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特訓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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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討厭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眼睛裏長了對灰色的角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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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與波動,尤其夜闌人靜間,總喜歡附在理科人身上,與邏輯化的腦袋格格不入,甚是奇怪。別人快樂學習時,我在想些什麼;別人夜夜笙歌時,我又在傷心些什麼;別人載歌載舞時,我依然在憂鬱些什麼。撇除那些沒意義的白日夢,想著早午晚餐的食物,腦海裡似乎就記掛著一堆匪夷所思的東西,例如《幻象》的 「你」與吹波膠,《團圓一事》的紫薯湯圓和《不動》的風塵繁劇。好幾次把文章上繳給雙親欣賞,冷酷的父親有著權威,當然不看這肉麻又煩人的東西。至於母親嘛,則是看到一頭霧水,然後給我的悲觀嘮叨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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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自己是個偶爾悲觀的人,這種悲觀好像為自己或他人找來不少麻煩。我嘗試到網上找尋專業的情緒輔導,大多都是講了些有的沒的的廢話,著人試著與家人朋友溝通,多做運動釋放多巴胺,看正面的書感受人生意義。諷刺的是,種種建議如果奏效,我也不用尋求專業的意見吧。後來我乾脆靠自己,到處看看冷笑話,但總笑不出來。久而久之,這種憋著的情緒無所宣洩,反而使人更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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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為開心不起來而心有不甘,這種與別不同不太討喜,所以決定作最後的嘗試。機緣巧合之下,參加了笑容特訓班,老師是個說英文的芬蘭人,與說中文的我們好像有些溝通困難。 正當我想著語言不通會否影響特訓班成效時,老師一句 「It‘s gonna be alright!」,把憂慮草草帶過。說罷,又有些同學不懂她在咕嚕些什麼。就這樣循環許久後,她依舊神情自若,不徐不疾,道:「At least we are all happy, aren't we? 鵝-弟-好-開-心-唔-是-咩!Anyways, let's start.」果然是來自全球最快樂國家的老師,百多位學員也就這樣一知半解地開始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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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堂共十節,每節都有一個試煉,從最易到最難。因為我總是神不守舍,所以只記得第一節與最後一節課,而這兩節亦最使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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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的內容很簡單:要求學員分組比賽,各組把YouTube上的歷年笑片重溫一次。若被逗得合不攏嘴了,記三分;若是微笑,記一分;若沒有反應,呆若木雞,沒有分。最高分的組別可享用頂級美酒佳餚,最低分的組別則接受懲罰,要再接受笑容特訓,然後為其他人獻上一場活力充沛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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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開始,旁組的成員已爆出一陣喧鬧,有笑得興高采烈的,有笑得四腳朝天的。我先是驚,後是呆,看看笑片內容,無疑是些老套路。即便好笑,亦不用人仰馬翻吧。然後我仔細觀察他們的神情,有些是發自內心的歡愉,但更多是為求勝出比賽,不用受罰並享受獎勵的恐怖笑容。他們使勁地張開口,捧著腹,雙手不停拍打地面,為求老師計算分數時能清楚明白。轉眼數回合完結,他們面上的笑皺消散不去,手心泛紅,明明痛不欲生,面上卻依然掛著滿足的笑容,生怕一切仍未結束。過了許久,笑片主角的滑稽依然沒有為我帶來快樂,倒是更多的空虛。當然,部分人上過首節後明白快樂並不是難事,他們根子裏都是開朗樂觀的人,笑容特訓確實奏效,所以後來也不見他們的蹤影。但看來更多的人確是被笑容「特訓」了,有些起初笑得最大聲的人,卻是在班上留得最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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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試煉的結果顯然易見,我們組毫無懸念地落敗,而責任全然在我。整場比賽我為團隊貢獻了一分之多,這一分,是計於我對其他組的冷笑。說實在,是冷笑,嘲笑,還是苦笑,根本無所可知。只知道數十分鐘過後,我們將扮演小丑,娛樂大家,成為眾矢之的,淪為被譏笑的對象。團隊成員看著我,我出於禮貌,不好意思地低頭,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羊群壓力:「你這個悲觀的人沒有資格與我們同組!」