家冷靜!」眾弟子怔然,霎時間肅靜下來。「我深切體會大家對於掌門身殞的痛心切骨。但是,冤冤相報何時了。」孟昭接着說道,並把劍放在頸喉前,「道理大家都曉得,說再多亦無用。故此,掌門孟天任的獨女⸺孟昭今天在此以死止戈!望眾弟子莫再生殺孽!」
一邊是生於斯歌於斯的門派,一邊是憧憬已久的未來夫君,這叫心軟意活的孟昭該如何決擇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倒不如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來得痛快。抹劍的前一刻,孟昭扭頭看向仇承德,雙瞳翦水,遞了個眼色,朱脣張張合合……
⸺快走。
仇承德錯愕不已,萬萬沒想到是她死我活的局面,這就是她說的「不戴共天」?但還是運起輕功,向窗口衝去。「你這廝殺人奪寶,竟想一走了之?」有弟子氣憤欲追。另一些弟子擋下,並勸說道:「孟昭師姐以死明志,我們應尊重她的意志。」那弟子氣急敗壞,只好停下動作,轉而隔空痛罵:「仇承德,你非人哉!掌門當初就不應收留你!」
撞破窗口前,仇承德看了人群最後一眼。有弟子如喪考妣,有弟子偷彈珠淚,有弟子怒氣沖沖,有弟子裂眥嚼齒。而攔人的弟子中,唯獨一人目光炯炯,笑意盈盈,凝望着自己。縱然古怪,也無暇確認該弟子的身份了。
他瞳色竟跟腳店的那人一樣⸺朱紅如辰砂。
四、
那年,她十四歲,他十八歲。他們的首次見面並不美麗,是在荒山野嶺中一個黑齪齪的營寨之中。
巴郡五十煞,是巴蜀一帶惡名昭彰的惡盜,他們盤踞巴郡山脈,依山建砦,憑藉天險多次擋住了官府討伐,結果官家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一來,這幫惡賊氣焰更盛。某一次,一大批商旅經過,他們見當中有數個相貌標緻的姑娘,竟動了歪主意。
攻擊這支商旅時,得到的抵抗居然意外般的頑強,山賊更認出保護商旅的有青城弟子在內。可惜五十煞傾巢而出,僅僅幾個青城弟子當然不是敵手,盡葬身惡賊刀下。
殺戮名門弟子,惡賊更覺得自己天下無敵,囂張地把男丁全部殺死,把所有女子帶回寨中⸺她就是其一。
而他,便是後來奉命前往營救的弟子之一。
那一戰殺得天昏地暗。4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AVNu3KvKS
隨着一道道同門的身影倒下,隨着一個個山賊的身體被擊挎,刀劍碰撞和痛喊尖叫的聲音漸漸消失。他提着血跡斑斑的長劍,滿身血污地出現在她眼前。隨意踼開附近的一具屍體,他看向了她,緩緩開口說道:「你是孟昭師妹?」他目光銳利似一刃冷光,她卻毫不害怕,反而感到非常安心。
「能走動嗎?能就跟着我的背後一起走。」
月光照亮他的身子,映入她眼簾中。他眼神鋒銳如手中長劍,彷彿能掠過長空萬里……
縱使仇承德無法相信,有些人就是會為一個眼神而傾盡心思。
「父親派媒的事,是……都是我不好,師兄怨我便是了,莫怪父親他老人家……」孟昭垂眼揪緊自己袖口,淚光瑩瑩,一副怯生生的樣子。
仇承德默然以對,他對孟昭沒有男女之情,無愛亦無憎,只是這師妹定要與自己結成連理,甚至懇求掌門派媒⸺
他無法理解,完全無法理解。
孟昭看著神色複雜的他,幽幽低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心裡自然明白。師兄,昭兒一定會好好待你,讓你喜歡上我……」
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
君去日已遠,郁結令人老。
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
時不可再得,何為自愁惱。
