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墳 - 除掉那座墳頭上的草　　【完】

　　一連數周，我在公司都心不在焉的。自那日從高雄回來後，我便暫時與廖筱蕙斷了聯繫，想死了對方的心，更準確的說，是死了自己的心。劉力翰則有意躲著我，除了公事，我們幾乎沒有多餘對話。筱蕙與力翰在一起了嗎？牽過手了嗎？罷了，他們倆的事與我又有何干呢？

　　午休時間，我沒有胃口進食，滿腦子都是筱蕙的哭容。我拎著早晨買來，尚未喝完的咖啡，往公司頂樓平台走去。這裡是我的秘密基地，平時罕有人至，每當我心情不佳，抑或遭客戶刁難，老闆怪責之時，我便會來到這裡曬曬太陽，吹吹風散散心。

　　冬天的日光難得煦暖，竟是刺得我有些睜不開眼，我步至圍欄邊，手靠欄上，遠眺著低密度的建築群，右側的國道一號以及左側的環東大道高架道路上，均是堵塞著長長的車陣。

　　我啜了口咖啡，味蕾有些苦澀。

　　「不吃飯嗎？」

　　熟悉的男聲驀地響起，我轉頭過去，來人戴著黑框眼鏡，眼尾高挑，梳著油頭，果然是劉力翰。

　　「不餓。」我笑著搖了搖頭。

　　「這麼巧？我也不餓，看來我們志同道合。」劉力翰打趣道，接著走到我左手邊，同樣雙臂靠上了圍欄，「連喜歡的女生都一樣。」

　　我擰緊眉頭，不解地瞅向死黨。

　　「筱蕙，我說的是筱蕙。」劉力翰望向藍天，「你也喜歡她，對吧？」

　　我杵了杵，抿了抿唇，將頭轉正看著城市，一時之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別裝了，自從去玩高雄之後，你每天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一開始我以為你是思念苡玥，後來發現你總盯著筱蕙送你的鋼筆發呆，我這才明白的。」

　　「你知道那天筱蕙送我禮物？」我驚訝道。

　　「一直都知道。」劉力翰苦笑著。

　　我垂下眼，頓了頓，「你和她……最近有聯絡嗎？」

　　「嗯，到上星期為止，幾乎每天。」

　　「是嗎。」憶起筱蕙曾說過要接受力翰的愛，我心酸澀，飲了口咖啡，妄圖用苦味中和那份哀傷，「你們在一起了？」

　　「我也想，」說到這，劉力翰忽地長嘆一聲，「但她之前每天和我哭訴，說你不愛她。」

　　「什麼？」我瞪大雙眼，有些難以置信。

　　「她拒絕了我的告白，自始自終，她的心底都只有你一個人。」劉力翰哀戚地說，接著他轉向我，「這幾天我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思緒，真的很難受，但我明白愛不能強求，既然你是我麻吉，我相信你會好好對待筱蕙的，我可以放心。」

　　「我答應過要幫你追她的，我怎麼能夠背棄你？」我用力搖頭，不願違背對死黨的諾言。

　　「從一開始我才是那個第三者，你並沒有背叛我。」劉力翰撫住我的雙肩，誠懇地說。

　　「不行，我不能這麼做。」

　　「如果你堅持我也不勉強，但這樣一來，你便會背叛筱蕙，更會背叛你自己。」劉力翰正色道。

　　我咬緊下唇，半歛著眼，態度軟化許多。筱蕙會接受這樣優柔寡斷的我嗎？會不會我回頭向她訴盡自己的情意，她反而嫌棄起我了呢？

　　「去找她吧，告訴筱慧你有多麼喜歡她。」劉力翰捶了捶我的胸膛，就像一直以來那樣給予我支持。

　　我長吁口氣，終於是下定決心，已經自傷自憐地度過好多回寒冬，好不容易盼到了愛情之神的垂青，如果再被心魔所牽制而失去珍貴的女孩，那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謝謝你力翰，你真的是最棒的朋友。」我感激地凝視著死黨。