悲觀的人,在社會上總是一文不值,莫說在眾人前把悲觀表露無遺而被標籤成「負能量傳播者」,難道偶爾抒發失望,苟延殘喘的機會也沒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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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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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世界就是這樣。例如在社交媒體,大部分人只會在現時動態分享精彩人生與美景,散播約定俗成的正能量。陰暗的內容從來不使人感興趣,甚至使人厭惡,然後取消追蹤彼此。發呆之際,老師著我趕緊換裝學習懲罰的舞步。雙手抬高,嘴唇兩邊插入手指,然後使勁地往上拉,擺出一副傻傻的模樣。對呀,我們扮演的正是《小丑》裏的小丑:恐怖的笑,唏噓的笑,衷心的笑,不論哪種,人們都不想懂,保持笑容便是。只有我知道,練習時因不夠浮誇,不夠逗趣,被老師強行拉傷嘴角......只有我知道,這......不是會心的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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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明白自己是個悲觀的人,但這種悲觀好像不需要過多的解讀與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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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撐到最後一節,但是一切依舊,使我對特訓班的成效有點質疑。既然是最後的試煉,想必亦不簡單。老師與助手為僅餘的十多位學員蒙上眼罩,有些隨即墮入夢鄉。醒來的時候,強光沒有體諒我的睡眼惺忪,無情地照進眼窩,綠茵映入眼簾,過後便是一陣刺痛,痛苦非常。站在山峰之上,山脈連綿,高低跌宕,如命數之起承轉合;迂迴曲折,又是否致美好願景之未然?山高之處被雲霧所吞,各人迷失其中,只督到眼前的一條鋼線,與老師手上用作平衡的長木棍,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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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特訓班的最終試煉為踩鋼線。沒有安全繩索,只有木棍一條作輔助。鋼線隨風搖曳 ,此刻一則天堂,一則地獄:越過去則為勝者,獲得獎勵,但掉下去必死無疑。命懸一線間,老師並沒有給予學員選擇的時間,只顧把我們一個接一個推出去,我走在最後。踏鋼線期間,各人神色凝重,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滴進腳跟下的深淵,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老師見狀,要求我們掛上笑容克服挑戰,並說了一輪會得到成功感,希望總在明天等的肺腑之言。說罷有幾個勇士不知有意無意大笑起來,然後瘋狂向前奔走,糊裏糊塗地走完。但剩下的都魯莽輕浮,沒抓緊對的時機與摩擦力,連人帶棍掉了下去,求救聲也漸聽不見,九死一生。各人又重複了嚎哭然後淡然接受的循環。突然一陣風聲劃破了寧靜,使鋼線大幅度地搖擺,有些察覺不對勁,停下腳步,乾脆把木棍掉下去,然後用九牛二虎之力抱緊鋼索唸了一輪佛經,絕望地大叫大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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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危機關頭時往往會突然醒悟,我的生命正在鬼門關前遊走。踩到一半,不玩了,轉身抽身而退。看到此景,我才清楚我壓根是個悲觀的人,我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完成這個挑戰,自然不能說服自己無後顧之憂地走一趟。而渾渾噩噩地留至最終試煉的人,大多都不是生而為樂觀,沒有樂觀的本性。生硬地把他們改造,強迫他們掛上笑容,除去擔憂,只是為他們的情緒扣上更多心結,治標不治本,久久不能鬆綁,而導入無止境地質疑自己的循環,以致成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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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地意識到在這裏並不快樂,我真正地意識到自己越不過高牆的事實,我真正地意識到我沒有得到滿足,亦無需刻意安插些什麼使自己滿足。 此刻接受現實,害怕失敗,擔憂而選擇不從眾,可能也是種膽識,可能也是種樂觀。在班上留得再久,只會如在輪迴奔跑,久久不能復生,因為打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上這班的必要。笑容特訓,教會了樂觀者如何越過挑戰,感到滿足,面對快樂。但於悲觀者而言,只是活生生且痛苦地被改造的過程而已。屬於他們的沮喪特訓班,教會他們即使越不過挑戰,被打倒後躺著也可以很舒服的課程,又在哪裡? 假如樂觀是接受挑戰與面對荒謬困難事時的豁然開朗,悲觀或許是長存顧慮與認清現實的一種勇氣。如此一來,樂觀悲觀,只要不過分,是非黑白,誰又能定義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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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過笑容特訓班後,我接受自己是個悲觀主義者。接受悲觀而得到解脫,又為何不何,這何嘗不是世俗口中的一種樂觀,一種美貌? We are all pathetic, so w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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