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
仇承德終究無法愛上孟昭,他也無法理解,有些人就是會為那一個奪目的眼神,付盡了一生……
⸺好好一個姑娘,何苦要因我而死?這是愧疚?這是悲傷?無人知曉仇承德的惋惜中,到底蘊含着什麼。
嘶嘶⸺馬兒的叫聲把仇承德的思緒拉回現實。他來不及反應,便隨着馬兒一起撲通倒下,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個圈。仇承德一聲不吭,並無叫痛,僅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衣上的灰,內心暗忖:已經奔馳數日,馬兒不累倒才怪。正好接下來的路,必須輕功潛入。
他抬向看向太乙山,片刻便鎖定方位,邁起了腳步。
半晌後,仇承德抵達目的地,他顰眉看向身前的蓮花池。池水渾不見底,奇石假山兩三,唯獨蓮花多得異常。拉起衣袖,左手一組血字「若見真章,太乙仙宮,不留蓮花」,字跡扭曲交錯,由手腕一路延伸至手臂。仇承德吃痛地揉了揉手臂,隨著字數的增加,疼痛的程度亦遞加了。
「不留蓮花」?總不能一把火燒掉它們,看來僅能逐棵逐棵連根拔起。仇承德説幹就幹,擼起袖子和褲頭。蓮花密密集集,實在沒有下腳之處。只好先蹲在池邊,左右手各抓緊一個蓮蒂,用力一拔⸺
「呀!!」
哪來的尖叫?該不會是這些蓮花吧?但已修練成妖的話,早就會逃之夭夭了。怎麼可能坐以待斃?仇承德疑惑瞟向手裡的蓮花株。管他的,恩良的事情要緊。這些蓮花,越早拔除越好。
「呀!!」「呀!!」「呀!!」……尖叫聲此起彼落,有如嬰兒般刺耳,有如老者般嘶啞,有如婦女般嬌囀,有如壯漢般粗嘎。無一淒厲哀號,彷彿像活人被生吞活剝一樣。
無視掉尖叫連連,仇承德半晌便清出了一個大窟窿。步入池中,白衣竟漸漸染上血色。池水在不知不覺間,變得一片渾紅。他不禁瞠目,回頭一看,安放在池邊的蓮花堆居然瀝瀝流出鮮紅的汁液。仇承德皺着眉頭,雙手捧起池水,然其質感也變得黏稠起來。死魚般的腥臭味傳入鼻腔,彷彿其中真的混入了開始乾枯凝結的血液。詭譎的感覺陡然爬上心頭,仇承德搖了搖頭,不願猜想下去。此時手臂的刺痛再度傳來,彷彿催促着某人。
仇承德咬牙加快速度,唯有硬著頭皮繼續做了。他努力說服自己:蓮花而已,能有什麼特別。
好一陣子後,終於拔除完。仇承德輕喘着氣,並等待着某些動靜。不出所料,奇石假山開始移形換位,轟隆轟隆地圍出了半矩形,而池水亦迅速變得清洌見底。半矩的中央,一條地道顯而易見。
撲的一聲,原來是南海燭火光閃爍,它已被安裝在蓮花燈的裡頭,並一同被暫置在池邊,似乎在提醒某人別忘了它。仇承德左手提起蓮花燈,忽爾腰間的池水飛也似的被逼開。他留心觀察,竟是以自身為中心展開了避水壁。遂小心翼翼地接近地道。
仇承德提着蓮花燈,一步一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步行了一會兒,又走出水面。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像是來到一所密室。仇承德看着微弱的燭光,內心暗忖:南海燭啊,剛才是你幫了我對否?若你真的認我為主,便照得再亮一點吧。
呼呼⸺回應斯人的請求,幽冷的燭火燒得更旺了。仇承德三分驚訝一分竊喜,成功了!遂提高蓮花燈,端詳四周。牆壁由閃長岩制成,雕刻了淺薄的纏枝蓮紋。走近一塊石碑,仇承德捻著衣䄂,擦拭乾淨上面的灰塵。「太乙開陽至善真人地宫」十個大字氣勢如虹,映入眼簾。此處原來是太乙真人的林墓。
仇承德內心思索:這便是「若見真章」?該不會要我打開旁邊的棺材吧。哼⸺我都已背叛師門來到此處,早就沒有回頭路了。高人啊高人,反正你都飛升成仙了。這具凡間的皮囊便姑且借我一用……嘖、事到如今,想這麼多也無濟於事。一不做、二不休!