　　「少肉麻了！」劉力翰旋身不瞅我，俯瞰著大地，「快滾吧！」

　　我知道死黨一時半會無法捨下對筱蕙的愛慕，只得既歉疚又感謝地苦笑了下，隨即衝下大樓。

　　事業算什麼？我現在就要去見筱蕙！見那讓我癡愛到將要發狂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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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慚愧，我濫用經理的職權偷偷蹺了班，我自己也難以想像一向自律的我，竟會做出這樣荒唐的事。不過這一切都是為了挽回我心愛的女孩啊，倘若東窗事發遭老闆究責，那我也不會後悔。

　　我驅車前往師範大學一帶，這區有股莫名的文教氣息，藝文相關的小店座落林立，又因為附近有著名聞遐邇的師大夜市，加之學生眾多，因此特色美食店鋪亦是琳瑯滿目。

　　我停好車子，來到一間知名銀行外頭，隔著透明自動門望進去，廖筱蕙就在櫃檯那倩笑著，為客人處理事務。我本想直接進去找她，告訴她我有多愛她。可不知為何，明明筱蕙已近在眼前，我的身體卻彷彿遭凍住了般，內心升起了莫名的擔憂。

　　萬一筱蕙已經不喜歡我了，那該怎麼辦？萬一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我能夠給她幸福嗎？萬一我們沒辦法攜手走到最後，我們的感情是不是將會一去不復返了呢？

　　我可是被月老與邱比特詛咒了的男人哪！

　　我深呼幾口氣，凝視著筱蕙那帶著雀斑的可愛面容，我的心臟怦怦狂跳。我問我自己，如果我現在屈服於對未知的恐懼而轉身離去，未來的我會不會感到遺憾？

　　會！

　　當我得出這個結論時，我竟已邁入了銀行大廳。我像個淘氣的孩子般，鬼鬼祟祟地一連抽了十張號碼牌，就不信一張都排不到筱蕙負責的櫃位。

　　我躲到了筱蕙的視角中無法觸及的地帶，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只覺度秒如年，我發誓我感覺得到背上冒出了一陣陣冷汗，惴惴不安的心情始終無法消停。

　　終於，筱蕙的櫃位上閃出了我手上所擁有的號碼，我舔了舔嘴唇起身，長吁口氣，內心實在忐忑得緊。我的雙腿宛如千斤重，呼吸益發急促起來。

　　或許是我拖得太久，遠遠看到筱蕙探了探，並蹙緊了眉頭。我趕忙加快腳步，免得她跳過了我的號碼，我不敢保證下一回自身還擁有同樣的勇氣。

　　我坐到了筱蕙面前，與之四目對望，我從她的眼中讀到了一絲驚喜，一絲感傷，而後是淡淡的哀怨與慍怒。

　　「你怎麼來了？」筱蕙的語氣冰寒。

　　我原先在心中已經預先擬定了無數次的講稿，可當我真的來到了心愛的女孩面前，我的嘴巴頓時不再是自己的了，支支吾吾，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也許是見我無語，筱蕙嘆了口氣，「我現在在上班，有很多事情要忙，如果沒什麼事的話麻煩不要打擾我工作，浪費我的時間。」

　　「有事、有事，當然有事！」我急說道。

　　「那你快說！」筱蕙雙臂交疊置於胸前，身軀微微後仰靠上旋轉椅。

　　「欸欸不對吧，妳這樣對待客人的態度是正常的嗎？」不知為何，筱蕙微慍的嫌棄模樣，反倒讓我稍安住心神，開起玩笑來，「小心我去投訴妳喔！」

　　筱蕙靜默半晌，噗哧一笑，「好啦客人你需要什麼服務呢？」

　　「我想找妳說說話嘛。」我故作無辜。

　　「你要說什麼？」筱蕙的臉蛋捎上紅暈，「什麼話不能等我下班再說？」

　　「我……那個……我……我也不知道。」明明是要說出「我喜歡妳」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語無倫次的廢話。

　　「彥秋哥你今天好怪，無緣無故跑過來，又說不出什麼營養的話。」筱蕙狐疑地打量著我，「沒什麼事就趕快離開啦，不要讓別的客人等了。」

　　「不行，我一定要現在說！」我堅持著。

　　「那就趕快說啊！」筱蕙噘起小嘴。

　　「我……雖然這麼臨時很奇怪，妳可能會覺得我很白目，又或者會覺得我瘋了，但……」搖頭晃腦，手足無措地說到這，我望著筱蕙美麗，閃著光芒的大眼睛，頓了頓。

　　「但？」筱蕙專心地聽著我說話。我焦慮的心忽感激昂，卻又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喜歡妳。」