思量着,右手撫上了雪白的水晶棺材,大拇指扣入縫隙,正準備着力向上抬時⸺「兄台請留手!」被後方的神秘聲音戛然打斷。
為什麼總有人想妨礙我?這可是位於太乙仙宮的後山禁地,理應無人會出現。仇承德在內心翻了個白眼,轉過身來,查看來者何人。
那人帶着個神秘的面具,乳白無孔,僅有額上的紅蓮鈿花,教人無從識別真實面目。穿着一套文人衣裳,長衫及百迭裙皆是酡紅作底、玄青作邊。「早登極樂」四字,用金線密密麻麻地繡滿了整套衣裳。來者的身份不言而喻。
好啊,竟然是極樂宗的走狗。我尚未追尋,反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仇承德恨得牙癢癢,右手已握緊了劍柄,如弦上之箭,一觸即發。
「在下是來⸺」面具人話語未落,急忙後退仇承德的攻擊,「唉喲喂呀!」然仍是慢了一步,仇承德一記急驚風的下擊,面具被一分為二,跌落地上。面具人失去了面具,真容盡露。
看清其容貌後,仇承德啞然失笑:「好啊好啊,原來不僅是仇家莊的噩耗,連腳店的相遇也是早有預謀的。說說看吧,『你是來⸺』打什麼算盤的?」並一手搖了搖蓮花燈,一手以劍撐地,挑釁地瞇眼看向對方朱紅的雙瞳⸺那對他永遠不會忘記的眼眸。
「在下前來此地,意在與你合作。」紅眼人正色道,「先前的事都是那位仙尊⸺『極樂仙尊』一手策劃的。吾等均是祂手下的玩物,必須協力求生。」
「等等,我們本無冤無仇,你的極樂宗卻殺了我全山莊。現在你欠了我,還邀請我一同合作?」仇承德不屑地挑了挑眉。
「剛剛扯平了⸺」紅眼人黯然道,「就在剛才,你亦親手殺害了在下全家上下。你半紅的長衫上,便是他們的鮮血。」
「你是蓮花妖?耍耍嘴皮子而已,誰都可以。我憑什麼相信你?」仇承德調笑問道,拍了拍長衫紅色的部份,「仙界之輩從不背諾,否則天打雷劈身亡命殞,永世不得輪迴。信祂,至少肯定能救回弟弟。而你?多少得拿點『誠意』出來吧。」
「你家人的事,在下十二萬分的抱歉。」紅眼人說着,抽出了腰間的橫刀,「說多無用,誠意在此!」4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csCTay9vB
嚓的一聲,斬下了左手前臂。
斷臂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滾到了仇承德的腳前。他定睛一看,被斬落在地的不是手,是半截蓮藕。用劍尖戳了幾下,脆脆的手感,看來紅眼人所言不虛。「好吧,我暫且聽一聽你的說法。」仇承德叉着腰,斜眼看向紅眼人。
「咳咳,在下姓花名連嚭,來自太乙仙宮蓮花池,本是其中最大的一朵蓮花,日夜受地宫靈氣滋養,得道能化人形。」花連嚭咳了兩下,清一清嗓,便開始娓娓道來,「機緣巧合下得到了瑪瑙雙魚玦,自此便一直受極樂仙尊唆使,不但背棄太乙仙宮,更坐上了極樂宗宗主之位,幹盡壞事,包括最近的這些……抱歉。」
花連嚭掏出袖裡的雙魚玦,晃了兩晃,又繼續說道:「琉璃蓮花燈和瑪瑙雙魚玦皆是極樂仙尊的信物,祂能藉由它們監視契約者⸺即是我們。」
「那你現在這樣,不怕祂秋後算帳嗎?」仇承德詰問道。
「此處為太乙真人仙骨所眠,邪崇不得侵擾。同理,極樂仙尊亦無法干涉這裡,所以我才能找到本次機會。」花連嚭解釋道,並抱起了拳,「只要在此同時破壞這兩個法器,世人便能永遠擺脫其控制。還請助在下一臂之力!」
「嘖⸺說這麼多廢話,終究是又來了個偽君子。」仇承德抬了抬眼,笑斥道,「我說啊,人家又沒有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怎麼能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呢?你所承擔的罪惡一分也不曾輕過,少假裝自己是個被逼迫的好人了。」
「難道你就是好⸺」花連嚭蹙眉應道,卻又被打斷。
「我可沒說過自己是個好人。再者,我又沒接受過正統的教育,怎麼可能是君子呢?」仇承德眨了眨眼,轉而正色道,「我手上背負的人命,從來沒有推搪過。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才不會搞什麼『身不由己』、『螫手解腕』的歪理。」
「人魚幻影⸺誰也說不準到底是真是假。」花連嚭咬了咬牙,「你難道不想知道在下從何得知嗎?」
「不想。更不想你妨礙我拯救弟弟。」仇承德斷然回答,俊逸的臉龐滿是不悅,「我勸你少拿師父師妹的事開涮,如果你還愛惜舌頭的話。」隨之又補充道,「在此說明,我始終清楚自己想要的,便是復活弟弟。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師父或許是冤枉的,但他的死驗證了仙尊的承諾,其後南海燭也確實為我所用。至於師妹,是自己選擇以死止戈的,我才因而沒有阻止。他們的死,我不會推脫。」說着說着,他神色黯淡了幾分,「斯人已逝,再追究也是徒然。」⸺反正我亦命不久矣,還管什麼身後名。
「撅竪小人,不知好歹。」花連嚭咋了咋舌,紅眸裡閃爍着不快的光,「那名『仙尊』的仙號,你也是從在下這邊才得以聽說。可見壓根兒不被當一回事。你就心甘情願當祂的玩物嗎?」
仇承德頓了一頓,旋即又堆起嬉皮笑臉:「我既是小人,豈會在乎是非黑白?雖是玩弄我的圈套,但為救弟弟又何妨。縱使祂要我以後像你一樣,當條聽話的走狗,我也在所不辭。汪?汪!」隨之裝作惋惜的樣子,「唉……真是可惜,要是早知先前的那些蓮花是你親愛的家人,我當初便可以拔除得痛快點,發洩一下私憤。啊哈⸺往他們身上刻字好像也不錯!刻什麼好呢?『承以德也』?『奉天承德』?」
花連嚭陡地收起所有表情,淡然以對:「你莫再挑釁在下了,此乃無用之舉。況且,這般掉了你的格調也不好。」遂眨了眨紅眸,輕輕搖頭,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態,「虧在下心念念往日把酒言歡的情份,特意在青城派那時前來幫助你。」
這隻老狐狸,早前果然都是在裝模作樣。如此試探,到底有何企圖?
「呵呵,君子先生,你特意前來,主要目的應該不是勸服本小人吧?」仇承德決定直入正題,再次調笑問道,「不然的話,全知全能的仙尊怎麼可能允許你前來?」
花連嚭不作搭理,徑直走向水晶棺材。摸上棺材的表面,閉上了雙眼,忽爾一陣暖白的光浮現。「竪子未曾修道,不知所以吧?我的法力與太乙真人同源,因此只有我能打開他的仙棺。」花連嚭得意洋洋,連自稱也變了。
這會怎麼一改翩翩君子的風範,來了這麼個幼稚的斗氣,真是反覆無常。罷了,此事過後我和他便無瓜葛,無謂再加猜忖。
仇承德在內心翻了個白眼,並無表示,只在一旁看着。
咔⸺棺材半開了。
事罷,花連嚭又把雙魚玦扔給仇承德,「這也是仙尊吩咐的。記得取太乙真人的天靈蓋骨作燈座。」並拾起地上的半截蓮藕,接駁回去,轉身準備離去。仇承德啐笑道:「謝了,背叛主人的君子⸺」舉手接住了雙魚玦,「你這麼厲害,應該去勾欄瓦舍擺弄擺弄!特別是演技!」
當花連嚭背過他時,仇承德驟時收回輕視的譏笑。眼珠子轉也不轉,一直瞪着那道背影。臉龐沾染上劍刃的冷光⸺要殺了他嗎?
至少能出一口惡氣。一想到枉死的弟弟,仇承德便難以抑制胸腔的那股怒火。怒火灼燒着他的五臟六腑,彷彿要將他敲骨吸髓。並緩緩撫上劍柄⸺以自己的實力,現在出手,保證能一劍封喉。
仇承德再度權衡:要殺了他嗎?若他無法活着出去,仙尊恐怕會有所懷疑。以其桀逆放恣的性子,要是耍起花招來,難免影響到救恩良的大事。
一切都已無法回頭了。我殺了他又能怎樣?⸺他終歸是咽下了這口氣,垂下劍柄上的手掌,目送花連嚭離開⸺還是算了,恩良的性命更重要。
隨後,仇承德轉身探頭,望了望棺材裡面,顰眉思忖:仙長也不好當,飛升過後,留在塵世間的仙骨,竟被拆解製成一件件的法器,堪堪擺成人形的樣子。說是被萬人景仰,更像是被利用殆盡。不過,這倒省下了我切下頭蓋骨的功夫。
目光鎖定天靈蓋,仇承德伸手取得頭蓋骨製成的法器。掂了掂份量,碗狀的表面鉛白光滑,唯獨碗底中央鑽了個細孔,周圍鑲了兩三顆小小的殷紅碧璽,華貴不俗。
仇承德順手關上了棺材。冷洌熹微的燭光,晶瑩剔透的棺面,少年郎清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為什麼?