　　終於是說出來了，這句遲來的告白。

　　筱蕙滿面震驚，接著摀住嘴，瞪大雙眸，略帶哽咽地說：「彥秋哥……你不是在尋我開心吧？」

　　「我說的都是真的，妳不知道這幾個禮拜我每天腦袋裡都是妳，我都快瘋掉了！」我撫著額，突覺坐立難安。

　　「你……還有什麼話想跟我說的嗎？」筱蕙用著有些殷盼地表情瞅向我。

　　霎時間，一股莫名的恐慌感攫上我心頭，我開始害怕筱蕙的答覆，也開始憂慮起愛情的脆弱性。

　　真愛是那麼讓人動容嚮往，可又是多麼地令人生畏。投入一段感情，便宛若將自己內在最為脆弱柔軟的一面交託給對方保管，同時將會看到彼此的黑暗面，一路上更會經受無數的試煉與誘惑。思及至此，過往總嚷叫著想找到一個真心愛我，我也真心愛著的人，可真的到了最後這一步，我退縮了。

　　我沒有自信，並不是對愛情本身，而是對我自己。

　　我，夠資格嗎？配得上愛嗎？

　　再也承受不住顱內紛亂的思緒，我扭頭便走，離開了銀行，外頭涼颼颼的風吹得我打了個寒顫。我不知道剛才筱蕙是什麼樣的表情，我不敢看，我怕再一次見著筱蕙心碎的神情，我的心，會遭萬箭穿透的。

　　對不起筱蕙，是妳彥秋哥太過軟弱無能，沒辦法帶給妳更好的生活。

　　「石彥秋，你現在如果不把話給我說清楚的話，我以後就不理你了！」

　　倏忽間，筱蕙的怒嗔從後方傳來，我旋身過去，只見她居然放下工作追了出來，梨花帶雨地瞪著我。

　　「我喜歡妳，我好喜歡妳！好像已經不能沒有妳了！」咦？我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語呢？應該要趕緊離去，趁尚未陷得更深，將情絲給狠狠斬斷才對！

　　「那你為、為什麼要走？」筱蕙抽抽答答地說。

　　「我害怕我們的感情會失敗，我怕從此以後我們會變成陌生人，妳知道的，我出生到現在，感情從來沒有順利過啊！」我腦子亂哄哄地，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如果你現在放棄的話，你老掛在嘴邊的那什麼雁丘墳，就真的要生滿雜草了啦！」筱蕙激動地吼著。聞言，我身子一震。

　　我不要，我不要永遠都困在愛情的悲劇之中，我不想總是賣力演繹著悲傷孤獨的男主角。

　　孰不知我的身體竟然是搶先意識行動，我一把摟住落淚著的筱蕙入懷，輕輕撫摸著她的背，並於她耳邊柔情地說：「別哭了，別哭了，陪我一起除掉那座墳頭上的草，好嗎？」

　　筱蕙沒有接話，只是將我緊緊抱住，一直哭，一直哭，似乎想將她暗戀多年所積攢的萬般苦楚，盡皆發洩出來。

　　我倆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深擁，即使別人盯著，我們也不在乎了。此時此刻，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廖筱蕙與石彥秋。

　　前世中的畫面驀然起了變化，那名因心死而自戕的少女悠悠甦醒了過來，原來是丈夫幡然悔悟，抱起女子的軀體急奔，覓著大夫並請其醫治，硬是將垂危性命從鬼門關前給救了回來。

　　現在才終於看清，那少女長得與我有些神似。原來，我從不是那薄情郎，而是不斷輪迴於失敗愛情的苦情女。

　　最終，少女原諒了誠心懺悔的丈夫，並領著對方來到雁丘墳前除草，上香祭拜。緊接著少女、男人，以及雁丘墳，裹著那關於愛情的苦悶，逐漸消逝於光中。

　　而我佇立在大街上，無視旁人目光，膩吻索求著筱蕙那柔嫩香甜的唇舌。

　　從今爾後，我要嚐嚐她精心烹調的茄汁料理，我要用她送我的鋼筆簽署每份文件。她，是我此生最心愛的女人。

　　筱蕙，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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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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