為什麼水晶棺材倒映着的自己,與那可惡的花連嚭一樣⸺
亦是一對朱紅的瞳眸?
五、
「兄長,《遣悲懷三首.其三》⸺這首悼亡詩,乃千古佳句。詩詞歌賦,記住總有益無害……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我的好弟弟啊,我是記住了。但沒有想到,不到半年便能用上這首詩。失去你的日子,索然寡味。縱使不能同生共存,也只願是你活我死。
仇承德馬不停蹄趕回仇家莊,已經好幾天沒有合上眼睛了。
他蹲坐在仇恩良身旁,匆促地組裝着法器們。將天靈蓋骨安在蓮花燈中,當作燈座,又放上南海燭。蓮花燈旋即揚輝含光,伴着噴薄欲出的燭火,由最初的赤紅轉為朱紅⸺看樣子,應該是成功了。
開始復活儀式吧。
仇承德把琉璃蓮花燈放進仇恩良懷中。
取出他含著的定屍珠,轉為放入瑪瑙雙魚玦。雙魚玦朱白相間,作作生芒。根據仙尊一開始的說辭,裡頭存留着恩良的魂魄。
天靈蓋作燈座。太乙真人飛升成仙後,主司救苦救難度眾生,其仙骨可重塑死者奇經八脈。
南海燭作燈芯,人魚膏可重新點亮五臟六腑。碧藍的燭火晃了又晃,似乎不捨剛認不久的主人,但卻只能無奈接受命令。
僅剩最後一步⸺仇承德顫顫巍巍地抽出佩劍,放在頸喉前。漆黑的夜空暗泛着朱紅冷光,跟他眼前的蓮花燈一模一樣。對於此等天降異相,仇承德沒有絲毫的在意,只顧看着親弟屍首,腦海裏回憶著彼此的過往情誼。
「……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弟弟啊,幸好我還不用終夜睜着雙眼長久懷念你。你為了維護我,平日已遭受不少白眼,更把仇家莊少主之位讓給我,今天我便以性命相報⸺
仇承德義無反顧,猛地往頸上一抹,頓時血如泉湧。瞬息之間,血浸透了他上半的白色長衫。他慢慢地倒在地上,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親愛的弟弟。鮮血彷彿擁有了自己的意識,漸漸流向仇恩良。
以血親的靈魂及精血作為燈油,可唤醒死者魂魄。
仇思良的臉頰逐漸回復血色,變得紅潤起來。仇承德見狀,終於放下心頭大石,緩緩閉上朱紅的雙眼⸺但願你能從此過上平穩快樂的一生,我的弟弟。
半刻鐘過後,何家莊又回歸到死寂中,僅地上的血不止地流。
即將月落星沉之際,一道紅黑的身影不徐不疾,優哉地步進莊內。來者眨了眨朱紅的鴛鴦眼,不是其他人,正是花連嚭。
他頂着一副戲謔的哂笑,走近臥地的仇承德,用腳尖踮了踮其屍身,又拿起在旁的長劍,捅了數下。「嗯,沒有反應,翹辮子了。」見仇承德死透,花連嚭不禁迷花眼笑,擺了擺手,「不過⸺這麼一身傲骨,死得倒太平淡了,反而少了點樂子。」
隨後,花連嚭的目光輕鄙地掠過仇恩良,並走近其身旁。半蹲了下來,捏着仇恩良的下巴,取回了雙魚玦。又提起懷中的蓮花燈,拿走仇承德壓在下面的家書。掃了兩眼,「嗯哼……歸還南海燭?望珍重?唉⸺」笑嘆了一下,遂呼地吹一口氣,家書瞬間燃燒,彈指間化成了飛灰。
他從䄂間掏出信紙和筆,迅速書寫了起來,字跡模仿得相當完美:
展信悅
弟弟,生辰快樂。
此法器乃琉璃蓮花燈,望君喜歡。
「自古家書值千金……可惜可惜,我豈能讓你如意。」花連嚭撅嘴咕噥,並將新謄寫的信放回蓮花燈的下面,放回仇恩良懷中,「孤注一擲、決絶透徹又如何?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又橫抱起棠睡的人兒,把他放置在仇家莊大門旁。
算一算,這家夥也快要醒來了⸺是時候撤退了。
運轉輕功離去前,花連嚭回頭飛督了仇恩良一眼,看了仙尊的新玩物一眼。「不知這個又能撐多久呢?希望能死得轟烈一點,這樣才比較有樂趣嘛。」朱紅的瞳眸尋思著,骨碌碌地轉了轉。
花連嚭離開後未過半晌,天漸漸亮了,仇恩良已然醒轉。
身體怎麼火辣辣地痛?為何我會身在山莊大門……對了,極樂宗⸺仇恩良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極樂宗襲擊仇家莊的一幕⸺那麼大家呢?那群十惡不赦的歹徒!我決不姑息!咦,地上的血跡為何早已乾掉了……
仇恩良眼前朦朦朧朧,逐漸聚焦清楚,緩緩坐起身來。呯的一聲,蓮花燈滾落在地,吸引了仇恩良的注意⸺哪來的法器?怎麼還有一封書信?
他彎腰拾起信紙,並展開閱讀。
這蓮花燈是生辰禮物?如此推斷,兄長應是歹人來襲時趕到,及好救下了我。那麼兄長到底去哪兒?大家也是……
仇恩良展開了搜索的腳步。莊中安靜得詭異,如同時間靜止的無人之境,他心中的疑慮越走越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縱使遭遇了歹徒,眾人何以毫無蹤影?
他越發忐忑不安,加快了找尋的步伐。
書房,沒有。
灶房,沒有。
洗衣房,也沒有。
各人的房間,也沒有!
這兒沒有!那兒亦沒有!!......
仇恩良焦急萬分,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東奔西跑,終於只剩下後花園了。
海棠木的樹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冰上的裂紋一樣。仇恩良輕輕喘着氣,急步走進後花園。他的藍灰褙子裙衫上有着藏青的冰裂梅花。
尋他千百度,終歸是找到了⸺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具冰冷的軀體,及遍地的血跡。
「兄長?兄長!你怎麼了!」仇恩良神情着急,匆忙奔向倒地不起的仇承德,確認兄長的安危,「身體冰涼,亦無鼻息…….多處刺傷,頸部的刎傷最為嚴重……」並站了起來,想向仇承德叩頭,「兄長,是愚弟無能⸺」
他的傷勢……恐怕也是那些歹徒所害。我誓要讓他們付出代價,為兄長及大家復仇!抱歉了孟天任師父,弟子要辜負一生所學了,不顧什麼「知白守黑」、「和光同塵」⸺仇恩良修道多年,修身養性至今,但仍然難以抑制失去親族的憤怒。
乍然間,仇恩良恍了恍神,他托頭暗忖:怎麼方才耳邊便一直傳來些許雜音?
「來……來做個交易吧……」定神一聽,竟是一股甜美而蠱惑的聲音,「你想救你的兄長吧?你想復仇吧?嘿嘿,本尊都能實現哦!」
「請問閣下到底是何方神聖?」仇恩良挑了挑柳眉,謙謙請教,「並且閣下說要交易……何出此言?」
「你的話,確實有資格向本尊打聽一二。」那股聲音婉然笑道,「洗耳恭聽吧,本尊乃『極樂仙尊』。不必擔心,又不是平白幫你,而是交易、交!易!本尊給你想要的,你也給本尊想要的,很公平吧!」
仇恩良如聽驚雷:極樂仙尊、極樂宗⸺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這是陷阱嗎?
「你不相信本尊?哎呀,真教人傷心!」它話音未落,仇恩良忽爾感受一陣重壓,頓時單膝跪地,「放心,本尊只要你完成一點點『小事』。在此之後,無論復活兄長,抑或是報仇,本尊都會助你一臂之力。」有股毛骨悚然的視線隨之而來,像餓狼一樣銳利,彷彿要把渺小的獵物看穿。仇恩良渾身不自在,感覺有數十把小刀扎在身上。
好強的靈壓,確實是仙族才能做到的⸺比起證明實力,更像是威脅⸺不應允,就會死!我絶不能就此結束!而且,祂既然已許下諾言,答應下來至少能有保證。抓緊這個機會,到時便能事半功倍。為了兄長,屈服他人膝下之事何以掛齒!
「鄙人應承便是了,懇請『極樂仙尊』幫助鄙人。」仇恩良毅然接受。
心底深處有什麼在無聲地發芽,決然的烏眸漸漸流轉出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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